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兒,婆婆今天就搬過來,你說句話呀。"妻子韓秀芝站在卧室門口,手裡攥着一條擦過的毛巾,眼神裡帶着期待和些許忐忑。
我放下手中的《人民日報》,嘆了口氣:"你決定就好,別要求我就行。"
那是我退休的第二天,本想好好享受一下清閑,沒想到翻開日曆的那一刻,生活便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轉了彎。
春風拂過窗台上那盆弔蘭,1989年的春天,對於我——李長安來說,本該是人生新階段的開始。
從東風紡織廠領了退休證那天,車間主任還特意拍着我的肩膀說:"老李啊,這下子可以跟老伴兒過清閑日子嘍!"
我咧嘴一笑:"可不是嘛,這些年起早貪黑的,也該歇歇了。"
那晚回家,我和秀芝盤算着退休後的日子,兒子小軍在單位分了兩居室,女兒小紅也嫁到市裡,日子過得順當。
我琢磨着帶秀芝去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爬爬黃山,逛逛西湖,過一過神仙般的日子。
誰知道,退休才第二天,秀芝就給我丟下這麼個"炸彈"。
"你是不是忘了當年婆婆是怎麼對你的?"我放下搪瓷茶杯,茶水泛起漣漪,就像我此刻波瀾起伏的心情。
廚房裡傳來炒菜的鏟聲,秀芝低着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圍裙邊緣:"咱倆都一把年紀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她轉身往灶台前走,背影像極了那年我們剛結婚時,她在鄉下婆家的模樣,瘦弱卻倔強。
"再說了,老人家都快八十了,這些年一個人在農村,也夠辛苦的。"
"辛苦?"我冷笑一聲,"當年她罵你是'掃把星',說你克夫害得我爹早死,那會兒她怎麼不想想你辛苦?"
窗外,鄰居家的收音機傳來《東方紅》的旋律,和我心中的陰翳形成鮮明對比。
"你忘了她是怎麼趕你出門的嗎?那天下着那麼大的雨,你的鋪蓋都被淋濕了。"
秀芝轉過身,圍裙上還沾着切蔥花留下的綠色,她的眼睛濕潤了:"長安,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她揩了揩手,走到我面前坐下:"人老了,總得有人照顧。你大哥家條件不好,還有三個孩子要養,二弟又在山西煤礦,隔得那麼遠。"
她頓了頓,聲音更加柔和:"咱家就咱倆,現在分的這套房子也寬敞,六十多平,兩間卧室都空着呢..."
"所以就該我們照顧?"我猛地打斷她,茶杯在桌上磕出一聲脆響,"秀芝,你太軟心腸了!我不同意!"
秀芝沒再說話,只是嘆了口氣,轉身走進廚房,鍋鏟敲打在鐵鍋上的聲音格外清脆,像是在宣洩什麼。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耳邊是窗外偶爾傳來的自行車鈴聲和夜歸人的腳步聲。
腦海中浮現出婆婆那張刻薄的臉,還有當年她指着秀芝鼻子罵的場景。
那是1966年,我剛從城裡回到農村老家,在生產隊幹活時認識了秀芝。
姑娘細眉大眼,手腳勤快,嘴也甜,見了長輩總是笑盈盈地問好,村裡人都誇她懂事。
我們結婚第二年,父親因病去世,婆婆就把所有的不幸都歸咎到秀芝頭上。
"要不是你這掃把星進了我們李家的門,我家老頭子怎麼會這麼早就走?"婆婆指着秀芝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噴到了她臉上。
記得那個雨夜,老式木門被狠狠摔開,婆婆把秀芝的花布包袱扔到院子里的泥水中,伴着雷聲嘶吼:"滾出我們李家的門!"
若不是我堅持,恐怕我和秀芝早就分道揚鑣了。
後來我被招工進了紡織廠,那是1968年,城市戶口,鐵飯碗,多少人羨慕不來的好事。
我把秀芝也帶進了城,在單位分的宿舍里住了幾年,後來搬進了集體宿舍改建的家屬樓。
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從"文革"到撥亂反正,從短缺到物資漸豐,日子比當年好太多了。
和婆婆的聯繫也越來越少,每年春節我們坐上綠皮火車回鄉下看她,她臉上雖然不再有明顯的敵意,但那冷淡的態度誰都能感覺到。
每次她都會多看兒媳婦幾眼,目光複雜。
而現在,秀芝居然要把她接來同住!
