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以前想生不给生,偷偷生。
现在催生不想生,奖励生。
①
1986年春天,李雪梅的地被一炮打中,她怀了二胎。
她头胎是个闺女。按照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头胎闺女还可以生育二胎,但二胎年龄要到三十以后,李雪梅还在通往三十的路上小跑着,二胎就以更快的速度跑着来了!
那时候,计划生育风声鹤唳,肚子冒尖之时就有人找上门来,若是偷生下来,也会有重罚等着。李雪梅和她男人王大喜商量着打掉孩子。
春天,李雪梅家里养猪,地里种了黄烟,她等着一场贵如油的春雨隆隆下来,等着烟苗长大,又一棵棵栽种到地里,然后,她再去麦子镇的医院。
李雪梅进了流产室,看见一张单人床上铺着白不白黄不黄的单子,没有生孩子架腿的两个铁撑子,她带着讨好的笑问医生:“腿放哪?”
医生看都不看她一眼说:“自个扳着。”
突如其来的害怕。这种害怕在她生育一胎时没来,打掉二胎时来了。她脱了裤子,等着羔羊被宰。
这时候,流产室忽地阴天,停电了!
烟苗活了,但春天严重缺水,李雪梅等着水渠里放水,把烟苗浇灌了一遍后,又去麦子镇医院了。
一进医院的大门,遇上一帮男男女女披麻戴孝在院子里扯着嗓门哭喊,还有一群村民在看热闹。一打听,才知几天前一个生二胎的产妇难产而死,家里人来闹了,医院妇产室医生都躲起来了,只有不起眼的小护士在值班,小护士要她过几天再来。
产妇死亡在医院可是大事,领导们研究决定,流产的先让孩子在肚子里长两天,生孩子的实在憋不住先到接生婆那里去。
麦子镇有个十里八乡闻名的接生婆。接生婆男人姓党,在村里当会计。很少有人知道那个满脸雀斑的接生婆叫什么名字,人们叫她老党家。
老党家这几年备受正牌医院的打压,但碍于老党在政府部门工作,一竿子打下去总有些关系依靠,所以接生这块大蛋糕,也能分一块过来。
二次流产不成的李雪梅拐道去了老党家。孩子在肚已经过仨月,一个摘不掉的瓜紧紧抓住藤,她有些不舍了。
老党家一看二问三摸,说:“有七成是个带把的茶壶。”
事不过三,带把的又有七成,等医院走上正规后肚里的瓜纽子又大了不少。天意如此,她铁了心要生下来。
②
怀孕五个多月,李雪梅的肚子在夏天一览无余。她出门总是穿王大喜的大汗衫遮着,外人问起来,只说胖了。
咳嗽和怀孕都是藏不住的事,有人到村委告了密。
有一天,村委的拖拉机来李雪梅家门口等候,拖拉机没有熄火,管子里耀武扬威吐着黑烟,车后斗里几个育龄妇女坐着自家的小马扎,她们都是作为被怀疑对象带去医院检查的。妇女们叽叽喳喳说成一团,拖拉机上仿佛有三百只黄雀。
带队的是村里管计生的副组长王中华,王中华是大喜的初中同学。
大喜迎出来,王中华说:村委接到消息,李雪梅怀孕了,但李雪梅怀不怀孕空口无凭,要去医院检查定论,若怀了就预约流产,必须严格遵守国家计划生育政策。
大喜嬉皮笑脸问:“接到谁的消息?”
大喜又说:“你看看,老婆不过吃胖了你们就当怀了,当年我爹肝硬化肚子鼓老大,也怀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查就是,你们等着,我去叫李雪梅。”
家里哪有李雪梅的影子,原来大喜在门口与管计生的周旋,她见势不妙跳了后窗,逃跑了!
