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十多歲的時候,常騎着自行車在北京德勝門安定門內舊城保護區轉悠,有次車輪被釘子扎破,就到馬路邊一家補胎的小店補胎。
那家店的招牌上寫的是汽車補胎,但是沒有汽車生意的時候,也給自行車三輪車補胎。店主把我讓進店門,發現裡面是個很不規整的小院子,斜着的正房外面,有個鐵皮大水池,用來檢查內胎漏氣點,院子內側是個棚房,好像是廚房,院子里擺放着一些工具。店主是個體戶,既是老闆也是修理工。店外好大一棵槐樹,應該是慈禧太后垂簾聽政時候栽下的,好粗的主幹,好大的樹冠,院外院內都好大一片陰涼,正當盛夏,槐花盛開,陣陣飄香。店主在水池中檢測出我那扎破的內胎的漏氣點,找出可以用來補胎的材料,剪出一塊,打磨了一下,又打磨了我那內胎待補的地方,把補丁和漏點都刷上了膠,用一個木砣子用力地將二者壓合……正在這時,一輛卡車停在了店門外,那店門外恰好有挺大一塊面積可以停車,並不佔用人行道,只見一個穿軍服的司機汗津津地衝進來,着急地招呼店主,讓給補胎。店主就跟我說:“軍人優先。您能不能多等等?”我當然同意。
但是那輛軍車的輪胎,拆卸、檢測、修理起來十分費勁。我耐心地坐在一個馬紮上等候。這時才仔細地觀察店主,是個高大胖壯的漢子,絡腮鬍,天氣愈加炎熱,他乾脆光着膀子幹活,胸肌和臂肌隨着用力鼓脹跳動,那司機牽出充氣管去給未爆的輪胎充氣,店主百忙中還顧及我,跟我說:“大哥,要不您到屋頂上涼快涼快。”順他指的方向,發現棚屋一側有個木梯,我爬了上去。
到得那個屋頂,我不禁“哇喔”一聲,原來那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屋頂,是店主用木柱撐起的一個並不壓住屋頂的厚木板構成的平台,古槐樹的樹冠掩住了一大半,另一半是半陰的鴿子籠,裡面有大約二十來只品種不一的鴿子,鴿籠邊斜倚着頂部拴有紅布條的竹竿,啊,原來古城空中那特有的鴿群飛翔和鴿哨聲,也來自這個隱蔽的平台,紅布竹竿是指揮鴿群的,放飛時鴿子應該是從與院門相反的籠口躍出。平台樹蔭下的那一半,也有個不小的籠子,裡面竟是兩隻有雉尾的錦雞!鴿子的咕咕聲,錦雞的抖毛聲,都不算稀奇,更令我吃驚的是平台上還有一箱蜜蜂,只見工蜂們正繁忙地飛動在槐花與蜂箱之間,嚶嚶的合鳴彷彿琴弦顫動。
那天以後,我就跟店主來往上了。根據他的自述以及隔壁主營糖炒栗子的炒貨店主的透露,得知補胎店主是滿族人,祖上屬於正黃旗,世代居住這個地面,姓郎,鄰居們都管他叫大郎,大郎十六歲就干補胎的活兒,再沒改過這營生。他那隱秘的平台,很少允許別人上去,那天居然請我上了,算是特別優待。都說大郎是個憨厚人,不抽煙,不喝酒,未下過飯館,從未跟人吵過架動過手,是個安分守己的老北京。大郎的媳婦是這街道衚衕院落中出名的美女,姓鳳,叫鳳來儀,大傢伙都管她叫鳳姐,大郎也叫她鳳姐,或簡化為姐,因為鳳姐比他大五歲,兩家都是滿族,只是屬旗不同,據說鳳姐祖上屬正紅旗。
