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的債
那天,我發現了抵押合同,躺在她貼身收納的抽屄底層那個綠漆剝落的鐵盒裡。
那鐵盒是秀芬陪嫁時帶來的,十幾年了,從沒讓我碰過,說是放些女人家的私密物件。
我無意中看見的,只因找備用鑰匙,不曾想卻翻出了這張讓我血液倒流的紙。
二十萬,房子抵押貸款,借款人:王秀芬,用途:個人周轉,落款時間:2007年3月。
我雙手顫抖,額頭冒出冷汗,站在卧室中央,像是被人當頭澆了盆涼水,十年婚姻的信任在眼前轟然坍塌。
"秀芬,你把咱們的房子抵押了?二十萬?給你弟弟?"我的聲音沙啞發顫,像是被掐住了喉嚨。
她正在廚房擇菜,聞聲筷子一下子掉在地上,臉色瞬間慘白。
她站在那裡,像被人抽走了骨頭,只輕輕點了點頭,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
"為什麼背着我?"我幾乎是吼出來的,"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這是背叛!"
她的眼淚無聲地落下,雙手絞在一起,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
我們這一代人,房子就是命根子,尤其對我這樣的下崗工人來說,更是幾十年的血汗積攢。
一九八三年,我考進了市裡的化肥廠,成了技術員。
那時的工人,腰板硬朗,眼神堅定,日子雖然清苦,卻踏實得像流水一樣平靜。
每個月四十幾塊錢的工資,裝在牛皮紙信封里,沉甸甸的,足夠撐起一個小家庭的天空。
八五年認識秀芬,她是紡織廠的女工,小臉白凈,說話輕聲細語,一頭烏黑的長辮子甩在背後,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我們八六年結婚,全廠羨慕,說老楊艷福不淺。
婚後秀芬勤快持家,每月把工資幾乎全交給我,只留幾塊錢做零花,我的工資則大部分進了存摺,就為著有朝一日能買套屬於自己的房子。
誰料九十年代中期,改革的浪潮一下子把我這樣的國企工人衝到了岸上。
那年,廠里一紙通知,改制,我成了下崗工人。
四十歲的男人,像是被折斷了翅膀,蹲在家門口的水泥台階上,一支煙接一支,不知該往哪裡去。
秀芬從不埋怨,只是默默地在紡織廠的流水線上多加了一班,眼睛熬得通紅,手上的老繭越來越厚。
下班回家,她還笑着對我說:"沒事兒,咱不怕,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人到中年才知道,生活就像是一條湍急的河,你不拚命往前游,就會被沖得更遠。
我沒能就這麼認命,轉行開了個小修理鋪,修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什麼能賺錢修什麼。
從早到晚,低着頭,一把起子、一把鉗子,帶着老繭的手搗鼓着各種零件,一分一厘地攢着。
秀芬更是省,自己的衣服穿了又補,補了又穿,直到實在不能穿了才買新的;家裡的飯菜,能簡就簡,葷腥少得可憐。
就這樣,我們省吃儉用,終於在二零零五年付了首付,貸了款,有了自己的三室一廳。
雖然是老小區,樓齡有些年頭,水管時常漏水,電線也老化得厲害,但那是我們的安身立命之所,是拼了老命才有的棲身之地。
秀芬的弟弟小剛比她小八歲,從小被他們家捧在手心裡,上學時就不愛讀書,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
他們老家在鄉下,父母靠種地為生,家境本就不寬裕,加上重男輕女的思想,秀芬從小就過得比弟弟苦。
或許正因為如此,她對弟弟格外憐愛,總想着要彌補他,給他更好的生活。
這些年,小剛三天兩頭來借錢創業,從網吧到小超市,再到服裝店,沒一個成功的。
每次秀芬都掏錢幫他,我勸過她,說咱們自己日子也不寬裕,可她總是一句"血濃於水"堵回來。
"親弟弟啊,他要是不成,咱們能眼睜睜看着嗎?再說了,他年輕,有衝勁兒,早晚能成。"她總這麼說。
我也就不再多言,畢竟是她的親人,我不好多說什麼,只是看着存摺上的數字一點點減少,心裡總有些不舒服。
可我萬萬沒想到,她居然敢把我們的房子抵押出去,而且還瞞着我!
"離婚!"我把抵押合同摔在桌上,咬牙切齒地說,"這房子是咱倆的血汗錢,你憑什麼背着我做主?"
秀芬癱坐在椅子上,臉色慘白,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老楊,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別急着離婚,我一定想辦法把錢要回來..."她哽咽着,聲音幾乎聽不見。
我心如刀絞,既憤怒又心痛,十年的夫妻情分,就這麼被她一手葬送了。
"要回來?你弟弟那些生意哪一樣成功過?這錢打水漂了你知道嗎?我們以後住哪兒?還房貸的錢從哪來?你想過沒有?"我的聲音越來越大,幾乎是吼出來的。
鄰居王阿姨聞聲敲門,小聲問怎麼了,我冷冷地說沒事。
秀芬噙着淚,一遍遍地道歉,卻不敢看我的眼睛。
那晚,我在沙發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
我們這一代人,房子就是命根子,尤其對我這樣的下崗工人來說,更是幾十年的血汗積攢,是最後的保障。
她怎麼能?怎麼能這樣不問我就做決定?這不是丈夫和妻子的關係,這是背叛!