李雪梅不是超生,是抢生,性质一样恶劣,惩罚标准一样。
第二天,镇计划生育工作组来了,和村里的工作组联合起来做事。
既然交不出人来,先拿猪顶替。
李雪梅养了三头猪。
两个工作组齐心协力,猪老大和猪老二被结结实实捆起来装上拖拉机,猪老三敢于反抗,横冲直撞,乡工作组见猪老三长得精瘦值不了几个钱,脾气又坏搞不定,于是放这崽子一马,带着两头蠢笨的肥猪凯旋而去。
两头肥猪被弄走了,还不见孕妇李雪梅主动现身。隔了几日,工作组又破门而入,把大喜家值钱的黑白电视搬走了。
肥猪、电视没了,看看家里值钱的还有粮食。大喜欲把粮食往老娘处放。大喜娘不同意,怕工作组一锅端,连自己的粮食都要遭殃。
夜里,李雪梅爹老李推来板车,把大喜家的口粮连同值钱的家当都运走了。
果然工作组又来,眼见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除了大栏里那只活泛的猪老三。
工作组遣王中华叫来村里的屠夫,猪老三被三下五除二拿下,屠夫一尖刀下去,猪老三脖子上射出一股红色喷泉,它活泼的生命顿时终结在计划生育政策里。
家里也没什么可拿的了,隔一阵,工作组又把战场转移到李雪梅种的三亩黄烟上。
那个年代,黄烟是农村的主要经济作物。一年的额外收入,除了过年卖猪,就是夏天种黄烟。工作组一声令下砍掉粗壮如树的黄烟。那些成熟的烟叶,被其他烟农哄抢而光。
植物动物都为计划生育作出牺牲,根据以往的斗争经验,要轮到人了。
不但孕妇跑了,孕妇的男人王大喜也不见踪影。工作组敲大喜娘的门,大喜娘说:“娶了儿媳妇等于给人家一个儿子,我啥也不知道,都是李雪梅爹主事。”
工作组把李雪梅爹老李关了起来。
③
老李进了村委的学习班。每日去报个到,学习计划生育的有关文件,到下午就放回来,不耽搁干活。老李一双小眼总是半码着眼皮,一副谦虚老实相,又是乡里乡亲的,走个过场算了。
打了一个月酱油,上面工作组突然传达指示,将计划外的孩子坚决执行在肚子里,违反超生指标,要摘村支书的乌纱帽。
老李正式被押解起来,白天黑夜待在村委的小屋子里,三餐由家属送来,上厕所由王保管员看着。
老李还有好几亩苹果园要收,老实人急得团团转。他对每个从窗前走过的村委人员露出讨好的笑脸:“啥时是个头哇?”
有人说:“你闺女打掉孩子。”
有人说:“你女婿来替你。”
老李呜呜地哭起来。这一哭,人们开始骂李雪梅和大喜两口子狠心,抢生个孩子搭上爹娘。
过了几天,大喜自动现身,把他老丈人替了出来。
大喜入瓮,第二天就被带到乡里学习班接受教育去了。
那时候,村里最醒目的宣传标语是关于计生的,大喜家房头写着:“上吊给绳,喝药给瓶”。
④
李雪梅每个月在不同的亲戚家轮流躲藏,这次到了狮子沟。狮子沟的村民们偶尔去麦子镇赶集,将山货换成时髦的玩意回来,但这些土蛋们都不知道牲口市的小张肉火烧。
逃跑中的李雪梅对肉火烧的想念到了夜不成寐的地步。
她想念火烧里入口即化的肥肉块,以及糜碎的葱香,一口咬下去嘴角滴答着油脂,再来一碗新磨出的豆汁更为绝妙。馋虫整夜啃食她的胃她的心,对肉火烧的想念胜过女儿和丈夫。也许她只是憋疯了,就是想借肉火烧的名义出去赶集上店散散心。
麦子镇的大集一年有春秋两个山会,李雪梅来赶这个瓜果丰收的山会了。她的亲戚要在鸡蛋市卖掉自家养的土鸡蛋,她成了自由兵。
她围着亲戚的一块旧黄围巾,把脸遮了半个。
花花绿绿的商品诱惑着李雪梅躲在乡下暗无天日的心。她穷,但过过眼瘾都那么快乐!
麦子镇这次赶集犹如回到解放区,自由的感觉太美好,再有几个肉火烧一碗豆汁,她的人生就完美无缺了!
