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德加德·呂文施泰因出生於科隆的猶太人家庭,屬於大市民階級。1931年,她與同為猶太人的埃爾文·瓦爾特·帕爾姆(e rw in w a lte r pa lm,又譯歐文·瓦爾特·帕姆)相識于海德堡。彼時的她是個心繫天下的女大學生,先後師從卡爾·曼海姆和雅斯貝爾斯,而他是個熱衷古代文化和藝術的才子。惺惺相惜的兩個年輕人愛得熾烈。次年,他說想去心馳神往的意大利留學,她義無反顧地跟隨。沒想到僅一年後,希特勒在德國掌握政權,留學成了流亡。儘管如此,這對戀人還是在意大利居住了六年,她不僅在那裡完成了博士論文,也成為了他的妻子。然而那檸檬花綻放的地方最終並未倖免於時代的瘋狂:墨索里尼頒布種族法後,這兩位在當地已頗受人尊敬的“國家敵人”被驅逐出境,踏上了真正的流亡路途。
棲風宿雨地輾轉多國之後,兩人終於在加勒比海上的多米尼加共和國停下腳步。這並非他們的選擇,只是北邊的美國、墨西哥,南邊的阿根廷、巴西,都沒準予他們簽證,唯有這個由獨裁者特魯希略(ra fae l tru jillo)統治的島國,接納了這對潦倒的猶太夫婦。
1940年開始,她的時間以另一種速度流逝。



她是只輕盈的小鳥。
她是只遷徙的候鳥,飛越苦難,依舊遷往“信任”。
對戰後的德國來說,她是一隻和平鴿。
女性好像總是不知不覺就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受虐者,起初不過是自願的犧牲和奉獻。多敏和丈夫一樣擁有博士頭銜,一樣才華橫溢,卻或是為了生計奔走於各個德語培訓班,或是伏案將丈夫的論文翻譯成西班牙文和英文。丈夫很快就在異鄉找到了自己的學術和創作領地,她則如同勤勤懇懇的秘書,拍照記錄他的田野調查、埋頭整理他的每一份研究。
她越來越活成了海島上的孤島。她曾以為只要有丈夫的愛,流亡中的一切苦痛都可以承受。這種信念很快就坍塌了。兩人的婚姻越來越岌岌可危,丈夫沉醉於自己的學術研究,在拉丁美洲各地開展幾乎沒有經濟回報的巡迴講座,享受着他“清貧的自由”。
1951年,她收到母親突然去世的噩耗。他不但沒有停下遠行的腳步,甚至沒有在信中給予她半句安慰。事實上,他早已戀上了一個富裕的古巴寡婦,正在計劃離開妻子。

多敏和其丈夫的合影。
她崩潰了。準備自殺前,她拿起筆開始寫詩。她一直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自私的丈夫堅決反對。無法孕育孩子,不代表無法孕育生命:詞與詞連接,句與句疊加,好似骨與骨,肉與肉。假如擁有孩子,或許多少能撫平她的傷痕,然而創造詩句,卻既庇護了自己,也安慰了別人。詩行構成了呼吸的空間,她在白紙上寫下一詞一句,也重新一呼一吸。
從此,寫作就成了不被生活擊倒的新生命。失去故鄉,失去母親,失去孩子,失去愛情,但她贏得了詩言。1959年,年過半百的她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只有一朵玫瑰支撐》,出版社甚至不得不讓她篡改年齡,不然誰又有興趣讀一個五十歲女人的處女作呢?
我在空中布置一個房間,
在雜技師和群鳥中間:
我的床鋪安在感覺的鞦韆
像風中鳥巢
在最遠的梢尖。
我買下一條羊毛毯
它擁有最柔順的羊毛
月光下的羊群
像閃亮的雲朵,飄移在
堅實的大地上。
我閉上眼,把自己裹入,
可親動物的毛皮
我想感受羊蹄下的細沙
傾聽夜裡的馬廄
門閂插上的聲響。
但我卻躺在羽毛中,
顫悠在高高的虛空。
我頭暈目眩,難以入眠。
我的手想要抓住什麼,卻只找到
一朵玫瑰作為支撐。
——《只有一朵玫瑰支撐》
土地是堅實的,她卻只能如雲般飄動,如鳥般遷徙。誰不曾希望找到可以永遠紮根的家?然而土地似乎與猶太人的命運背道而馳,她只能在空中建造房子,把床鋪安在鞦韆上。誰不想聽到門閂扣上的聲音,裹着溫暖的毛被沉入夢鄉?但懸在虛空中的她頭暈目眩,難以入眠。誰不曾在痛苦中疾呼渴求強大的依靠?她卻只找到一朵玫瑰作為支撐。
這朵玫瑰當然已不是他的愛情。她的玫瑰是她自己栽種的。生活中的一切都難以忍受,但手裡還握着筆,筆里還淌着墨,描述難以忍受之事本身就是希望,筆桿與暈染在紙上的墨構成了一朵玫瑰,雖難稱救贖,卻足以支撐。

