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 田柔剛
蘇東坡與金山寺的佛印禪師不但知己而且互為畏友諍友,常切磋修持佛法,頗有心得,一日作了首偈語,覺得頗有體悟。那時蘇東坡任職江北瓜州,與金山寺隔着一條江。寫好偈語,派書僮過江,送佛印禪師。偈語是這樣寫的: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大概意思是:頂禮佛陀,蒙受佛光,我修行後已經不被外力動搖,即便是面對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的八風,我都能泰然處之,如同佛陀端坐蓮花座上,不為世俗所動。
佛印禪師看過之後,提筆批寫了四個字——放屁,放屁。然後,叫書僮帶了回去。
蘇東坡本以為,書僮一定會帶回佛印禪師的點贊。可一看偈語下批了四個字——放屁,放屁。遂有所不快,以為本應得到稱讚,反而被罵“放屁”,心有不服,於是立即過江,打到佛印禪師門上理論。
見面後即質問佛印禪師:“我們已是至交,你怎麼可以開口罵人呢?”
佛印禪師呵呵大笑,說:哦!你不是“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嗎?怎麼兩個屁就把你打過江來了呢?蘇東坡才心服口服,自己的境界,還真沒達到“如如不動”的境界。
能如蘇東坡和佛印禪師不輕易“點贊”這樣的切磋才能砥礪學問。現在有師友之誼的人,除了悶頭點贊,何論是與非、高與低、悟與昧?想起清代鄭板橋的聯語“隔靴搔癢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真乃不刊之論!
當然,對鏡自我欣賞的美人所在多有,大約覺得被點贊的還嫌太少。發出作品先自己點個贊,也是現在的一個風氣。但過去也並非沒有。在袁枚的《隨園詩話》里就見說:有人老稱讚自己的詩,很討大家的嫌。一位老於世故者則告訴:“勿怪也。彼自己不贊,尚有何人肯贊耶?”這也真是沒法子的事。特別是以半桶水晃蕩聲為自贊,以期掌聲的海潮湧來就未免是過於奢侈的願望。
在《隨園詩話》補遺卷五四有則逸事:
《隨園詩話》在當時名重天下,詩人們或親身,或託人引薦,源源不絕地把作品送他。詩話“盛況”空前,袁枚不堪重負,頻頻叫苦。如他這樣的嚴苛的標準,尋常稿件難以登上這個“龍門”。但是有一位書生病亡前千叮嚀萬囑咐親人,要把自己的詩作送達袁枚先生,力爭收入《隨園詩話》。他認為身死速朽,但詩入袁枚的《詩話》一定可以不朽。他也算是自贊,但幸好有幾首入了袁枚的法眼。他名張卓堂(士准)遂得以傳。
入選的《春雨》:
“雨聲淋瀝響空庭,釀就輕寒洗盡春。
一夜聽來眠不得,那禁愁煞惜花人。”
《病中》:
“病真空蓄三年艾,夢醒忙溫一卷書。
夜深還累妻煎藥,仆懶翻勞客請醫。”
詩入隨園先生《詩話》中,人真雖死猶生也。
曾經有一階段盛行毛遂自薦,我寫了一篇小文《自薦未必真毛遂》表示不以為然(見後圖),意思與今之自贊庶幾相似。
誠然,好的自贊並不擯棄真情實感,正如每一隻鳥都會找到自己的山。互贊既有惺惺相惜的共同語言也有塵世凡俗的與人為善。但是要真正經營一塊桃花源,還是要有所敬畏並保持內心最深處的純粹與初心。讓清風一直從白紙黑字間飄搖輕拂,激勵自己也激勵同好為內心的熱愛去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