我認識大郎夫婦後,也隨眾稱呼大郎媳婦鳳姐。起頭我以為她的姓名,跟《紅樓夢》有關係,後來發現,他們根本不看《紅樓夢》,不但不看書,連電視劇熱播時,他們也不怎麼關注。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鳳姐祖上是馬佳氏,馬佳氏的族人在辛亥革命後,多改姓馬,也有少數改姓鳳。他們看電視,基本上不看清裝劇,大郎愛看《動物世界》,鳳姐愛看評劇《花為媒》。
他們不清楚什麼人叫作家,弄不清作家跟老師、記者、編輯以及其他文化人的區別,但有傳統的“愛惜字紙”般的情懷,對能寫字的文化人格外尊敬。有熟人知道我跟補胎郎來往,驚訝地問:“你跟他能有什麼共同語言?”有的,我們聊鴿子、鴿哨再關聯到空竹、風箏,聊錦雞、雉尾再關聯到戲曲,聊槐花、蜜蜂、蜂蜜再關聯到秋梨膏……熟稔了,初秋時,大郎送我一大罐槐花蜜,我不敢吃,問他:“好像綠化隊會給槐樹噴葯,這蜜會不會有問題?”他和鳳姐都笑,他告訴我:“槐花期不會噴葯,再說蜜蜂比人鬼,如果花蜜有毒,回巢的蜜蜂就會死在蜂箱外頭,死幾個以後,其他的工蜂就都不會再去那蜜源。”鳳姐說:“我們年年割蜜,自己吃送鄰居,都沒事兒,對身體好處大着呢!”我又增加了許多養蜂知識。
有次秋天去他家被嚇了一跳。我去時,大郎兩口子正在往外送客,被送的老爺子身健面闊,戴副眼鏡,笑眯眯的,好生面熟。兩口子送完舊客迎新客,作為新客我竟拘束起來,因為那送走的客人,分明是文化界赫赫有名的王世襄啊!我跟王老在一次文化人聚會時謀過面,他的相貌我不會記錯,我就問大郎:“才走的老爺子,可是姓王?”大郎說:“是呀,是王世襄爺爺。”大郎夫婦竟跟王世襄有來往?我想跟王老來往,夠不着啊,王老竟主動到大郎家來!鳳姐告訴我:“王爺爺是來看飯蟈蟈的。”經他們細解釋,才知道,王世襄跟大郎爺爺年輕時一起玩過草蟲,那次王老是去衚衕雜院看望大郎爺爺去了,聽說孫子大郎繼承了飯蟈蟈的技術,正飯着,就特意到他們住的地方來看看。什麼叫飯蟈蟈?就是人工繁殖蟈蟈。到我結識大郎的時候,全北京大約只有十幾個人還玩這個,並且玩得溜。王世襄真箇是京城大玩家,已經八十高齡,還跟草民發小玩伴保持聯繫,一起切磋玩草蟲的技巧樂趣,而大郎分明是跟王世襄屬於一個傳統文化範疇里的傳承人啊,反躬自己,對老北京傳統文化,對其細微的分支,比如飯蟈蟈,還是文盲狀態,大郎卻是個深層次的、能跟王世襄對話的特殊文化人,我除了更多地向他虛心求教,還有什麼好說的!
