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27日，美國國務院宣布暫停外國生源學生簽證面試安排，同時宣布正在考慮要求所有申請赴美留學的外國學生接受社交媒體審查。
這一前所未有的舉措意味着，自2025年3月底以來主要針對哈佛大學等個別常春藤盟校海外招生能力的打壓措施，已迅速擴散至整個美國高校系統。
除申請f類簽證的學生外，上述法令還適用於申請j類簽證的學者和交流訪問者，也適用於申請m類簽證的進行職業培訓的學生。
隨着法令的實施，學生簽證的處理時間可能會受到很大影響。在申請簽證、邊境檢查和執法過程中，申請者的社交媒體可能會受到調查。發布在美方看來政治敏感的內容可能會對申請者造成不利影響，並成為移民局拒簽的理由。即使帖子已被刪除，被轉發的截圖也可能帶來風險。
2025年5月29日，在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警察站在馬薩諸塞州聯邦地區法院外執勤。該法院一名法官當天批准了哈佛大學對法院提出的發布初步禁令請求，“叫停”特朗普政府取消哈佛大學招收外國學生資質的政策（圖：新華社發，朱子於攝）
“利用一切可用資源審查簽證申請人”
作為全球第一大經濟體和科技、文教領先國家，長期以來留學經濟不僅為美國高校系統乃至美國經濟提供可觀的收入，並且形成了就業規模龐大的產業鏈。
根據美國國家學生服務局nafsa的數據，2023-2024學年，國際學生為美國經濟貢獻了438億美元，並創造了超過37.8萬個就業崗位。除了高校收的學費外，學生租房、購物並納稅也給地方帶來了廣泛的經濟效益。
根據國際教育協會（iie）的《2024 年門戶開放報告》（2024 open doors report），2023-2024 學年，美國國際學生入學人數達到110萬，來自210個國家和地區，創歷史新高，比上一學年增長7%。
儘管國際學生只佔學生總數的4.6%，卻貢獻了將近三成的學費收入。美國國家教育統計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education statistics）估計，由於出生率下降，美國高中畢業生人數將從2025年的380萬下降到2032年的350萬，這意味着如果沒有移民和國際學生，高等教育入學的總人數將比現在減少500萬，一些高校可能無法生存。
正因如此，特朗普政府將砍刀無差別揮向外國學生簽證，從根本上將危及美國高校國際生招收體系的底層運作，損及美國一向標榜的“象牙塔”內自由、自治的原則，嚴重影響其全球人才掐尖機制和這個典型的移民國家的精英造血機能。
2025年5月27日，美國國務院新聞發言人布魯斯在被問及暫停學生簽證面試安排時稱，美國“正在利用一切可用資源審查簽證申請人”，“我們將繼續使用一切可用工具評估來這裡的人，無論他們是學生還是其他人。”他並未直接說明未來社交媒體審查將審查哪些內容，但提到了旨在阻止恐怖分子和打擊反猶太主義的行政命令。
一些分析家指出，特朗普政府此前曾實施了一些社交媒體審查要求，主要針對可能參與抗議以色列在加沙行動的學生，但幾個月來許多國務院官員私下抱怨審查要求含糊不清。這或許構成此番“暫停令”出台的一大理由。
正如許多觀察家所普遍擔憂的，新“暫停令”較前殺傷範圍擴大，但標準仍然模糊不清，很容易構成“口袋執法”的依據。
但是，多家媒體援引不願透露姓名的美國官員表示，暫停簽證申請只是暫時的，並不適用於已經預約簽證面談的申請人。
北京美國駐華大使館外，訪客排隊等候辦理業務（圖：視覺中國）
不確定性
事實上，這僅僅是特朗普政府針對在美留學生一系列打壓政策的其中一項。幾個月來，美國政府採取了各種規則來針對大學，尤其是像哈佛這樣的精英大學，認為這些大學過於自由，並指責它們縱容反猶太主義在校園裡滋生。與此同時，政府還在實施移民打擊行動，已導致大量學生被捲入其中。
截至2025年5月28日，美國50個州中至少有32個已採取了吊銷在校生簽證的非常措施。從加利福尼亞州到俄亥俄州再到北卡羅來納州，許多學生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被吊銷簽證，被便衣警察帶走，甚至面臨指控。