鬧鐘的指針指向凌晨兩點,我的思緒還在過去和現在之間徘徊。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時發現秀芝已經出門了。
餐桌上留着熱騰騰的稀飯和腌蘿蔔鹹菜,還有一張字條:"去鄉下接媽,中午回來。朱師傅答應借我們單位的麵包車,十點在村口等。"
字條下壓着兩毛錢,是早飯後買《新民晚報》的零錢。
看着那張字條,我心裡五味雜陳。
明明是我的母親,卻要我的老伴去接,而我卻像個不肖子一樣坐在家裡喝粥看報。
但轉念一想,這些年來,婆婆何曾把我當成過兒子?
每次回去,她眼裡只有村裡那些所謂的能人,唯獨對我這個在城裡當工人的兒子不屑一顧。
"城裡人了不起啊?整天穿着的確良,戴着手錶,有什麼用?還不是得靠集體戶口?"這是她常掛在嘴邊的話。
吃過早飯,我去單位退休辦領了退休證和四月份的退休金,又在新華書店逛了一圈,買了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打算重溫一下。
中午時分,院子里傳來汽車喇叭聲。
我透過窗戶看到,秀芝和單位的朱師傅從麵包車上小心翼翼地抬下一個瘦小的身影——那是我許久未見的母親。
她比我記憶中又矮又瘦了許多,花白的頭髮稀疏地貼在頭皮上,臉上的皺紋像是被刀刻出來的一樣深。
身上穿着的還是那件藍布棉襖,打了好幾處補丁,在城裡顯得格外陳舊。
我站在門口,不知該如何開口。
二十多年來的怨氣一時間難以消散,像一塊石頭堵在喉嚨,咽不下,也吐不出。
"媽,到了,這是您兒子家。"秀芝攙扶着老人,聲音輕柔得像在對待自己的母親。
婆婆顫巍巍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幾秒,又低下頭去,沒有說話。
她手裡緊緊攥着一個布包,大概是她全部的家當了。
"長安,快來幫忙。"秀芝向我招手。
我僵硬地走過去,伸手想扶住母親的另一邊,卻被她輕輕躲開。
"不用你,有秀芝就行。"她的聲音沙啞而虛弱,卻依然透着倔強。
我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最終只能拿過秀芝手裡的包袱,默默跟在後面。
朱師傅遞給我一個同情的眼神,拍拍我的肩膀:"老李,行啊,孝順!不像我,老娘去年走了,想孝順都沒機會了。"
我勉強一笑,心裡卻堵得慌。
秀芝早已將次卧收拾得乾乾淨淨,床上鋪着新買的藍底白花被褥。
她小心地扶婆婆坐下,又端來熱水讓她洗臉,把家裡僅有的搪瓷缸中的最好的一個拿出來,倒上開水。
"媽,您看這房間行不?陽光足,冬天也暖和。爐子就在隔壁,熱得快。"
婆婆環顧四周,目光在牆上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上停留了一會兒,微微點了點頭:"行,比我那老屋子強多了。"
"那您先休息一下,我去做飯。今天做您愛吃的紅燒肉和雞湯。城裡肉票不好買,我上個月就留着呢,還有公雞,鄰居王大娘家的,五塊錢買的。"
秀芝笑着說道,轉身又對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陪婆婆說會兒話。
我彆扭地坐在椅子上,不知該從何談起。
屋子裡安靜得只剩下掛鐘的滴答聲和隔壁孩子背課文的聲音。
"廠里退休了?"婆婆突然開口,眼睛看着窗外,那裡有鄰居張大媽正在晾曬的衣裳。
"嗯,前天剛辦完手續。"我生硬地回答。
"退休金多少?"