"老楊,你放輕鬆點,上火對身體不好。"隔壁修車鋪的老李聽說了我的事,勸我,"婚姻哪有不磕碰的,你們都這麼多年了..."
"這不是磕碰,老李,這是原則問題!"我打斷他,"你老婆要是背着你把房子抵押了,借給她弟弟創業,你能不生氣?"
老李被我問住了,撓撓頭,訕訕地說:"那確實...不應該..."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秀芬幾乎不說話,她的眼睛哭得腫了又消,消了又腫。
我依舊去修理鋪幹活,晚上回家,吃完飯就鑽進書房,假裝看報紙,其實心亂如麻。
好幾次,我看見秀芬站在門口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默默走開了。
岳父找上門來那天,院子里的梧桐葉正黃得透亮,飄飄悠悠地落在肩上,像一隻只金色的蝴蝶。
他老人家坐在我家的木椅上,手裡捧着茶杯,滿臉的溝壑里都是疲憊和無奈。
"老楊啊,"他嘆了口氣,"秀芬這孩子做事是衝動了點,不該瞞着你。"
我冷笑一聲,沒有接話。
"但你知道嗎,"他頓了頓,"小剛這些年其實已經還了六十萬了。"
"六十萬?"我一愣,茶杯差點掉在地上,"他哪來這麼多錢?"
"他做服裝批發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大,一直在還錢,月月雷打不動,只是...讓秀芬別告訴你。"岳父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為什麼要瞞着我?"我的火氣又上來了,"都瞞着我,一家人演戲給我看,當我是什麼?"
岳父低下頭,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這事說來話長..."
他欲言又止,只是不停地嘆氣,我知道他有話沒說完,但也沒追問,心裡卻打起了鼓。
秀芬默默收拾行李那天,窗外下着小雨,淅淅瀝瀝的,像是老天也在為我們的婚姻哭泣。
"我回娘家住段日子,"她輕聲說,"給你冷靜的時間。"
看着她紅腫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我心裡五味雜陳,卻依然倔強地沒有挽留。
屋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突然顯得那麼空曠,那麼冷清。
我望着牆上的結婚照,那時的我們笑得那麼燦爛,充滿希望,誰能想到十幾年後會是這般光景?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我打開門,發現小剛站在門口,渾身濕透,像只落湯雞。
"姐夫..."他的聲音哽咽,眼睛紅腫,顯然哭過。
我冷着臉,正要關門,他卻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雙手抱頭,像條落水的狗一樣顫抖。
"姐夫,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求你別跟我姐離婚..."他的聲音帶着哭腔,讓我不由得停下了動作。
"進來說吧。"我終究還是讓開了身子。
小剛跪在地上,遲疑了片刻,才慢慢站起來,跟我進了屋。
"姐夫,那二十萬...不是給我創業的。"他一進門就跪在我面前,雙手抱頭,嚎啕大哭。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哽咽着告訴我,兩年前我出車禍昏迷不醒,醫院要十五萬手術費和後續治療費,秀芬東拼西湊只有五萬。
"最後姐姐抵押了房子,拿了二十萬救你,"他抹着眼淚說,"醫生說再晚一點你就危險了,姐姐當時都嚇傻了。"
我的腦海中突然閃回片段,那是一個陰雨天,我騎摩托車去送修好的電視機,一輛大卡車突然失控,直接朝我撞來...
之後的記憶就斷片了,再醒來時,已經是十天後,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渾身插滿管子。
秀芬就坐在床邊,眼睛紅腫,看到我醒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流淚,握着我的手。
"姐說怕你知道後自責,怕你知道欠了這麼多錢會有壓力,所以讓我答應別說。"小剛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我後來做服裝批發賺了錢,一直在加倍還她,已經還了六十萬...我對不起你們..."
我坐在那裡,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敲擊了一下,又酸又痛。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秀芬為什麼總是熬夜做手工,為什麼總是說紡織廠加班,為什麼家裡的伙食越來越簡單...
她不是在幫弟弟,她是在償還救我的債務啊!
第二天,我去了醫院查賬單。
"楊師傅,你這病歷我得找找,都兩年了。"檔案室的老崔翻了半天,終於找出了一疊發黃的病歷和賬單。
看着那一長串數字,十五萬零七千三百六十元,我的心像被人用力攥緊,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住院部的老護士王姐認出了我,拍着我的肩膀感嘆:"楊師傅,你能活過來真是老天保佑!當時醫生都說希望渺茫呢!"
