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郝景芳
來源/《讀者》雜誌2019年第24期

兩年前,我應哈佛大學駐中國代表處的邀請,給一個青少年營做演講。
這個營的成員是從各個高中甄選出來的,都是尖子生。
兩場演講我用了同一個題目:願你一生勇敢,不負聰明。
我講了聰明可能遇到的問題,也講了我的建議並給予鼓勵。
兩場演講結束後,都有孩子來找我。
第一場結束後,一個男孩跟我說:“你說得對,我就是那種做什麼都很快的人,也得過不少競賽獎項,但我不知道怎麼找到動力。”
第二場結束後,有好幾個孩子跑到後台,一個女孩說:“我完全明白你在講什麼,我就是像你描述的那樣,從小總當第一名,但很多時候內心會很脆弱。”
聰明是一種很容易被識別的特徵,聰明的孩子也非常容易被周遭的人捧在掌心裡。但也因為如此,聰明的孩子很容易面臨一些共同的問題。
我算是從小到大一直都被人說“聰明”的:我沒刷過題,卻總是考第一;小學放學後先在戶外玩到天黑,中學放學後先去打籃球;從小在學校做主持人,也做校園電視台,參與文藝演出,參加校學生會;學習也不需要父母督促。
總而言之,我沒有感受過學習有多辛苦。
我經歷的真正困難,是在大學畢業,真正面臨人生選擇的時候,內心深處對於自我和事物的感知。
我在大學時,有一段時間陷入了“自我懷疑”的困境:我的成績和業餘愛好都算不得出色,自己想要為之努力的寫作也毫無進展。
這種時候,我就不停地給自己制訂“成就”目標,幻想自己在某些方面能大放異彩。可現實常常事與願違,這讓我十分焦慮。


直到過了好幾年,我才慢慢發現癥結所在:我混淆了對“成功”的感覺和對事物本身的感覺。
就拿游泳來說,如果我喜歡的是得第一名、站在領獎台上,那麼游泳時想得更多的,是取得成功的步驟。
但如果我喜歡的是游泳本身,那麼游泳時更注重的可能就是身體接觸水時的感覺,身體在水下奇妙的變化、手臂調動肌肉撥開水面時的觸感,想的是更純粹的關於身體和動作的細節。
弔詭的是,在人生的很多領域,前一種心態都不如後一種心態更能帶來真正的成功。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是在一堂大提琴私教課上。當時我已經學了兩三年,給自己訂的目標是能在那年的年終聚會上演奏。
但是有一次上課的時候,老師打斷了我的演奏,直言不諱地問我:“你是不是沒有聽你演奏的聲音?你真的聽不出音色本身的好壞嗎?”我發現,我確實沒有全身心地感受聲音,我只關心練習曲的進度。
這件事帶給我很大的刺激。我開始慢慢感受到,當其他人真正喜歡一件事時,他們是怎樣全身心投入的。
跳舞的時候,專註於肌肉和身體的感覺;寫作的時候,專註於記憶所引發的細微情緒;研究數學的時候,專註於方程式兩邊的意義。
我羨慕他們那種發自內心的專註,他們能夠每天沉浸其中,而不讓隨時隨地的進度審查干擾心緒。
不能沉下心來感受事物,在任何領域都是阻礙人精進的最大障礙。


對我來說,從小到大那些輕易獲得的成績,讓我誤以為成就感就等於興趣。
我想嘗試各種事情,其中有很多並不是因為我懷有深沉的愛,而是因為我喜歡給自己“打鉤”:你看我又掌握了一項新技能,你看我這也好、那也好,什麼都好。
而真正的人生成就,屬於極致的深沉者。在更廣闊的世界中,在更長久的人生里,是對一件事極致的敏感和熱情,讓一個人摸索出攀登的道路。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他和他正在做的事情,那種專註,讓內心澎湃如大海。
聽一個音符,就像音符里包含宇宙;推演一個公式,願意數十年如一日;寫一行代碼,就像全世界都安靜下來……
想要在真實的世界裡做出一些重要的事情,就需要將自己打碎,忘掉所有既往,找到從山腳開始攀登時的那種赤子之心。
這個世界上的高山太多了,攀登每一座高山都需要窮盡畢生的力氣,一步一步地行進。
如果內心沒有熱愛,根本無從談選擇。而如果沒有敏感的自我意識,根本無從產生真正的熱愛。
只有拋卻聰明帶給自己的所有包袱,回歸初心,找到真正能讓自己淚流滿面的事物,才能獲取支持生命的長久力量。
願你一生勇敢,不負聰明。


作者:郝景芳,來源:《讀者》雜誌2019年第24期,原標題《再聰明,也比不過真正熱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