"一個月一百四十多。"
"不少了。"她淡淡地評價,"比村裡人強多了。生產隊一個工分才幾分錢。"
又是一陣沉默。
窗外傳來收音機里播報天氣預報的聲音,說明天有陣雨。
"媽..."我猶豫着開口,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該說對不起?可我有什麼對不起她的?
該說我不想她來?可她人都已經到了。
該說感謝她養我大的?可這麼多年的怨恨又如何化解?
"不用說什麼,"她打斷我的思緒,"我知道你不想我來。要不是秀芝,我也不會來。"
這句話像一把利劍刺穿了我的自尊。
這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明明是我的親娘,卻說出如此生分的話,讓我既憤怒又心酸。
"你爹走得早,我一個人把你們兄弟幾個拉扯大。"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那箇舊布包。
"那些年,天旱打不出糧食,就挖野菜煮湯,省下口糧給你們吃。"
她頓了頓,眼神飄向遠處:"當年對秀芝...確實有些過了,這些年我也後悔過。"
我沒想到會從母親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現在老了,渾身是病,行動不便,也不想給你們添麻煩,但村裡人都進城了,屋子漏風,冬天冷得很..."
我看着母親那佝僂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時候她背着我走夜路的情景。
那時候,她的背脊是那麼挺拔,懷裡揣着從生產隊帶回來的紅薯,一路哼着山歌。
"媽,您別這麼說。"我艱難地開口,"這是您兒子家,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婆婆沒再說話,只是轉過頭看向窗外,眼角有淚光閃動。
門外,秀芝端着飯菜進來,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
"媽,吃飯了。今天做了您愛吃的豬肉燉粉條,還有炒青菜。"
秀芝把飯菜擺在小桌上,又把婆婆的碗盛得滿滿的。
婆婆夾起一塊肉,塞進嘴裡,眼淚卻無聲地滾落。
"怎麼了媽?是不是太咸了?"秀芝緊張地問。
婆婆搖搖頭,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好久沒吃過肉了..."
那一刻,我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被輕輕觸動了。
接下來的日子,秀芝忙前忙後照顧婆婆,從不抱怨一句。
每天早晨,她都會早早起床,先給婆婆熬好稀飯,放涼了才端給她吃。
傍晚時分,她會攙扶婆婆下樓散步,有時還會帶她去附近的人民公園,在柳樹下的長椅上坐坐,聽聽戲曲。
婆婆的脾氣依然古怪,時常對秀芝的照顧挑三揀四。
"粥太燙了!""茶太淡了!""這菜怎麼這麼咸?"
秀芝卻始終保持着耐心和微笑:"那我給您重做一份。"
而我,則盡量避免與婆婆獨處,每天早出晚歸,要麼去公園下棋,要麼去老同事家串門,就是不願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家庭變化。
一天晚上,隔壁傳來《新聞聯播》的聲音,我回家時已近九點。
剛進門就聽見婆婆房間傳來呻吟聲。
我急忙趕過去,看到秀芝正在給婆婆擦身體,婆婆似乎疼得厲害,臉色蒼白如紙。
"怎麼了?"我問道,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緊張。
"媽的腿又痛了,我幫她按摩一下。"秀芝的額頭上滿是汗珠,黑髮貼在額頭上,顯然已經忙活了很久。
我走近一看,婆婆的雙腿又腫又紅,膝蓋處甚至有些發紫,看上去很是嚇人。
"要不要去醫院?"我問道,一時竟忘了平日的疏遠。
"不去,"婆婆搖頭,倔強得像塊石頭,"去了也是花錢,沒用的。"
秀芝抬頭看我,眼中帶着懇求:"長安,你去藥店買點跌打損傷的藥酒回來,我給媽揉一揉。"
她俯身繼續為婆婆按摩,動作輕柔而專註,嘴裡還哼着小曲兒,似乎是想分散婆婆的注意力。
我點點頭,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夾克衫,匆忙出門。
大街上的霓虹燈已經亮起,自行車的鈴聲此起彼伏。
"老張,有沒有治腿疼的藥酒?好一點的。"我對藥店里的老熟人說。
"老李啊,你腿疼啊?"老張挑了挑眉毛。
"我媽...她腿疼,特別厲害。"我遲疑了一下,竟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
"哦,令堂啊!"老張從櫃檯底下拿出一瓶棕色的藥酒,"這個是老字號的,比較貴,六塊八毛。"
"行,就這個。"我不假思索地掏出錢包,那是我小半個月的零花錢。
回到家,秀芝還在耐心地給婆婆按摩,而婆婆已經睡著了,臉上的表情比白天舒展了許多。
枕邊放着一盆已經涼了的薑湯,地上是幾塊熱毛巾。
"她睡著了?"我輕聲問。
秀芝點點頭,接過我遞來的藥酒:"這幾天腿疼得厲害,晚上睡不好。今天好不容易睡著了。"
藉著檯燈的光,我第一次認真打量起這個與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
她的眉角添了幾道細紋,發間也夾雜着几絲銀白,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而溫柔。
"你每天這麼照顧她,累不累?"我不知怎的,問出了這句話。
"不累,"秀芝淡淡地笑了,就像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我只是在做我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我驚訝地看着她,"她當年那樣對你,你還欠她什麼?"