"王姐,我媳婦兒...她當時..."我哽咽着,說不出完整的話。
"你媳婦兒啊,"王姐嘆了口氣,"那段日子幾乎不眠不休,一邊照顧你,一邊到處借錢。我們都勸她,說實話,你的情況太危險了,準備後事可能更實際...可她就是不信邪,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救你。"
我的眼眶濕潤了,想到秀芬那瘦弱的身影在醫院走廊上奔波,獨自承受着我生死未卜的壓力,心如刀絞。
回家路上,我去了老鄰居張大娘家,她已經七十多歲了,眼睛渾濁,但記性還好。
"是啊,那會兒你出事,你媳婦跟瘋了似的,"張大娘顫巍巍地給我倒茶,"整夜整夜哭,後來也不知道從哪借的錢,把你救回來了。"
"她...她抵押了咱們的房子。"我低聲說。
"那姑娘說,'也就這房子值點錢了,能換他一條命,值!'"張大娘模仿着秀芬的語氣,"她還說,就算將來你醒了,知道房子沒了要跟她離婚,她也認了,只要你能活着。"
我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想到自己這些天的無情指責,心裡愧疚得無地自容。
原來,我這條命,是秀芬用我們的房子換回來的啊!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我醒來後,一切如常,秀芬從不提醫藥費的事,也不說房子的事,只是默默地比從前更加勤勞,更加節省。
她不是背叛我,而是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愛着我,守護着我們的家。
"傻丫頭,咋不跟我說實話呢?"我自言自語道,聲音哽咽。
"你這老楊頭,"張大娘嗔怪地看着我,"一把年紀了,脾氣還那麼倔,秀芬那丫頭心太軟,捨不得你擔心,能跟你說嗎?"
我找到了秀芬,她在娘家的老屋裡,那是一間土坯房,雖然簡陋,卻收拾得乾乾淨淨。
她正在織毛衣,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我,眼裡閃過驚訝,又慌忙低下了頭,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不敢直視家長的目光。
"對不起。"我在她面前站定,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她沒說話,只是搖搖頭,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我知道了,都知道了,"我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對不起,我不該冤枉你。"
她抬起頭,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嘴唇顫抖着:"我不該瞞着你...可我怕你知道了會自責..."
"傻瓜,"我擦去她的眼淚,"你把咱們的房子抵押了,救了我,這事你該驕傲才對啊。"
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布包,裡面是一本發舊的存摺,推到我面前。
打開一看,裡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這兩年來的每一筆存款,從幾十到幾百不等,加起來剛好夠再買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我想着,等還清小剛的,咱們再重新買一套。"她輕聲說,"我不會讓你沒有家的。"
「家」這個字,在她口中如此溫柔,又如此有力量。
窗外的陽光灑進來,落在她略顯粗糙的手上和那本舊存摺上,恍惚間,我看到了那年我們領結婚證時,她穿着粉紅色的連衣裙,笑着說要和我過一輩子的樣子。
"我們回家吧,"我哽咽着說,"咱們的家,還等着我們呢。"
回家的路上,秀芬靠在我肩上,輕聲說:"老楊,對不起,我不該瞞着你。"
"別說了,"我握緊她的手,"是我不該不問青紅皂白就冤枉你。"
街角的梧桐樹下,幾個老人正下着象棋,看見我們,笑着打招呼:"喲,老楊,媳婦兒回來啦?"
我笑着點點頭,心裡湧起一股暖流。
走過小區門口,碰見了多嘴的劉嬸,她上下打量我們,陰陽怪氣地說:"喲,這不是鬧離婚嗎?咋又和好啦?"
秀芬羞得低下頭,我卻大聲說:"誰說我們要離婚了?我們好着呢!"
劉嬸悻悻地走開了,秀芬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紅着臉說:"別理她,讓人家說去吧。"
回到家,我們一起收拾着被我弄亂的屋子,就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默契而安寧。
那個綠漆剝落的鐵盒子,靜靜地躺在床頭柜上,不再有任何秘密。
我拿起它,輕輕地放在了書櫃最顯眼的位置,對秀芬說:"以後這個盒子就放在這裡,提醒我,什麼是真正的愛。"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臉上泛起了紅暈,像極了我們剛認識時的樣子。
晚上,我們躺在床上,窗外的月光如水般灑落。
"老楊,"秀芬突然輕聲說,"你說咱們這輩子,值不值?"
我握住她的手,那隻因為多年勞作而變得粗糙的手,在我心中卻比任何東西都珍貴:"值,當然值。"
人這一輩子,能遇到一個願意為你付出一切的人,是多麼幸運的事啊。
秀芬靠在我懷裡,很快就睡著了,臉上帶着久違的安寧笑容。
我輕輕撫摸着她日漸花白的鬢角,心中滿是愧疚和感動。
在生活的天平上,愛與寬容永遠比是非對錯更重要,這大概就是婚姻最深的奧義吧。
窗外,梧桐葉依舊在風中沙沙作響,就像是在訴說著這個平凡卻又不平凡的愛情故事。
我和秀芬,兩個普通人,在時代的洪流中相互扶持,共同前行,不離不棄。
這,就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債,也是我們最珍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