“樹”:
從她的身體長出
鳥兒自然喜歡樹。
她鳥兒般的雙眼總在搜尋着樹。
最終,從她的身體里長出大樹。
童年時家中花園裡種着的杏樹,在她的詩中成了永立不倒的臂彎。她的父親是律師,母親熱愛藝術,經常在家中舉辦歌唱沙龍。父母的極端寵愛(甚至近乎溺愛),讓小希爾德像個“杏仁核”般躺在安全舒適的“杏仁”里。這或許也塑造了她陰晴不定的性格,與她交往甚密的朋友都承認,她絕對談不上是個容易相處的人。
帕爾姆是她離開童年杏樹後尋找到的大樹。她曾天真地設想,遷徙的小鳥也可在此築巢。流亡的確將兩人的命運徹底捆綁在了一起,但這究竟是祝福,還是詛咒?

多敏在書房。
丈夫是個“學術狂人”,上天也眷顧了他的學術生涯:來到多米尼加共和國後,他就在首都舊城區的古建築中發現了安達盧西亞式庭院古迹,並通過相關研究迅速確立了自己在學術界的地位,成為聖多明各大學的首位德國教授。後來這片舊殖民城申請到世界文化遺產,他的研究功不可沒,直到今天,多米尼加共和國還有以“帕爾姆”命名的街道和基金會。戰爭結束後,令人矚目的學術成果讓他成為最早一批申請到獎學金的猶太學者,先是通過古根海姆獎學金前往紐約,後又通過德意志學術交流中心的獎學金回到德國,最終以罕見的“海外成功猶太學者”身份重返海德堡大學。
奧德修斯的漫長歸途終於迎來句點,繞地球大半圈之後,兩人終於重回相識相戀的小城。她曾經堅信,只要有他,無休止的航行終有盡頭。航行的確結束了,只是物是人非。雖然他們在別人眼中是一對夢幻學術伴侶,但對兩人來說,這景象不過是往日的殘痕。
曾經,她全力支持丈夫的學術,可當她需要支持時,卻發現這棵樹其實只在乎自己枝繁葉茂,甚至想抖落這隻早早築巢的小鳥。曾經,“寫詩”的領地一直被丈夫獨佔:他不僅是歷史學家,還自詡為天生的詩人。他喜歡和妻子一起讀詩、譯詩、討論詩,卻很難接受家裡出現一個與自己競爭的女詩人。
但這次她不能再壓抑自己,不能永遠做他的“學術女僕”和“詩歌伴侶”。即使女性的言說在很大程度上依舊籠罩在男性的陰影下,但如今她的身體迫切需要長出自己的樹。在出版社編輯的建議下,她以新的名字重生。她曾是希爾德加德·呂文施泰因,婚後成了希爾德·帕爾姆(hilde palm),現在她是希爾德·多敏(hilde dom in):“多敏”(dom in)來自曾經的流亡地“多米尼加”(dom inicana)。她隨丈夫在這個陌生的島嶼流亡了十四年,經歷了多重意義的死亡。如今她才發現,從自己弱小的身體上也能長出可以紮根的樹:
一棵名字怪異的樹,
一棵像所有樹的樹,
從我身上長出,
像長自所有逝者的身體,
無關乎何處。
——《殘酷的競逐》
詩集出版後,作為“回歸詩人”的多敏在德國受到追捧,這讓丈夫很不自在。成為詩人的妻子與他一樣精力充沛,熱衷各種公共活動,朋友們打趣她為“小希爾德饕餮”(hildchen n immersatt):她不僅醉心於舉辦詩歌朗誦會,也喜歡接受採訪,並且不錯過海德堡豐富的文化活動,音樂會、劇院、大學和中學課堂,處處有她的身影。她享受自己的名聲,以及自己在文化界受到的寵愛。

