遠嫁的決心
"當年我說你眼光不錯,你還不信,現在信了吧?"母親端着一碗熱騰騰的銀耳湯,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小方。
碗是家裡最好的那套青花瓷,是我出嫁時她捨不得給我帶走的嫁妝。
那是1992年的冬天,北風呼嘯,雪花紛飛。
我從抽屜里偷拿出戶口本,塞進挎包,一路硬座火車奔赴安徽。
車廂里擠滿了打工返鄉的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乾脆坐在自己帶的馬紮上。
味道混雜着汗臭、煙味和桔皮的清香,我卻懷揣着一顆火熱的心,絲毫不覺得疲憊。
列車員推着保溫桶經過,喊着:"開水,開水!"人們紛紛掏出自帶的搪瓷杯。
我也掏出杯子,裡面裝着前一天晚上準備的方便麵,在那個年代,這是最經濟實惠的旅行食品。
窗外的風景飛速後退,樹木、房屋、田野在我眼前一閃而過,就像我即將逝去的舊生活。
父親是本地國企的中層幹部,在那個"鐵飯碗"金貴的年代,算是體面人家。
單位分了一套六十多平的樓房,雖不算寬敞,但在當時已經令許多人羨慕。
他每天早出晚歸,西裝革履,公文包里裝着厚厚的文件和一本記滿會議內容的筆記本。
母親是紡織廠的普工,但她的志向遠比她的工作高得多。
她常說:"咱閨女這麼有出息,將來怎麼也得找個城裡幹部,不能辜負了這副好皮囊和一手好文章。"
鄉鄰們也都誇我是天上的仙女落凡塵,將來必定嫁個好人家,光耀門楣。
可我偏偏喜歡上了安徽小城一名普通技校教師——小方。
我們是通過筆友認識的,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青年文摘》上看到了徵友欄目,鬼使神差地寫了一封信寄了出去。
那時沒有手機,沒有網絡,一封封書信往來,字裡行間都是青春的悸動。
小方的信寫得樸實真誠,沒有花哨的辭藻,卻字字句句都能觸動我的心弦。
他寫給我講述安徽的風土人情,講校園裡的有趣事情,講他的理想和抱負,還有對未來的憧憬。
有時候,他會在信封里夾一片樹葉或一朵壓平的小花,說這是他路過時看到的,覺得美,想與我分享。
我會小心翼翼地把這些"禮物"夾在日記本里,像珍藏寶藏一樣。
父母並不知道我有個筆友,我把信藏在枕頭底下,每晚睡前拿出來讀上幾遍。
有時候,我會對着信笑出聲來,母親問我笑什麼,我就說想起了學校的趣事。
交往半年後,小方在信中表白了,他說想見我一面。
我心跳加速,徹夜難眠,第二天頂着黑眼圈去上班,同事們打趣說我是不是談戀愛了。
我沒有回答,但臉上的紅暈已經出賣了我。
我瞞着家裡,說要去省城參加業務培訓,實際上買了去安徽的硬座票。
臨行前,我在枕頭下留了一封信,告訴父母我去哪裡,見誰,讓他們不要擔心。
這是我第一次反抗家裡的安排,第一次為自己的情感做決定,內心既忐忑又興奮。
硬座車廂里,一個大嬸看我一個姑娘家獨自出遠門,主動和我搭話:"丫頭,去哪兒啊?"
"去安徽。"我有些羞澀地回答。
"安徽?那可遠着呢,是去投親戚吧?"