肉火烧摊子的食客真多。李雪梅扶着大肚子在马扎上艰难地坐下来,将那块难看的黄围巾扯下来,暗自吞咽着口水,等着小张媳妇把刚出锅的肉火烧端上来。吃肉火烧之前,还有一项准备工作要做。
“老板,来两头大蒜!”李雪梅喊道。当年她和大喜谈对象,他第一次带她吃肉火烧就是要了大蒜的。
太忙了,小张和小张媳妇都没听见,李雪梅又喊了一嗓子。
这两嗓子吸引了一个食客的注意。
隔着两个长条桌子,王中华正在擦眼镜。他来镇上开计生会,开完他们一起来吃肉火烧。
王中华戴上眼镜循声望去,一个女人斜坐的样子一看就是肚子里有货的孕妇。李雪梅怀孕的样子实在太丑了,一张有些浮肿的脸几乎把小眼睛挤没了,人说孕相丑陋的女人怀男胎,怪不得大喜这小子拼了命要抢生。
两个同事是镇上的,并不认识李雪梅,但只要王中华一说,他们的目标人物就轻易落网。
小张媳妇扯着喉咙喊:“吃大蒜的自己过来拿,忙不过来。”
李雪梅从马扎上起身,小心地穿过桌子丛林,她要到火烧摊子前自己取蒜。
一个老头一手摁着一只小羊一手掐着肉火烧吃,李雪梅走近的时候,小羊突然咩了一嗓子。这冷不丁一叫,让李雪梅脚下不稳差点被老头的凳子绊倒,她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把手扶到眼前一位食客的背上。
这背太瘦硌得手疼。那人回过头来,李雪梅看见了王中华镜片下闪烁的眼睛。
小张媳妇扯着嗓子喊:“蒜呢,谁要蒜了,火烧也好了,一趟腿端回去。”
李雪梅已经不见人影,她托着肚子小跑在牛马骡子驴羊混杂的牲口市,像穿过枪林弹雨。
牲口市里一个修马蹄子的老兽医见状嘀咕道:“这女人,眼看着要生了吗?要是找不到老党家,我倒是可以帮个忙…”
王中华坐着没动。那些年,计生的红利胜过一切努力工作,抓到李雪梅意味着自己的升迁之路扫清障碍。但他在李雪梅惊恐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自己的害怕。他低下头假装不认识她,就这样轻易把她放跑了。
⑤
生产进入倒计时。
王大喜在镇上学习班待了半个月,将中央省委市委计划生育红头文件倒背如流,在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考试中稳获第一,以学习班优秀学员的身份光荣毕业,被老李以一麻袋麦子三筐苹果赎回村里继续关押。
王大喜态度诚恳地交代,他的老婆目前怀胎七月,计生办把剩余俩月的包袱甩给村里。
两个月,还有办法对付这顽固分子。
大喜二进宫。老丈人老李来送饭。
送饭时王保管员像铁塔一样站着,爷俩打着哑谜。
“爹,今早又是馒头咸菜啊。”
“你小子馒头咸菜嫌孬吗?”
“孬字拆开是不好,我嫌孬就是不不好,不不好是啥意思。”
“不不好就是一切都好,你放心吃饭。”
世上千万人摩肩接踵鸡同鸭讲,老李和他女婿不但投脾气还是心里通电那一类。
改天老李又来送饭,煮了俩鸡蛋,对大喜说:“家里的鸡好久不下蛋了,本来下白皮蛋的,这次下了红皮蛋,人跟鸡一样,快憋出蛋来了。”
大喜一阵激动,知道老丈人说自己老婆快生了。算算日子,李雪梅到了怀孕的末尾。计生办的王八羔子以为还有俩月。
大喜接了鸡蛋,问:“下红皮蛋的在西墙鸡窝还是东墙鸡窝。”
老李说:”东墙西墙都不用了,非要到北屋姥姥家里去下蛋。”
大喜心里就有数了。
老李这晚来送饭,给女婿放下饭后没有掉头就走,他从自行车筐里一样样拿出来一些东西,去了保管员的办公室。
包产到户后,王保管员的职责除了在村委给人看房子,没多大油水。改革改革,革了好处瘦了腰包。因为保管员这个职位可有可无,配给他的办公桌还是十年前那张,旧得连老鼠饿了都不愿意啃的货。