過去一個月內，至少有1680名國際學生（也有統計稱影響範圍波及4700名國際生）在 sevis（國際學生數字記錄系統）中的身份被終止。不同尋常的是，這波行動並非來自學生所在院校，而是來自聯邦政府。政府在沒有告知大學的情況下直接終止了學生的學籍。此外，這些終止學籍的行為與學生簽證狀態違規無關。
有媒體報道稱，特朗普政府自2025年4月起吊銷國際學生的簽證，並在全美各地的大學校園拘留了部分國際學生——他們通常沒有收到過任何警告，也沒有機會上訴。一些逮捕的視頻顯示，便衣警察給學生戴上手銬。
魯比奧在被問及原因時含糊回復道：“我們針對的是參與違背美國國家利益活動者。”
美國國土安全部關於sevis終止的指導意見指出，sevis記錄被終止的學生在出國旅行後不得再次入境美國。一些律師擔心，簽證記錄受到影響的學生，最終會被拘留或被迫離開美國。
這一舉措主要援引了1952年一項很少使用的外交政策法規《外國敵人法》（the alien enemies act，《移民與國籍法》the immigration and nationality act的一項修正案）來打擊所謂“激進主義”。該法案賦予國務卿廣泛的權力，可以驅逐被認為對美國造成“潛在嚴重不利後果”的外國人。
美國國務院最初表示，其針對的目標是那些“不僅為了學習，而且為了參與破壞大學、騷擾學生、佔領建築物和製造混亂的運動”而進入美國的學生。最初受波及的學校有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
隨着限制令的步步緊逼，許多與此無關的學校也被捲入，如聖路易斯韋伯斯特大學沒有出現任何涉嫌反猶太主義的案例，卻有18名學生的簽證被吊銷。
一些高校表示，其學生因過去犯下的罪行或輕微罪行（包括交通違規、未成年人飲酒和非法侵入）而被吊銷簽證。這讓許多國際生人心惶惶——根本不知道自己因為做過什麼就會被盯上。
由此，國際生——不論在校生或新生都不得不面對艱難的選擇：是離開美國還是留在美國。據報道，一些學生已經自我驅逐出境，以避免在美國被拘留，而其他許多人（截至目前已有 28起訴訟，涉及178名當事人）已提起訴訟，試圖求得撤銷決定。
一些在校國際生表示，鑒於當前情況，自己在完成學業前，即便假期或家中有事也不敢輕易回國，以免“有去無還”，而新生或有意來美國就讀的學生及其家長，則紛紛考慮取消留學計劃，或更改留學目的地國，以免無端損失寶貴的時間和金錢。
2025年4月19日，人們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白宮門前參加抗議活動（圖：新華社發，亞倫攝）
美國離不開留學生
特朗普政府上述做法在美國引發廣泛的質疑和反對。
國際教育工作者協會 (nafsa) 執行董事兼首席執行官范塔奧（fanta aw）譴責美國國務院的決定，稱其不公平地誹謗勤奮的學生。“國際學生對這個國家不構成威脅。如果說有什麼區別的話，他們是這個國家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
移民律師兼哥倫比亞大學移民權利診所主任穆克吉（elora mukherjee）直言該政策“不靠譜”，“我和目前在美國的國際學生，以及那些已經獲准秋季入學的國際學生交流過，他們問‘我們能完成學位課程嗎？’答案是，目前還不清楚。”這種特朗普式的不確定性會構成一個致命風險——即便上述政策很快取消，不確定性及其對整個美國高等教育和人才引進體系的心理威脅仍將陰魂不散。“這才是最可怕的，因為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一些觀察家認為，一個多世紀以來，美國一直是國際學生和全球人才的首選目的地，這為美國的每個角落帶來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利益。
美國高校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優秀人才，這種對高等教育的投入以及吸引全球頂尖人才的能力，令充斥國際生的美國高校從過去到現在都是強大的創新引擎，推動着科學研發，並確保美國在未來產業方面與其他頂尖國家的競爭中佔據優勢。