"不是,去見一個朋友。"
"哦,男朋友吧?"大嬸露出瞭然的笑容,"看你眼睛亮堂堂的,準是去見心上人。"
我低下頭,沒有否認。
大嬸嘆了口氣,說:"年輕人啊,有情就別怕遠,我當年要是有你這膽量,也不至於錯過我那個南京兵。"
她從竹籃里拿出一個煮雞蛋給我:"吃點東西,別餓着。路途遙遠,自己一個姑娘家,要當心。"
初到安徽那天,已是傍晚時分。
天色已晚,微微飄着小雨,給這座陌生的城市蒙上了一層薄紗。
小方在車站等我,他比照片上瘦一些,高一些,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夾克,手裡捧着一束不知名的野花。
"這是我在學校後山採的,不名貴,但很香。"他有些靦腆地遞給我。
我接過花,心裡湧起一股暖流,旅途的疲憊一掃而空。
小方帶我去他住的教工宿舍,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水泥地面,一張單人床,一張舊書桌,牆角一個煤球爐子,屋頂還有些發黑的霉斑。
床邊的牆上貼着幾張明信片,都是我寄給他的,旁邊還掛着一個小黑板,上面寫滿了教學筆記。
窗台上放着幾盆綠植,在這簡陋的環境中顯得格外生機勃勃。
"條件差,委屈你了。"他不好意思地說,手忙腳亂地收拾着散落的書本和衣物。
"這是我們老師的標準宿舍,學校統一分配的,等以後評上中級職稱,才能申請大一點的。"
我搖搖頭,心裡沒有一絲後悔。
這裡雖然簡陋,但處處都能看出小方的用心:床單疊得整整齊齊,書籍按類別排列,窗戶擦得一塵不染。
那晚,我們擠在窄小的床上,蓋着他唯一的一床棉被,說了一夜的話。
窗外北風呼嘯,屋內卻溫暖如春。
他給我講他的學生們,講他的教學理念,講他的家鄉和父母。
我給他講我的工作,我的朋友,我的夢想。
天亮時,我們決定,不管前路如何艱難,都要一起走下去。
第二天,我穿上他的大棉襖去集市買菜。
安徽的冬天比我家鄉還要冷幾分,但集市上的人聲鼎沸卻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姑娘,看看我這豆腐,剛做出來的,嫩着呢!"
"來,嘗嘗我家的臘肉,正宗的徽州臘肉,一口香到心裡去!"
街上的人操着我聽不太懂的方言,看到我這個外地人,總會多看兩眼。
有人好奇地問:"小姑娘,是外地來的吧?"
我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是來看親戚的?"
"不是,我..."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是小方老師的對象吧?"一個賣菜的大媽笑着說,"小方老師前兩天來買菜,高興得跟啥似的,說他對象要來。"
我臉一下子紅了,點點頭。
"哎呦,眼光不錯嘞!小方老師是個好後生,踏實肯干,還有文化。"大媽拍拍我的肩,"安心在這兒住下吧,有啥困難,街坊鄰居都會幫襯的。"
我學着當地人的樣子討價還價,買回了白菜、土豆和一小塊肉。
晚上,我用小方的煤球爐做了一頓簡單的飯菜。
煤球爐生起來很不容易,我蹲在地上,使勁扇着扇子,眼睛被煙熏得直流淚。
"你別弄了,我來。"小方接過扇子,熟練地生起了火。
爐子上的鐵鍋冒出熱氣,白菜和土豆在鍋里翻滾,香味慢慢瀰漫開來。
他吃得津津有味,說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飯。
"哪裡,就這麼簡單的家常菜。"我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家常菜才最香。"他眼睛亮亮的,"以後咱們的日子就是這樣,平平淡淡,但溫暖如家。"
在安徽的日子平靜而充實。
白天,我去小方教書的技校旁聽他的課。
他教的是機械製圖,站在講台上神采奕奕,粉筆在黑板上划出工整的線條,學生們都專註地聽講。
下課後,總有學生圍着他問問題,他耐心地一一解答,偶爾還會開個小玩笑,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晚上,我們一起在煤油燈下看書,或者出去散步,看安徽小城的夜景。
城裡沒有什麼娛樂設施,最熱鬧的地方是晚上的夜市,賣些小吃和日用品。
我們買一碗熱騰騰的牛肉粉絲,坐在路邊的小板凳上,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感受着煙火氣息。