这破桌子上因为放了一袋子苹果一瓶老白干一只烤鸡一块牛肉而熠熠生辉。
有人进贡,王保管员很高兴,但是他也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老战士说:“你是预备把我灌醉了救你女婿出来吗?“
老李说:“看看,你这话说的,他跑了对我有啥好,我可不愿意二进宫啊。”
王保管员在第一杯酒下肚时,保持着一个共产党员的高度警惕性,小口慢嘬。
老李嫌他喝酒像大姑娘绣花,自己一茶碗白酒咕嘟下肚。王保管员对老李这个喝法很心疼,本来送给自己的酒等于又让人喝回去了,于是也跟着一杯杯喝。杯酒下肚,老李循循善诱,将王保管员万年不见太阳的委屈扯出来,老李又跟着倒酒劝慰,再劈鸡腿撕牛肉送上,喝着喝着,王保管员就腾云驾雾一个跟头翻过万水。
王保管员后来被村委解雇了。解雇的原因是他值班时喝醉了酒,看守的大喜跑了。
王保管员喝醉的那晚,老李偷了钥匙开了房门,把大喜解放出来。大喜骑着老丈人的大金鹿自行车连夜逃跑。
⑥
李雪梅游击队员生活的最后一段,到了麦子镇不远处的东山村。这里方便卸货。
东山村是李雪梅的姨姥姥家。姨姥姥死了快三年,老屋无人打理,一边山墙已倒塌,还有两间没塌的,李雪梅就住在这里。
这就是大喜和老丈人打哑谜中的“北屋姥姥家”。
第一夜。无人居住的老屋俨然是大老鼠们的天堂。李雪梅闯入,大老鼠的领地受到侵犯,夜里横冲直撞表达不满。老屋没电,李雪梅在黑暗中摸着肚子唱歌,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她的手转动。母子的互动,就这样抵消了漫漫长夜的恐惧。
第二天,东山村的村民盛传村东头老房子闹鬼了,那个老婆婆的魂魄回来了。到了夜里,李雪梅姨姥姥的魂魄没回来,大喜跑回来了。
和平年代的革命夫妻终于见了面,烛影绰绰,隔着中间的大球,大喜抱了抱雪梅,两人抱不到一块儿去,相互架着胳膊在屋里走了几圈,像是跳舞。大喜问:“想我吗?”
李雪梅咯咯笑着说:“想,想肉火烧都想疯了。”
夜里,一只老鼠造反,欲从老式的木头窗棂子间突围出去,但一头撞破窗纸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当儿,被大喜捉住了。大喜掐着那物的脖子跳到院子里,活活将它掐死。
恐惧短暂平衡,李雪梅的肚皮却是一阵一阵地发硬。
第二天早上,大喜预备去麦子镇买夹子灭鼠,更重要的,买一打小张肉火烧,解解老婆的馋。但是,李雪梅见红了。
姨姥姥家的表哥开着拖拉机,李雪梅在车后斗里坐着,周身蒙着被子,秘密前往老党家。
⑦
卸货并不顺利,李雪梅在老党家的生产室里迎来送往了三个生孩子的女人,她看着她们像下猪仔一样轻松掉下肚里的肉肉。她见了红,就是不肯生。第一天,老党家说骨缝只开了两指,瓜已熟,但不能强扭。
第二天,老党家给李雪梅喝了蓖麻油,她前心后背和肚子一起疼痛,和老母猪下崽一样哼哼唧唧。
哼哼到了下午还是不生。日头西斜,老党回来,跟老婆嘀咕了一阵,李雪梅就被请到老党家小阁楼上了。
小阁楼上堆满杂物,老党家架了一张钢丝床让李雪梅躺着。老党家说,待会儿可能来人,叫李雪梅宫缩的时候也要忍着。大喜也不要下来。
镇里工作组经常对老党家突击检查,以防违反计划生育的漏网之鱼在这里产卵。鉴于老党是村委的财神官,工作组的同志象征性地到产房门口露了露头,就和老党喝起了大茶。直到傍黑天,老党随便客套了一句关于吃饭的,工作组的组长就遣散其他人回去,自己不客气地留下来。
李雪梅躺在钢丝床上,肚子上一座山峰高耸,宫缩一浪一浪地来,她很痛,但老党家不让她哼唧,她对大喜说:“人家都说二胎跟放屁一样好生,我不好生,是有原因的,大喜你知道吗?”