窗外街燈的光投進來,在她臉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秀芝收起藥酒,輕輕替婆婆蓋好被子,然後拉我出了房間。
客廳里,牆上的掛鐘嘀嗒作響,提醒着時間的流逝。
"長安,"她看着我的眼睛,"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照顧媽嗎?"
我搖搖頭,像個不解世事的孩子。
"因為我理解她。"秀芝輕聲說道,手指輕輕拂過桌面上的一張舊照片,那是我們全家的合影。
"她一個農村婦女,沒文化,一輩子沒出過村子,丈夫早逝,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
秀芝的聲音裡帶着一種令人心疼的溫柔。
"在她眼裡,我這個城裡來的媳婦,帶走了她最疼的兒子,讓她失去了依靠。她恨我,是因為害怕孤獨,害怕被拋棄。"
我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母親的處境,一時語塞。
窗外,一隊晚歸的自行車駛過,車鈴聲清脆悅耳。
"再說了,"秀芝繼續道,"她現在這麼大年紀了,還能活幾年?我們不管她,誰管她?她好歹是你親媽啊!"
她的話直擊我的軟肋。
"長安,你還記不記得咱們結婚那年,你媽送了我一個小繡花包?"
我搖搖頭,這事我確實不記得了。
"那時候她還是挺喜歡我的,只是後來你爹去世,她受了打擊,才會那樣。"
秀芝嘆了口氣:"人老了,就像小孩子一樣,需要理解。"
她的話如同一記重鎚敲在我心上。
是啊,不管過去如何,那個倔強的老人終究是我的母親,是把我帶到這個世上的人。
從那天起,我開始有意識地多留在家裡,幫助秀芝照顧母親。
雖然婆婆對我依然疏遠,但我能感覺到她的態度正在微妙地變化。
有時我進她房間送水果,她會悄悄地多看我幾眼。
我給她念報紙上的新聞,她會認真聽,偶爾點點頭。
一次,我說起單位里老王家的兒子考上了大學,她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你們單位里有幾個孩子考上大學了?"
我想了想:"有三個吧,都是幹部子弟。"
"你兒子要是早生幾年,也能考上。"她罕見地評價道。
這樣的對話雖然簡短,卻給冰冷的家庭關係帶來一絲暖意。
一個月後的一天,我在整理雜物時,無意中翻出了一個舊皮箱。
這是我搬家時從老家帶來的,一直放在陽台角落,積了厚厚的灰塵。
打開後,發現裡面全是我小時候的東西——泛黃的課本、褪色的獎狀、甚至還有我穿過的小布鞋。
這些東西竟然被母親一直保存着,一件不落。
箱子最底層,我發現了一個更讓我震驚的物件——一個小木雕。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上面,照出了上面細密的紋路。
那是我十歲生日時,父親送給我的小馬木雕。
父親是村裡少有的能工巧匠,這匹小木馬是他熬了好幾個通宵雕刻出來的,栩栩如生。
父親去世後,我一直以為它遺失了,沒想到母親竟然保存了這麼多年。
拿着木雕,我站在婆婆房門口猶豫了許久,聽着裡面傳來收音機里的京劇聲,最終還是輕輕敲了門。
"進來。"裡面傳來虛弱的聲音。
我走進去,舉起木雕:"媽,這個...您一直留着?"