"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家,就在陽台上養一盆梔子花,夏天開花的時候,香味能飄滿整個屋子。"小方憧憬地說。
我點點頭,在心裡描繪着那個畫面:一個小小的陽台,一盆盛開的梔子花,花香四溢,我和小方坐在一起,喝着茶,聊着天。
這簡單的願望,在當時卻顯得那麼遙不可及。
一個月後,父親寄來一封信。
我拿在手裡,遲遲不敢拆開。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害怕父親在信中的責罵,害怕他們的失望,更害怕他們不認我這個女兒。
手中的信封彷彿有千斤重,我坐在床沿,久久不能決定。
小方握着我的手說:"無論信里寫了什麼,我們一起面對。"
我深吸一口氣,拆開信封。
信上只有簡短的幾行字:"知道你去了安徽,如果認定了,就好好過日子。不管怎樣,你永遠是我們的女兒。——爸爸"
字跡有些顫抖,似乎是在剋制某種情緒。
我讀完信,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這是父親第一次在感情問題上給我自由,雖然簡短,卻包含了太多的包容與愛。
"怎麼了?"小方擔憂地問。
我把信遞給他,抽泣着說:"他們沒有反對...他們還認我這個女兒..."
小方讀完信,也濕了眼眶:"你父親是個明白人。我一定會好好對你,不讓他們失望。"
那天晚上,我們決定結婚。
沒有隆重的儀式,沒有華麗的婚紗,只是去鎮政府領了一張紅色的結婚證。
見證人是小方的同事,一對年過半百的夫妻,他們送了我們一對白瓷茶杯作為禮物。
"結婚就像這對杯子,看着是兩個,其實是一對,一輩子不分離。"老教師拍拍小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
我們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小屋,比宿舍稍大一些,有獨立的廚房和衛生間。
房租不便宜,幾乎佔了小方工資的三分之一,但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家,再簡陋也充滿了幸福。
我找了份工作,在縣城的一家紡織廠做統計員,雖然工資不高,但能貼補家用。
每天早上,我們一起出門,他去學校,我去工廠,傍晚再在岔路口碰頭一起回家。
有時候下雨,我們就共撐一把傘,肩並肩走在泥濘的小路上,卻感覺像走在鋪滿鮮花的大道上。
春節返鄉,我忐忑不安。
列車緩緩駛入家鄉站台,我的心跳得厲害,手心冒汗,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父母。
小方握着我的手說:"別怕,有我在。"
下車後,我們買了些當地特產作為禮物,又在集市上買了一條鮮活的大鯉魚,準備給父母做一頓豐盛的年夜飯。
站在家門口,我猶豫了很久才敲門。
門縫裡突然塞出一個紅包,是母親的手。
我一下子淚如雨下,跪在門口:"爸,媽,對不起!"
門開了,父親的臉上沒有我想象中的怒氣,只有深深的疲憊和一絲無奈。
他說:"你這孩子,從小倔強,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
母親站在一旁,眼眶紅紅的,看着我身後的小方,問:"這就是你的...那個人?"
小方向前一步,恭敬地鞠了一躬:"叔叔阿姨好,我是方誌明,是您女兒的丈夫。"
父親上下打量着小方,沒說話,轉身進了屋。
母親嘆了口氣,招呼我們進門:"進來吧,外面冷。"
年夜飯的氣氛很是尷尬。
父親全程沉默,只是喝酒;母親勉強找些話題,問問安徽的生活如何,工作怎麼樣。
小方很有禮貌地回答每一個問題,還主動給父母夾菜,卻得不到太多回應。
飯後,小方主動幫忙洗碗收拾廚房,我在一旁幫忙。
"你爸媽很不滿意我。"他小聲對我說。
"給他們點時間,他們會慢慢接受的。"我安慰他,卻也在安慰自己。
夜深人靜,我聽到父母房間傳來壓低的爭吵聲。
"你就這麼輕易原諒她了?"是母親的聲音,帶着些許責備。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攔不住的。"父親的語氣疲憊。
"可那小夥子看着就沒出息,一個鄉下技校的老師,能有什麼前途?咱閨女這麼優秀,跟着他不是埋沒了嗎?"
