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以為這個事兒會挺容易,前兩版基礎好嘛。可陸老師告訴我,‘會遠遠比我想的要困難,要複雜。’十年之後,我完全認同他老人家的預判。”
46歲這一年,朱績崧交出了他的“十年心血”——《英漢大詞典》第3版。他是復旦大學英文系的講師,也是網上許多英語愛好者熟悉的“文冤閣大學士”。
《英漢大詞典》是我國第一部獨立自主研編的大型英漢雙語工具書。復旦大學英文系教授陸谷孫先生從1986年起擔任第1版主編,又在新世紀初主持了第2版的編纂。第2版編纂啟動時,朱績崧還是復旦英文系的本科生,第2版殺青時,他還不知道博士生畢業論文要寫點啥。2014年5月,朱績崧從陸谷孫手上接過《英漢大詞典》主編的接力棒。值此《英漢大詞典》第3版面世之際,澎湃新聞記者走進《英漢大詞典》編纂處,獨家專訪了朱績崧。
《英漢大詞典》第3版
“我追隨陸老師整整十五年。我接手這部詞典後沒多久,他就去世了。關於怎麼編詞典,我現在能夠回想起來的,更多的是那些當年聽上去有點抽象的話。”比如陸老師的一句“不要在意別人說什麼,只管自己做下去”,朱績崧記得很牢,尤其是每當有人問他關於“意義”的問題的時候。
“這些問題,首先是問紙質詞典還有什麼意義,接着是詞典還有什麼意義,再到後面是學外語還有什麼意義。可能人類要面對的一個終極問題是:學習還有什麼意義?編纂大詞典,在今天,就是一場向死而生的悲壯。做到後面,我就對自己說,不要問還有什麼意義,做下去就是了。做下去,本身就是意義。”朱績崧說道。
朱績崧 攝影:澎湃新聞記者 李思潔
“我當主編,我選‘中國’”
新面世的《英漢大詞典》第3版,全書約2000萬字,逾2400頁,收錄25萬則詞條,修訂佔比約30%。
翻開這部皇皇巨著,例證中那些古雅的漢語譯文,讓人眼前一亮:“博學而篤志”(aim條)、“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conversant條)、“施仁政於民”(dispense條)、“為人孝悌”(filial條)、“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perilous條)、“學而時習之”(perseverance條)……還有guan ware([總稱]官窯瓷器)、erlitou([考古]二里頭文化)、dunhuangology(敦煌學)等等與中國傳統文化、經典敘事相關的大量詞條,均是此前兩版所沒有的。
朱績崧看稿 攝影:澎湃新聞記者 羅昕
在編纂處辦公桌上隨手翻出一頁長條樣,上面畫滿了修改記號。abrim詞條下有這樣一句例證:“the night was abrim with moonlight.”,原譯“夜晚,月光灑滿大地”。這句譯文上勾了一個圈,一條長線引到朱績崧手寫的鉛筆字:“是夜月光昭明”。
他向我解釋:“現在看來,‘是夜月明’就得了——編詞典,唉,就是這樣,不斷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自我改變。過了一陣子,這樣的懷疑、否定、改變,再來一遍。越編越自卑。”
“受先父影響,我從小熱愛中國傳統文化,”朱績崧說,他給學生孫欣祺派的苦活兒,就是把“四書五經”的一套經典英譯本橫掃一過,摘取例句,匯入詞典。於是“忠孝仁義”這樣的中華傳統美德,第一次現身《英漢大詞典》。
“不要在意什麼這是英漢詞典,那是漢英詞典。打破這些條條框框。編詞典既要甘坐冷板凳,也要勇闖無人區——鑿通英漢與漢英之間的壁壘,就是小孫和我的孤勇。我希望《英漢大詞典》能體現英漢兩語之間更靈活的對應關係,也反映出我們國家在國際舞台上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越來越有建設性。”
“詞典,本質上,是一連串‘選擇’的結果,”朱績崧說,“但凡有選擇,就一定有個人風格,和e = mc²這種硬邦邦的鐵律不一樣。我當主編,我選‘中國’。”
“編詞典,一定要心存敬畏”
來編纂處之前,朱績崧在家打掃衛生,“收拾廢品也能編詞典。”