“知道, 你东躲西藏,给吓的。”
“放屁!男人就是不知道女人的心。”
“那是为什么?”
李雪梅眼泪奔放地流淌:“你不懂女人心还不懂女人胃,我是馋啊,连个肉火烧都吃不上,上次偷着赶集,遇上王中华吓跑了,这次是被老鼠吓得肉火烧又泡汤了,等我坐了月子,月子里这忌讳那讲究,我啥时能吃上啊…”
大喜又心疼又好笑,外人生孩子疼得哼唧,李雪梅产子让肉火烧馋得百爪挠心。他安慰说:“现在也没处买,等你生完了,下来奶,我给你买一打。”
“还要生完了,还要下来奶,凭什么,我现在就想吃,我的….肉火烧啊…”
外面墙头上一只猫发出凄厉的叫声。
汹涌的宫缩一个巨浪打来,钢丝床一片濡湿。李雪梅不再纠缠肉火烧了,她觉得自己要带着对肉火烧的渴望死去。
⑧
楼下,工作组的组长已经和老党喝上了小酒,老党家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她简单炒了俩菜外加一盘现成的凉拌花生米,她一颗佛心希望组长同志嫌弃菜肴不美味而赶紧撤出,但工作组组长也有一颗不嫌弃的佛心,将就着就喝开了。
老党家将电视的声音开到很大,希望掩盖阁楼上的动静,但组长过来把电视关了,组长说:“现在的电视节目,那些唱歌的,演电视的,全他妈胡说八道,不如和大哥说说话。”
老党陪着笑,说着好好好是是是,心里巴不得组长快滚蛋。
阁楼有咚咚的脚步声,组长夹了个花生米放在嘴边,问:“啥动静?”
老党家笑眯眯地说:“养着好几只猫,那活物到了晚上胡反登。”
紧接着一阵女人的长哭声,组长的耳朵一激灵:“啥声?”
老党家笑眯眯地说:“猫和人不一样,人还分个时候,猫到了晚上就想那事。”
组长说:“不对哇,春里猫才发情,眼下是秋里,我去看看…”
组长刚抬起半个屁股。这时候,简易楼梯一阵疾风骤雨,一个男人三步两步下到楼梯来,那人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又有些无助,说:“老党姨,你再不去就出人命了。“
组长将桌凳往后一踢,人就来到客厅中央,他端详了大喜几秒钟,果断说:“你就是抢生钉子户王大喜?可逮着你了!”
管计生的同志对钉子户的照片信息了如指掌,没想到一顿小酒意外捡到一颗计划生育果实。
看此人派头,大喜明白他就是老党家说的上面领导,而且是管计生的领导。王大喜也是带了武器来的,把背后的一只短木棍亮出来,呲牙咧嘴说:“谁要动我老婆半根毫毛,一棍子开瓢,光脚不怕穿鞋的!”
老党家念着阿弥陀佛上了楼,大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守着楼梯。组长在历次计划生育的执行工作中都是动动嘴皮子,显然对这年轻的亡命徒感到害怕,他转而对老党说:“你收留超生的,你这党性原则在哪里。”
老党一脸无辜:“医生救死扶伤,谁也不去查清底细再救人啊。”
阁楼上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楼下三个男人的画面还在凝固着,听组长吼了一嗓子:“生了生了,还不赶紧去看看…”
李雪梅生了个男孩。
等着他们的,是一场暴风骤雨的处罚。
亲戚朋友来探望,人们问孩子叫啥名。李雪梅说:“还没起呢,狗蛋丑蛋都行。”
大喜算了一笔账,超生罚款六千,黄烟损失一千,三头猪一千,电视,粮食,房屋修葺,误工费,一万出头不到两万。
这笔钱,在那个年月简直要了大喜的命,于是两口子一致同意儿子的名字紧扣计划生育主题。大喜要取名两万,李雪梅嫌虚高,两人剪子包袱锤决定胜负,李雪梅一把剪刀剪了大喜的包袱,孩子取名:一万。
一万今年40岁,是个出息的后生。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在美国娶了个洋妞儿。现在李雪梅还在农村当自由老太太,常年带领一群人在村东的广场上跳广场舞。
身体健康得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