"人家年輕人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咱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
"你就是太軟弱!當初就該..."
"行了,別說了,孩子還在隔壁呢。"
我蜷縮在被窩裡,淚水浸濕了枕頭。
第二天,父親單獨找小方談話,內容我不得而知。
只知道小方從書房出來後,神色凝重,卻又帶着一絲決心。
他對我說:"你父親問我,有什麼本事能讓你過上好日子。我說我雖然沒有大本事,但會用我的雙手和知識,給你創造一個溫暖的家。"
"他說,希望我能說到做到。"
回安徽後,小方開始變得更加勤奮。
除了正常教學,他還接了不少額外的工作:晚上去夜校教課,周末給高考生補習,甚至利用暑假去工廠做技術顧問。
我心疼他太辛苦,他卻說:"不努力,怎麼向你父母證明我的決心?"
兩年後,小方有了轉機。
家鄉的一所職業高中向他伸出了橄欖枝,提供比現在優厚一些的待遇,最重要的是,可以回到我的家鄉工作。
我們欣喜若狂,立刻收拾行李,踏上了返鄉的列車。
小方調來我的家鄉任教,起初,父母對他愛答不理。
但小方不計較,每天早出晚歸,踏踏實實教書,還經常幫父親修理家裡的電器,陪母親去菜市場。
慢慢地,父母的態度開始轉變。
有一次,鄰居張大媽來串門,誇小方:"這孩子真有出息,聽說教的學生在省里比賽得了獎呢!"
母親淡淡地說:"也就那樣吧。"
但我分明看到她嘴角掩飾不住的一絲笑意。
父親更是開始在單位同事面前提起:"我那女婿啊,雖然是教書的,但有兩下子,前段時間幫我修好了那台老式收音機,連專業人員都說修不好的!"
十年辛苦不尋常。
小方從一名普通教師成長為縣裡的骨幹,被評為特級教師,還擔任了教研組長。
我們省吃儉用,加上父母的一些資助,在縣城蓋了新房,一百二十平米,帶陽台,陽台上種了他當年承諾的梔子花。
夏天,花開滿枝頭,香氣四溢,我常坐在陽台上,想起那個簡陋的教工宿舍,想起我們共同走過的艱難歲月,覺得一切都值得。
記得那年父親突發腦梗,小方二話不說請了長假,日夜守在病床前,給父親翻身、擦洗、喂葯,比親兒子還要孝順。
我有時要上班,照顧父親的重擔就落在了小方肩上。
病房裡,小方一邊給父親讀報紙,一邊說起學校的趣事,逗得父親開懷大笑。
醫生說,笑對病情恢復有好處,小方就更加賣力地講笑話,講故事。
母親在一旁看着,眼中的感激無法言表。
一天晚上,母親拉着我的手,低聲說:"當初是我看走了眼,你選的這個人,比那些所謂的'好條件'強多了。"
我笑着搖搖頭:"媽,沒有對錯,只是每個人的幸福標準不同罷了。"
父親康復後,常常這樣誇小方:"你看這孩子,比那些本地的女婿強多了,有文化,有能力,最重要的是,心好。"
如今,聽着母親的那句"當年我說你眼光不錯,你還不信,現在信了吧?"我忍不住莞爾。
是啊,在愛情面前,我選擇了逆流而上,選擇了聽從內心的聲音。
窗外,夕陽西下,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母親的銀耳湯香甜可口,小方端起碗,笑着對我眨眨眼。
他的眼角已有了細紋,黑髮中夾雜着幾根銀絲,但笑容依然如當年那般溫暖明亮。
當年那個冬天的決定,用我的勇氣換來了今天的幸福。
人生不過如此,有時候,逆流而上的選擇,恰恰是最正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