婆婆看了一眼,眼神立刻柔和下來,彷彿回到了從前:"你還記得啊。那是你爹親手刻的,說什麼也不能丟。"
陽光透過窗帘,斑駁地灑在她的床鋪上,也照亮了她臉上舒展開的皺紋。
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床邊,木床吱呀作響:"我以為丟了。"
"怎麼會丟?"婆婆輕哼一聲,手指撫過小木馬的鬃毛,"那是你爹留給你的唯一東西,我能讓它丟了?"
她的眼角濕潤了:"他臨走那天,還念叨着你,說你身體弱,要多注意保暖。"
我從未聽她提起過父親臨終的情景,心頭突然湧上一股酸澀。
"你爹啊,是個好人,就是太老實,幹活太拚命,累壞了身子。"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好像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你小時候體弱,他大冬天的走十里路去公社找醫生,回來時鞋都凍硬了。"
聽着母親的講述,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從未了解過的父親形象。
看着母親布滿皺紋的臉,我突然意識到,在她心裡,我一直是她的孩子,從未改變過。
只是我們之間,因為那些誤會和固執,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
"媽..."我哽咽着開口,"對不起..."
婆婆別過臉去,嘴角卻微微上揚:"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都過去了。"
"咱娘倆啊,都是倔脾氣。"她低聲道。
我知道,這是她的道歉方式。
從那天起,我和婆婆之間的關係開始緩慢回暖。
我會在閑暇時陪她下象棋,講講廠里的趣事。
她會偶爾從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一些舊照片,給我看小時候的樣子,臉上難得露出笑容。
"你小時候啊,特別喜歡爬樹,有一次從桑樹上摔下來,嚇得我心都要跳出來了。"
她笑着說,眼中有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秀芝看在眼裡,喜在心裡,照顧婆婆更加盡心儘力。
她每天變着花樣做婆婆愛吃的飯菜,腌蘿蔔、燉排骨、紅燒肉、清蒸魚,把單位食堂師傅教她的手藝都用上了。
她陪婆婆曬太陽,給她讀報紙,甚至學會了用收音機錄下戲曲節目,讓婆婆隨時可以聽。
婆婆雖然嘴上不說,但眼神中的感激誰都能看得出來。
有一次,隔壁王大媽來串門,婆婆竟然主動介紹:"這是我兒媳婦,比親閨女還好。"
秀芝聽了,眼圈都紅了。
然而好景不長,四月的一場傾盆大雨後,婆婆的身體狀況開始惡化。
她的腿腳腫得更厲害了,有時甚至無法自己翻身。
我們請醫生上門診治,被告知是老年性關節炎加上心臟功能衰退,只能對症治療,緩解痛苦。
"要保持心情舒暢,不要過度勞累。"醫生臨走時叮囑道。
一天深夜,窗外電閃雷鳴,婆婆突然發出痛苦的呻吟。
我和秀芝急忙起床查看,發現婆婆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如紙。
"媽,您怎麼了?"秀芝緊張地問道,手忙腳亂地點亮了煤油燈。
"心口疼...喘不上氣..."婆婆艱難地說道,手緊緊抓着胸口。
我立刻穿好衣服:"我去叫救護車!"
秀芝則幫婆婆坐起來,輕輕拍着她的背部:"媽,您別怕,很快就會好的。"
我衝到街上,雨水打濕了衣服。
附近唯一的公用電話亭里擠滿了人,都在躲雨。
我焦急地等着,終於撥通了急救電話:"喂,是醫院嗎?我媽心臟病發作了,需要救護車!"
等待救護車的時間彷彿被拉長了。
我回到家,發現婆婆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嘴唇有些發紫。
秀芝用濕毛巾擦拭着婆婆的額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長安..."婆婆突然叫我的名字,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我急忙湊過去:"媽,您說。"
"對不起..."她艱難地說道,"當年...對秀芝不好..."