與此同時，通過留學體系為美國所用的各界海外精英“使我們的國家更加強大。無論是20世紀初推動世界科技進步的科學家，還是如今的教師和醫生，他們都是美國繁榮的基石。如今，美國人口不到世界總人口的5%，而作為擁有最頂尖高等教育機構的國家的地位，離不開國際學生的貢獻”。
但特朗普政府“針對國際學生群體發起了前所未有的打擊，給國際學生製造了一個混亂而恐懼的環境，使許多國際學生無法在美國維持合法身份並完成學業，並有可能破壞美國數十年來在鞏固其作為世界頂級高等教育目的地的地位方面所取得的進展”，“如果我們失去作為國際學生教育首選目的地的聲譽，這一地位將難以輕易恢復。”
2025年5月29日，在美國馬薩諸塞州劍橋，哈佛大學畢業生參加畢業典禮。目前，哈佛大學招收了近6800名國際學生和學者，他們來自140多個國家和地區（圖：新華社發，朱子於攝）
“紅脖子”不喜歡精英大學
特朗普政府為何要一意孤行？
許多分析家指出，對精英高校和留學生的打擊，以及宣揚類似“打擊反猶太言行”、“停止接納不認同美國的學生”、“停止為美國的對手和敵人培養人才”這類陳詞濫調，更多意在迎合特朗普最核心、最堅定的支持群體——以貧困、教育程度低和思想保守著稱，俗稱“紅脖子”的底層白人，這些人較為簡單的腦迴路特別容易被這些情緒化的簡單話語引發共鳴。
不僅如此，“紅脖子”普遍蔑視學校教育，尤其是精英和高等教育，普遍認為自己之所以生活不如意，是因為“無恥的外國人搶走了我們的工作和錢”。因此在支持特朗普的過程中，仇恨對象從非法移民升級到“鑽空子的合法移民”，甚至“已騙取身份的少數族裔前移民”。
不僅如此，他們普遍仇視以盟校為代表的“貴族教育”，認為正是它們“引狼入室”，招收了過多來搶錢搶飯碗的國際生。
而削弱國際生扎堆的名校、盟校，把省下的錢“普惠”給職業學校，就很對“紅脖子”的口味——這些家庭普遍讀不起或不願讀大學，寧可讀個職校早工作早賺錢，而職校也基本不招收外國甚至外地生。這一情結，實際上是社會轉型期許多國家中下層民眾普遍的意識。
與以往那些儘力爭取中間派的總統不同，特朗普的思路是“只說鐵杆支持者愛聽的話，反正不愛聽這些的人，不論說什麼也不會給自己投票”。憑藉這一思路，特朗普的鐵杆支持群體堅如磐石，且不斷“提純”。面對不同的群體，特朗普在美國歷史上最受歡迎與最不受歡迎的總統兩種形象之間反覆橫跳。
在“加拿大51州”、俄烏衝突、貿易戰、巴以衝突等熱點話題上，世人已充分領略了特朗普的政治話術，此番針對哈佛和美國高校體系的“大小連招”，同樣是這一政治話術的再次體現。
正因如此，儘管特朗普政府尚未公開說明為何要單獨針對這些學生，但移民律師和政策專家表示，這一切都與特朗普競選的核心目標——大規模驅逐外國人出境有關。移民政策研究所（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美國移民政策項目的律師兼政策分析師布什-約瑟夫（kathleen bush-joseph）表示，這是特朗普政府採取“全政府”力量來實施移民戰略的一個例子：“我們看到國務院正在努力取消許多學生的簽證，而且這些行動是與國土安全部協調進行的，國土安全部負責在法庭上就這些驅逐出境案件進行起訴。”
許多觀察家指出，打壓國際生實際上僅是其系統性排斥移民的一環。這些措施雖然飽受爭議，卻在maga核心支持者群體中獲得壓倒性支持。有民調顯示，特朗普政府一系列針對哈佛大學的打壓措施，在“紅脖子”選民群體中獲得一邊倒且越來越多的支持。有鑒於此，嘗到甜頭的特朗普非但不會收斂，反倒可能得寸進尺、變本加厲地推進上述針對國際生的排斥性措施。考慮到當下共和黨在美國行政、立法、司法體系全面佔據優勢地位，至少在2026年年底的中期選舉之前，這一趨勢很難得到根本性的扭轉。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陶短房
責編 李屾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