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高中畢業的我來到廣東打工,在東莞石排的向西,機緣湊巧地進了一家塑膠廠,開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幾十年過去了,我的打工生涯就一直在石排,這裡有我打工的所有記憶、那些人,那些事,也包括我所有的恩怨和悲歡。
從一個最基層的開機手做起,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在老闆面前露了一手,也得到了直接女上司的青睞,並和本地姑娘相戀到結婚。但在此之前,還有一個女孩是我最值得感恩的。
她就是四川姑娘黃蓉,我在塑膠廠的師傅。(
一開始我還以為,我這個曾經的徒弟搖身一變成了她的上司,這個轉變來得太快太突然,就在她們回老家過了一個年之間就發生了,一時間還難以轉換身份。也許隨着時間的推移,大家還是能回到最初的那種平等與和諧。
和師傅阿蓉半年來的接觸,儘管那時候還談不上喜歡,但我心裡還是把她放在一個很高的地位。
即使那時候阿桃和我也已經開始熟絡了,但在那年代,我非常清楚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間那條難以逾越的鴻溝,也根本不會有什麼不切實際的想法。
很多年後,我一直都在想,也許是我的腳步走得太快,這才把阿蓉遠遠地拉開,直到她真的跟不上我的腳步了。
在我當管理之前,甚至可以說是從我經塑膠廠的第一天開始,阿蓉就相當於我的保護神,那一聲“師傅”,我叫的是心悅誠服,真的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內地人,開始接觸機器,怎麼開動機器,以及如何處理開機過程中的小毛病,如何儘可能讓自己多做點產量出來拿多點錢,阿蓉都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心得告訴我,讓我少走了很多彎路。
後來也知道,阿蓉她們十幾個人就是塑膠廠最開始的元老,而阿蓉雖然只上過初中,卻在她們一行人里頗有威望,她說的話基本都能得到大家的認同。
這裡面,既有那個時代“老鄉抱團取暖”的心理,更是因為阿蓉從來不耍奸滑的緣故。即使是對我這樣的外地人,也能一視同仁,完全就平等的看成自己的夥伴。
92年一開工,阿蓉一群人順利回到工廠,甚至還另外帶來了將近二十個員工。一時間,廠里的四川人就更多了,下班後在新建的宿舍樓里,幾乎每間房都能聽到軟糯的四川話。
雖然有男有女,阿蓉雖然頭上掛着個“師傅”的名頭,但那並不是官方的,卻真的能管得住別人。我這個走馬上任的新人,也好多次遇到消極怠工的前同事,他們做得滴水不漏,卻又讓我挑不出毛病。
每當這時候,阿蓉都會站出來吼一句,幫着我“鎮”住場子。慢慢地,我的威望也逐步起來了,即使阿蓉不說話,我也能找到很多法子把自己的管理思路貫徹下去。
我心裡還有一份竊喜,為自己終於找到管理的竅門而高興,但卻發現阿蓉似乎有點鬱鬱寡歡了。
一個不加班的下午,因為車間里的機器比較老舊,過一段時間就得請香港那邊的工程師過來維修。我曾特意邀請阿蓉去石排街上吃飯,借口說是感謝師傅一直以來的幫助,其實很想和她解釋點什麼。
接到我的邀請,阿蓉看上去挺開心的,我們隨意選了一家川菜館吃着火鍋,這也是我精心準備的,一邊吃一邊說著這段時間工廠的發展和變化。
我很誠懇地把自己心裡的想法告訴了阿蓉,雖然談不上是愛還是喜歡,但真的很在意很享受見到她的時候。
我清楚地感受到,聽到我的話之後,阿蓉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紅暈。隨即又嘆了一口氣,幽幽地對我說:小關,我知道你的心意,這就夠了,只是我們相處得越久,我就越發感受到我們之間的差距。
我端詳着阿蓉的眼神,發現她的眼神那麼深邃,但絕對沒有半點悲觀的色彩。只聽得她繼續說道:
我們去年相見的時候,你第一次叫我師傅時,自己也確實有那種觸電的感覺,曾經憧憬我們或許會發生點什麼。
但你半年不到就能做到工廠的管理,我才明白,我和你之間的差距是多麼的巨大,即使你用一種憐憫的心態和我在一起,我相信我們也不會幸福的。
阿蓉咬了咬牙,最後的話就說得很堅決了,說自己也打了幾年工了,也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更想着做點腳踏實地的事。就像你現在的職位,就算砸到我頭上也做不來,我還是開着機更安心一些。如果有可能,我寧願將來去擁有自己的機器。
阿蓉的話讓我非常震撼,在那一瞬間,心理還真的湧起很多的悲傷。不知道是為自己無法擁有阿蓉而悲傷,還是因為有可能永遠失去這段友誼而傷感。