聖多明各的帕爾姆、多敏紀念牌匾。
或許因為此前的壓抑和失語,讓走入公共視野後的多敏更渴望發出自己的聲音。與拒絕闡釋自己詩歌的策蘭幾乎完全相反,多敏非常願意、甚至熱衷於談論自己的詩歌。二十世紀60年代後期,她甚至還寫了不少詩學散文來論述自己的創作意圖。不僅如此,她在政治問題上更是特別頑固。在海德堡,她不僅作為一個詩人,也作為一個政治人物而聞名。
然而最打動我的,依舊是她1959年和1962年的最初兩部詩集。在那裡,她最真實地展現着無解的痛:
一隻無腳的鳥是一曲哀歌
沒有樹枝,沒有手掌,沒有鳥巢。
一隻在逼仄中受傷的鳥,
一隻在廣闊中迷失的鳥,
一隻在海洋中淹溺的鳥。
一隻鳥
是一隻鳥,
是一塊石頭,
它在尖叫。
一隻啞巴鳥,
無人聽見它的尖叫。
——《鳥怨》
事實上,細心的讀者能清晰聽見這隻“啞巴鳥”的尖叫。詩歌成了她的抵抗,她不再需要虛偽大樹上的鳥巢,她成了經歷過海上風暴後的孤鳥,從血紅色的肋骨下找回了堅守者的哀歌。