那年秋天我騎車去逛了五塔寺,畫了兩張水彩寫生,一幅畫的金剛寶座塔和兩邊金黃的銀杏樹,後來配發我懷念王小波的文章《王小波,晚上能來喝酒嗎?》,早被貼到網絡上;另一幅是銀杏樹背景的一尊石雕羅漢像(下圖),我覺得那羅漢很像大郎,就拿去要送給他。
他和鳳姐看了都點頭笑,說確實挺像的,但大郎跟我說:“看了高興,畫還是您自己留着吧。”鳳姐說:“您要送我們東西,那如果您有,就拿些個吃過的玻璃罐頭瓶來吧!”他們要玻璃罐頭空瓶幹什麼?我家正好有,就送過好幾個去,這才知道,大郎不僅飯蟈蟈,還飯蛐蛐,飯黃蛉,飯金鐘……都需要用闊口玻璃罐,填上特別的土壤,用來作為飯(即繁殖)的容器。他們允許我進入他們的居室,只見內窗檯以及置物架上,已經有不少填了土的闊口玻璃罐,大郎更告訴我,冰箱里還有,是為了在一個環節上降低溫度……我越看越聽越感覺自己無知,實話實說,直到如今,我也還沒完全弄懂飯草蟲的種種知識。
大郎的補胎生意當然在繼續,收入穩定,日常生活消費不高,其業餘愛好也很省錢,小日子過得挺滋潤。有天我去,見大門緊閉,暫停營業,問隔壁炒貨店主,說是去十三陵了。他們竟有到定陵看地宮的雅興?過兩天再去,一問才知道,他們對定陵也好,長陵也好,神道也好,那些開放的地方,毫無興趣,他們是爬另兩個未清理開放的陵寢附近的野山坡,逮蟈蟈、挖野土去了。收穫真不小。挖來用以飯草蟲的野土儲了一大盆。我在一系列玻璃罐里,看到體積不一的不同顏色的野生蟈蟈,我原來以為蟈蟈都是綠顏色的,原來還有鐵皮蟈蟈、金黃蟈蟈、紫蟈蟈、白蟈蟈……大郎告訴我哪個是公的,哪個是母的,我究竟還是分不清,又發現有個玻璃罐里養着些看着肉麻的麵包蟲,是給蟈蟈準備的美食,又聽說交配後產下卵,新蟈蟈需要越冬來春才孵化……飯蟈蟈給大郎帶來如此濃釅的快樂,令我感動。
我和大郎夫婦相處,一直很和諧,他們對我總是笑臉,可那天我問:“你們飯不飯油葫蘆啊?”這本是平常的一問,本來嘛,油葫蘆跟蛐蛐是很接近的草蟲,而且油葫蘆軀體更大,翅膀振動起來聲音更響,雖不能像蛐蛐那樣鬥著玩,也挺有觀賞性的。沒想到我這問一出,他們夫婦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大郎陰沉下臉,拿背對着我。我很納悶,但也意識到必須改換話題,就跟他們聊已經消失了的城門樓子、城牆,後來他們臉色才又轉換成藹然可親。過些時候,跟炒貨店主閑聊,才知道大郎祖上是鈕祜祿氏,油葫蘆,鈕祜祿,音近啊,恍然大悟,不該冒昧,大郎什麼草蟲都玩,就是迴避油葫蘆,自有其因啊。
細細觀察,就發現,鳳姐確實像個長姊如母的角色,配合著憨厚淳樸的大郎,過一種單純清澈的自食其力的市民生活,而大郎呼喚“姐”時的真摯親切,也印證着隔壁炒貨店主告訴我的秘辛:大郎家貧,爺爺雖還在,奶奶父母卻早亡,大郎沒錢娶媳婦,是鳳姐主動嫁給他的,不但跟大郎撐起一個家,還把二郎,就是大郎的弟弟,從衚衕串子教化成一個有技術的工人,也娶上了媳婦。大郎夫婦生育了一個女兒,取名郎春花。我還幾次遇到鳳姐蒸出包子,給衚衕里的爺爺趁熱送去,又聽大郎讓鳳姐告訴爺爺,他晚上去給老人家按摩。
寫到這裡,往下,不忍下筆了。大郎賣力氣掙錢,維持一家良性循環的平民生活,這麼一個不招不礙的胖壯漢子,命運不該給予他殘酷打擊啊,但大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在街道工廠幹活的鳳姐,突因機械事故,左眼被剜出,送到醫院,性命保住,手術後,左眼框成了一個肉窟窿。醫生說無法安裝假眼珠美容,給配眼套,但眼套的套繩箍住腦袋,鳳姐總覺頭疼,就不用眼套,只用幾層紗布疊成方形,再用橡皮膏固定遮擋,雖然很破相,但她覺得鬆快。每天一早,大郎就總細心地給姐換那簡單的遮擋。我認識他們時,鳳姐左眼就總矇著紗布,開頭我以為是臨時患眼疾,後來知道真相,大郎有次在只我們兩個在一起時,跟我說了句:“姐還是一枝花!”大郎經受了厄運突襲,挺過來,生活依舊甜美。
他們閨女郎春花高中畢業後參軍入伍,是通信兵,駐地在張家口那邊。一次我去,兩口子正準備出門,說是去張家口探望閨女,我發現大郎用豆包布裹了一大摞自烙的大餅,他說帶着來迴路上吃。我正驚訝,炒貨店主來給他們一大兜糖炒栗子,說一半路上吃,一半給春花吃,又跟我說:“大郎就是不破戒,堅決不進飯館,都什麼年代了啊,不知道轉年的二十一世紀,他還能不能守住這份拙勁兒!”