從那次吃飯之後,阿蓉在我面前出現的幾率就更少了,有時候我甚至不得不用“相互安好”來安慰自己。
大概到了93年的時候,老闆決定淘汰掉最初的那幾台機器,讓我們找個收廢品的人拉走算了。
那批機器大概有五六台的樣子,其實也能動,就是故障率高一點,也只有阿蓉等三兩個老員工才能開得起。
作為工廠的管理者,雖然一切以老闆的指令行事,但我還是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說既然現在還有老員工能夠開,不如暫時保留着。但老闆訂好的新機器要到了,只能一步到位地處理掉。
我和阿桃商量,與其當廢鐵賣給別人,不如問問阿蓉她們幾個,便宜誰不是賣呢,讓自己的熟人賺點錢也不是壞事。
阿桃指着我笑了很久,還說你是不是想幫自己的美女師傅一把?但見我說得光明磊落,當然也是這些年來她和阿蓉相處融洽的緣故,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當著阿桃的面把阿蓉叫到辦公室,問她願不願意買下那幾台舊機器,那樣就能實現你的夢想了。
阿蓉目瞪口呆地聽我說完,很快就慚愧地笑了起來,說自己雖然很想買下,但沒有錢啊,即使你當廢品賣給我也得三幾萬塊吧。
我安慰她稍安勿躁,和阿桃商量了一陣,最後就出了一個方案,首先是把舊機器賣給阿蓉,讓她儘快租個小廠房把機器安裝下去。至於當廢鐵的機器款,你到時候有幾台機器了,直接就給我們廠做來料加工,慢慢償還。
這個好處就是,阿蓉暫時不用擔心自己的訂單,我們工廠也不會因為新機器調試時導致產量下降,這是一個雙方都收益的局面。
要說有私心吧,或許我的私心就是希望能幫阿蓉一把,讓她儘快實現那個擁有自己的機器的夢想。
因為阿桃也在場,我的提議得到了三方的認同。阿蓉甚至主動提出,到時候自己可以當成你們的分部,也可以幫着趕個進度什麼的,這個提議還可以寫進協議里。
我和阿桃把最終處置的方案報告了老闆,老闆沒有反對,只是嘆息失去一個優秀的員工。但看到阿蓉主動提出來,今後願意幫我么趕進度的協議時,也忍不住誇獎了幾句,說她是一個懂得感恩的姑娘。
阿蓉並沒有和我說過一句感謝,相反,自從協議提出之後,我們就沒有再單獨見過面,有什麼事她都是主動找阿桃。
我也知道,她這樣做是在給我避嫌,並非是不懂得飲水思源。
阿蓉雖然還是一個未婚女孩,但真的決定做一件事卻又雷厲風行,一點也不拖泥搭水。直接就從公司辦好了辭職手續,在外面到處找老鄉和朋友,後來據說也讓家裡給湊了點錢。
畢竟需要租個小廠房,水電之類的東西還得花錢。大概半個月就在水貝那邊搞好了,這裡面她到底吃了多少苦,我們這些外人真的不得而知,只是好幾次問她有什麼困難就和我們說,大家能幫的一定幫時,還是被她委婉地拒絕了。
然後就是按部就班地搬遷,阿蓉這幾年師傅也沒有白做,算是一路順利地安裝好,自己親自調試,一次性地開機成功。
因為還要讓她靠幹活來償還那幾台廢鐵機器的錢呢,再加上我們工廠的新機器調試需要一段時間,為了不耽擱進度,直接就給她的小作坊里派發了不少的訂單,弄得她一時間叫苦不迭,卻又樂在其中。
阿蓉的“公司”很順利,大概不到三個月吧,兩萬多塊錢的廢鐵機器款項就全部償還了。應該是考慮訂單穩妥,她又直接提出來讓我們繼續給她派單,自願把加工費用下降5個點。
我們反正都是做不完的單,給她做還能給我們減小點壓力,自然是一拍即合。
只是這期間我和阿蓉一直都有中默契似的,幾乎都是阿桃在對接她那邊的事,反倒是我有些事還不是很清楚。
97年,打工五年的我第一次回老家,阿桃也“死皮賴臉”跟着我前去。就是在那一次,我們確定了戀愛關係,在第二年就結婚了。
這期間,阿蓉的廠子也在陸續擴大,從最初的六台廢舊機器,漸漸補充新機器,從最開始讓我們派單,到後來只能在我們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硬着頭皮幫一把之外,自己的單子也做不過來了。
我和阿桃的婚禮上,阿蓉也出現了,我們第一眼就發現,站在她身邊的那個男人不簡單。阿容卻只是簡單地向我們介紹,說是自己請來的專職管理,名叫阿東,也是她們老家一個縣裡的。
再後來,阿蓉不出意外地和阿東結婚了,不過和我“嫁”到廣東不同的是,她們的婚禮還是在四川舉行。那時候剛好阿桃在懷孕中,只能我一個人去四川參加她的婚禮。
之後的那些年裡,儘管阿蓉的工廠在規模上不能和我們公司相比,但這麼些年風風雨雨,也確實是相互支撐着,就算是某些是在幫不上忙的事,也會在關鍵時刻幫個人場,這就是朋友。
很多年後,我和阿桃偶爾也會感慨,當年你那個師傅,似乎幾十年從來沒有離開過你的生活。只是你們之間的感情,也從當初年少時的相互吸引,到成熟後的相互支撐,那種純粹的男女之間的友情,確實是非常難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