如果沒有樹上的巢,
那就通過雲的托舉,
成為永恆飛翔的鳥。
通過研究大量書信和手稿,多敏晚年摯友、她的傳記作家瑪里昂·陶施韋茨(marion taus⁃chw itz)向我們揭示,多敏顯然通過修改詩歌、篡改日期、出版自傳,營造出與她“一生摯愛”的丈夫和諧生活的假象,彷彿陰雲未曾籠罩愛的天空。事實上,在讀到陶施韋茨的傳記前,我就在她的中後期詩歌中讀到些許虛偽與空洞,尤其是七八十年代獻給丈夫的一些情詩。雖然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將“抒情的我”與詩人等同起來,但她的詩言與她的生活之間那不可割裂的共生關係,又實在呼之欲出。
這恐怕是詩人對愛的一種執念”。多敏試圖通過文字構建一種更理想的人生,甚至創造一種“愛的神話”。儘管如此,歡快與哀傷依舊像萬變的雲朵,在她的詩中來回打轉。她的文字兼具南方的熱情與北方的冷峻,“抒情的我”無時無刻不在“孤獨”與“安全”之間搖擺。
第一次讀到多敏的詩是在2009年去海德堡念書時。彼時女詩人剛去世三年。在德國的第一個年末,我去主街上的塔利亞(thalia)書店,參加為期一天的年終盤點,賺點兒可憐的生活補貼。中午有一個多小時的休息,我就在“暢銷區”翻看多敏詩集。這位海德堡名人對於當時的我還十分陌生,就像對今天大部分的中國讀者那樣。
絕非一見鍾情的閱讀。當時的我十分崇拜在宿命的“重負”中找到“神恩”的法國女思想家西蒙娜·薇依,這個在“輕盈”中持守“信任”的女詩人多敏自然讓我覺得難以承受。詩人自己最珍愛的那首詩《亞伯,站起來》讓我倍感疏離(據說她的每場個人朗誦會都以該詩結尾)。與其他經歷流亡的猶太詩人相比,多敏的作品極少涉及猶太教主題,但她在這首詩中卻回溯到人類的第一場兄弟殘殺”。她向被殺害的亞伯呼喚,呼喚他站起身,由此重啟歷史:
亞伯,若你不起身,
這個唯一的答案
又怎能
有所改變
——《亞伯,站起來》
根據《創世記》,該隱因嫉妒兄弟亞伯受神寵愛,設陷殺害了他。神找不到亞伯,就問該隱他兄弟去了哪兒。該隱用人類歷史上的第一個“偽問題”迴避了神的質疑:“我不知道,我豈是看守我兄弟的嗎?”多敏在詩中宣稱,假如人類能回到這個“偽問題”之前,就可以重返“兄弟情義”。
可是這個“偽問題”之前的謀殺呢?那個“罪與罰”的開端呢?那個人類關係整體悲劇的原點呢?“亞伯,站起來,讓我們所有人之間的事,有一個不同的開端”。在我看來,這一召喚如同從虛空中喊出,甚至接近一種“自我神化”,在神學上根本站不住腳。
這樣輕薄無力的升華在她的中晚期作品裡處處可見。這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再細讀多敏,甚至是後來開始系統研究20世紀德語猶太女詩人時,也只偶爾涉獵她的詩歌。
2023年夏天,我去海德堡探望一位忘年交。她喜歡多敏,我就隨她一起探訪了多敏的墓。2006年,96歲高齡的女詩人去世時,依舊選擇了與18年前去世的丈夫合葬在海德堡的“山丘公墓”(bergfriedhof)。樸素至極的墓碑上刻着她早就選定的詩句:
“我將腳放入空中,
它會托舉”
在兩人的墓前,我又一次想到了那首《亞伯,站起來》。這對夫妻何嘗不像該隱和亞伯?這段奇特的愛彷彿一場曠日持久的智識較量。雖然多敏在詩中稱自己是“亞伯的孩子”,但或許很難說誰是該隱誰是亞伯。在這段充滿嫉妒、慾望、角逐的關係中,兩人都在某方面徹底敗下陣來:多敏在她珍視的愛情里,帕爾姆在他寶貴的詩藝中。也許,多敏的那聲“亞伯,站起來”只是渴望自己有寬恕的勇氣。只有自己選擇站起來,才有可能讓故事回到原初。
倘若沒有經歷過失落的愛,倘若沒有體驗過墜落的信任,下面的文字是無從誕生的:
夜幕降臨
於是你愛
並非愛那美的
而是愛那丑的。
並非上升的
而是註定墜落的
並非在你助人的地方
而是在無依之地
這是一個溫柔之夜,
這夜你愛——
愛那些即使愛
也無法挽救的事物。
——《溫柔之夜》
她通過詩歌所完成的,不正是去“愛那丑的”嗎?不正是去愛那“註定墜落的”嗎?不正是讓已死的自己“站起來”嗎?在詩的溫柔雲端,痛苦被放下,愛被重新托舉。

多敏與帕爾姆的合葬墓。

在鳥喉間
呼吸,
在樹枝間。
詞
如同風
神聖的呼吸
出發又回歸。
呼吸總能找到
樹枝
雲朵
鳥喉。
詞
神聖的詞
總能找到嘴唇
——《藝術久長》
她始終用小鳥般的眼睛打量世界:帶着稚氣,滿是倔強。她溫柔地相信着奇蹟,假如曾經依靠的大樹已倒,就讓自己身上長出樹來。多敏的故事是一曲哀歌,她的詞卻總是堅毅地閃着微光。被割舌的菲洛梅拉、只能哞哞叫着哭訴的伊娥,她們不僅是往昔神話里的失語者,如今依舊是女性的鏡中自照。然而多敏至少做出了改變,她掙扎着讓詞找到女性的唇。
最終的神聖,就是詞。
她非聖人。她的真實,她的假面,都是她的自白。她的詞,正是每個讀者能與她、與己相遇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