日月如梭,不知不覺就跨世紀了。春花退伍了,分配到公交公司成了那時候很新鮮的雙層巴士的司機。有天我去,大郎說:“來得正好。陪我挑電腦去!”原來春花打算進一步發展,要買電腦,還報了西班牙語班,把自己先用知識技能武裝起來。我跟大郎步行到幾公里外的一個電腦專營店,他不問哪台便宜,竟直截了當地問哪台最貴?我因那時已用電腦寫作近十年了,對電腦多少懂點,告訴他貴的不一定就好,但他到頭來並不聽我這個顧問的,買了一台最貴的,帶架子桌面椅子的,也不論春花究竟拿來做什麼用,人家推銷的軟件,他都裝上。付款時他用粗大的、經年補胎已經洗不盡油污的、青筋暴突的手,從腰包里掏出厚厚一疊積攢下的鈔票,讓我幫着數出來。他都不懂得要求優惠,我替他提出,店方才給打了九五折,並且答應用麵包車給送家去。
我目睹了春花回到家,見到電腦的驚喜,她跳起來摟住爸爸脖子,大喊:“胖熊老爸!我高興死啦!”她跟我說,要查遍並熟記北京各處名勝古迹的資料,要學會西班牙語,考取導遊證,以後專門接待說西班牙語的外國遊客。她告訴父母:“不光西班牙國的人說西班牙語,非洲,特別是拉丁美洲,好多國家都說西班牙語呢!”又宣布:“補胎工具的升級改造,錢我出,不許反對!”並爭取我的支持:“劉大爺,您說呢?”我當然站在她一邊。
世紀初,有內胎的汽車輪子基本上都淘汰完了,新式輪胎都是沒有內胎的鋼絲胎,卸輪胎裝輪胎都需要新式器械,鋼絲輪胎的修補需要更多的技巧,補丁有成套的預製品,那個我非常熟悉的鐵皮水池,基本上沒用場了。後來大郎在裡頭養了蓮花,但槐樹下平台上的鴿子、錦雞、蜜蜂都還在,闊口玻璃瓶里飯草蟲的愛好,仍在氤氳出京城平民生活的詩意。
2008年我遷居到南城,去告別時得知一貫硬朗的大郎爺爺在睡眠中離世。2009年傳媒報道王世襄仙去。兩位玩家應該在天堂里繼續切磋賞玩草蟲的技藝。現在我八十三歲了,難得再往北城。前些天去海淀做一次講座,助理開車,駛過大郎的補胎店,兩旁的店鋪早都改戲,原先的炒貨店也面目全非,但補胎的招牌依舊,一瞥之間,見店門外停着輛越野車,一個胖壯的漢子正在用器械卸軲轆。啊,大郎!在匆匆飛逝的歲月里,補胎郎給予過我寶貴的心靈滋養,怎能淡忘?祝他家一切順遂!
2025年5月18日溫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