他本要扔掉一隻裝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葡萄乾的塑料包裝袋,結果看見袋子上的廣告詞、配料表,發現有好多處可以截取用作例證,於是在扔掉之前,把袋子剪開、展平,拍下所有文本細部。按下手機拍攝鍵的那一剎那,他已然想好了要怎麼翻譯。“我大一的時候,聽陸老師說,他的老師葛傳椝先生講過:‘哪怕是個洋鐵皮罐頭,上面也有地道的英語可學。’你看,黃花般若,翠竹法身,編詞典不愁沒材料,就怕你看不到。”
“而且,不能因為第3版出了,就給我們這項事業畫上句號。發綿綿之力,成久久之功,這樣才能編出不遜英美、不愧先賢的大詞典。”他說,“這個過程,還是挺有趣的,能接觸到五光十色各種主題。如果說有什麼痛苦的話,可能就是對缺憾太敏感,總覺得詞典不夠好,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相比過去,朱績崧認為當下編詞典的難點很不一樣。一方面,時代發展,信息爆炸,可以選擇的材料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另一方面,讀者對詞典的需求,也在發生變化。“今天,讀者朋友會說他在海外看到了一個有意思的詞、短語,質問為什麼詞典里沒有。所以,不要看第3版密密麻麻那麼多頁,是個大部頭。和今天的信息總量相比,恐怕連滄海一粟都不配談。編詞典,一定要心存敬畏。”
《英漢大詞典》第3版
有意思的是,除了朱績崧和上海世紀出版集團英漢大詞典編纂處的近十位全職編輯,現在的編纂團隊中,還有一群志願者,他們是來自全球各地、各行各業的英語愛好者。
這些年,通過自己的公眾號“文冤閣大學士”“魔都晨曦來臨”和上百個微信群,朱績崧靠互聯網的力量,聚集了成千上萬名英語愛好者,通過他們獲得了大量新鮮的語料。比如《英漢大詞典》第3版在植物學定名方面修訂的cumin(枯茗,孜然芹)、在醫學方面收錄的euglyc(a)emia(正常血糖水平)、在社會文化現象中收錄的cancel culture(取關文化,取消文化),都源於他們提供的線索。
“強調‘權威性’,首先要定義‘權威性’。這部詞典的權威,來自且只能來自從善如流。詞典內容牽涉宇宙萬物,有人在細部上當我們的‘一字師’,再尋常不過,”朱績崧感嘆,“我們有這樣一支志願者隊伍,全心全意,不計名利,也印證了孔老夫子的那句話:‘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為了詞典事業,我們要找到他”
在一篇《我就是這樣當上教授和博導的》的文章里,陸谷孫先生回憶自己帶過11名博士研究生和8名碩士研究生:“距我最近的一位,在完成博士學業之後,經過試教與人pk,留校任教。他從我這兒學去一樣不太合乎時宜的東西,就是想做閑雲野鶴,教好書的同時,讀一輩子雜書,以助教或講師終老,甚至給發配去當圖書管理員,都無所謂。”
這個“想做閑雲野鶴”的學生,正是朱績崧。
朱績崧 攝影:澎湃新聞記者 李思潔
“我學的是葛先生、陸老師他們老一套的東西。時髦的科研,恕我完全不懂。我就當個小小的講師,把憋論文、跑項目的時間全留給《英漢大詞典》,也算求仁得仁吧……”
朱績崧告訴記者,有時候感到壓力大,心裡會冒出兩個聲音,一個聲音說:“你這個可不行啊,完全沒有體現出你的水平”,另一個聲音說:“其實還行啦。洗洗睡吧。明天再改”。“我想,我這輩子,跟編詞典大概是切割不掉了。管它時來還是運去,反正,編到自己良心上還過得去,就行。”
他常常想起幾年前初夏的深夜,他和一位中文系學長坐在家附近的馬路邊聊天。學長說,《史記》里了不起的人物,分為幾等,第二等是“功成必在我”,第一等是“功成必不在我”——“事業,終我一生都做不完,我很清楚。但我會全力以赴,給後來人開個好頭。”
這些年,“後來人”的問題,縈繞在朱績崧的心頭:《英漢大詞典》的接力棒,以後該交給誰?
“我和陸老師相差近四十歲,這個跨度太大了。下一代主編,比我小個十幾二十歲,就比較理想。只不過,很多方面,我可以犧牲。可要是跟下一代,譬如小孫這樣的,說:你也得像我這樣犧牲,甚至要犧牲更多,那未免太殘酷了。”
臨別,朱績崧說,他還是相信清人趙雲崧的那句詩:“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我們泱泱中華的年輕人里,有理想、有才學、願為詞典事業奮鬥終生的,一定會有。我們要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