"媽,您別說這個,"我握住她的手,那隻曾經有力的手如今枯瘦如柴,"都過去了。"
"不,我要說..."婆婆固執地繼續,"秀芝對我好...比我自己的閨女還好...我不該那樣對她..."
秀芝早已淚流滿面:"媽,您別說了,好好養身體才是要緊的。"
婆婆搖搖頭,額頭上的汗珠滾落:"我時日不多了...想趁着還清醒...把話說清楚..."
我和秀芝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心疼和無奈。
窗外的雷聲漸漸遠去,雨聲卻愈發清晰。
救護車終於來了,扛着擔架的醫護人員踩着積水進來,給婆婆做了簡單處理後,建議立即住院觀察。
一路上,我握着婆婆的手,心中五味雜陳。
曾經我對這個老人充滿怨恨,如今卻只剩下心疼和愧疚。
醫院的走廊上消毒水的氣味刺鼻,白色的燈光將一切照得透亮。
醫院診斷是心臟病發作,需要住院治療。
接下來的一周,我和秀芝輪流守在婆婆床前。
白天我去醫院,拿着單位發的報紙給婆婆讀新聞;晚上秀芝接班,給婆婆梳頭、擦身,說著村裡的趣事。
病房外的銀杏樹抽出新芽,陽光透過葉片,斑駁地灑在地上。
婆婆的病情時好時壞,但總體上在好轉。
病房裡有台收音機,我每天定時打開,收聽婆婆愛聽的評彈節目。
有一次,我回到醫院,看到婆婆正拉着秀芝的手,低聲說著什麼。
秀芝眼圈紅紅的,不停地點頭。
見我來了,兩人立刻停止了交談,婆婆假裝睡着,秀芝則轉身整理床鋪。
"怎麼了?"我問秀芝。
"沒什麼。"秀芝擦了擦眼角,"媽說她想吃家鄉的鍋餅,我說改天給她做。"
我知道她沒說實話,但也沒有追問。
出院那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
我和秀芝一起去接婆婆。
推着輪椅走出醫院大門時,婆婆突然開口:"秀芝,謝謝你。"
秀芝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媽,說什麼呢,這是我應該做的。"
婆婆搖搖頭,花白的頭髮在陽光下泛着銀光:"不是所有兒媳婦都會這樣做。我知道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好。"
秀芝蹲下身,與婆婆平視:"媽,在我心裡,您就是我的親媽。"
婆婆眼中淚光閃爍,伸出枯瘦的手撫摸秀芝的臉龐:"傻丫頭..."
我站在一旁,看着這一幕,心中的堅冰徹底融化。
陽光下,婆婆的輪廓變得柔和,秀芝的微笑溫暖人心,連醫院門前的石階都不再冰冷。
回到家後,婆婆的精神狀態比以前好多了。
她開始嘗試自己下床活動,在秀芝的攙扶下,慢慢地在屋裡走動,甚至能坐在陽台上曬太陽。
一天晚飯後,婆婆突然對秀芝說:"秀芝,我想學做針線活,閑着也是閑着。"
秀芝驚喜地說:"好啊,我教您。"
她從柜子里翻出針線盒,拿出各色線團和布料。
從那天起,每天下午,秀芝都會教婆婆做些簡單的針線活,如縫補衣服、做鞋墊等。
婆婆的手很快就找回了當年的靈巧,甚至開始給我和秀芝做襪子和圍巾。
窗外的槐花開了,又落了,夏天到了。
一天,我下班回家,發現婆婆正坐在陽台上織毛線。
她手中的毛線是深藍色的,織出的圍巾已經有半尺長了。
"媽,您這手藝還是這麼好。"我忍不住讚歎道。
婆婆難得地露出笑容,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小時候你最怕冷,每年冬天我都給你織圍巾。"
她的話勾起了我久遠的記憶。
確實,小時候每到冬天,母親都會給我織新圍巾,不管家裡多窮,這件事她從未間斷過。
那些圍巾大多粗糙,但卻很暖和,我戴着上學,同學們都羨慕。
"還記得你上初中那年冬天,河結了冰,你上學要走五里地,我給你織了條厚圍巾。"婆婆沉浸在回憶中,手上的針卻沒停。
"那年可冷了,水缸都凍裂了。"我也想起來了,"那條圍巾是紅色的,還有條紋。"
"是啊,是紅色的。"婆婆點點頭,"那是你爹買的毛線,說紅色喜慶,驅邪氣。"
我們就這樣聊着往事,時間彷彿倒流,回到了那個簡單而純粹的年代。
秀芝在廚房裡忙碌,不時傳來鍋鏟的聲音和菜香。
晚飯時,婆婆破天荒地多吃了半碗飯,還誇秀芝的紅燒茄子做得好。
隨着時間推移,家裡的氛圍越來越和諧。
婆婆不再是那個刻薄的老太太,秀芝也不再是那個被欺負的兒媳。
而我,也終於放下了心中的芥蒂,重新做回了一個孝順的兒子。
一次單位組織老幹部旅遊,我本想帶婆婆一起去,但她執意不肯:"你們去吧,我在家挺好的。"
秀芝也猶豫着:"媽一個人在家不行,我還是留下來吧。"
"有什麼不行的?"婆婆嗔怪道,"我能照顧好自己,你們放心去,給我帶點好吃的回來就行。"
最終,在婆婆的堅持下,我和秀芝一起參加了旅行。
回來後,發現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婆婆甚至自己做了幾個小菜,雖然咸了點,但我和秀芝都吃得津津有味。
婆婆來我家一年後的冬天,外面下着鵝毛大雪,我們一家人圍坐在火爐旁。
婆婆織着毛線,秀芝在一旁削着蘋果,我則讀着剛發的年終獎:兩百元錢和一本《雷鋒日記》。
暖氣片發出輕微的嘶嘶聲,窗戶上結了一層薄冰,屋內卻溫暖如春。
"長安,"婆婆突然開口,"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什麼嗎?"
我放下報紙:"什麼事,媽?"
"是沒有早點認識真正的秀芝,"婆婆看向秀芝,眼中滿是歉意,"如果早點接納她,我們一家人就不會浪費那麼多年的時間。"
秀芝連忙說:"媽,別這麼說。能和您住在一起,我很幸福。"
她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婆婆,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珍寶。
婆婆搖搖頭:"不,我要說清楚。當年是我不對,被偏見蒙蔽了眼睛。你們原諒我,我很感激。"
她頓了頓,看向窗外紛飛的雪花:"老了才明白,親情最重要。錢沒了可以再掙,房子倒了可以再蓋,可時間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走到婆婆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現在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婆婆點點頭,眼中含着淚水:"是啊,一家人在一起,真好。"
夜深了,雪停了,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勾勒出一家人溫馨的剪影。
窗外的雪花依然紛飛,屋內卻充滿了溫暖。
我望着這個曾經讓我怨恨的老人,心中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與滿足。
人生就像一扇門,有時候我們只是半開着它,既不願完全關上,也不願完全打開。
一邊是回不去的過往,一邊是不可預知的未來,我們卡在中間,進退兩難。
直到有一天,我們鼓起勇氣推開它,才發現門的另一邊,原來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家的溫暖。
退休的第二天,當秀芝決定把我的母親接回家養老時,我曾經拒絕,只願做個旁觀者。
然而生活教會了我,真正的孝道不是口頭上的承諾,而是實際的行動和包容。
而最讓我感動的,是秀芝用她的寬容與善良,不僅治癒了我母親的心靈創傷,也修復了我們這個曾經破碎的家。
現在,每當我看到秀芝和母親相處的溫馨畫面,我都會想起那句老話:家和萬事興。
原來,家的和睦不在於房子多大,不在於傢具多貴,也不在於物質多麼富足,而在於心有多寬。
人這輩子,什麼都可以等,唯獨孝心不能等,因為時間不等人。
趁着親人還在,好好珍惜,不要等到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時候,才後悔莫及。
如今,我已經能坦然面對那些過往的恩怨,因為我明白,生活中沒有永遠的對錯,只有永恆的牽絆和不變的親情。
這就是我,一個普通退休工人的家長里短,平凡但真實,普通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