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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呆呆菜鸡
宴席上有人问我,薛大人和路人掉水里,你先救谁?
我抢答:「救路人,然后站在原地鼓个掌。」
原本胜券在握,得意洋洋,站在我身后的薛沼之脸色瞬黑。
他本想翻出我原先替他祈福求的玉佩,嘲讽我只不过是故作镇定的舔狗。
但他这才发现,我箱箧中藏的玉佩,绣品,画像上隐晦写下的名字,从来都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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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满京城嘲笑的低贱正妻。
夫君金榜题名后,即刻从醉花楼中领回一个妓子。
妓子怀中抱着一个奶娃娃、手中牵着一个奶娃娃,细腰仍盈盈不堪一握,楚楚可怜。
我算了算,三年抱俩,着实龙虎精神。
三年前,恰好是他与我成婚的第一年。
而京城人嘲笑我低贱,没骨气,则是因为。
——那时,我看着门口相互依偎的二人,竟然没有动怒,反而好脾气地淡笑拱手:「二位真是般配不已。」
2
薛沼之是个美人,殿前对答时,惊才绝艳,获了圣上厚爱,得了探花郎的位次。
之后步步高升,早已不是那个府中拮据,逼我花嫁妆添家用的男人了。
他身旁的妓子,我也认识,醉花楼的春英。
薛沼之登榜那日,大醉一场,在秋月之中,醉眼蒙眬地握住我的手。
那双桃花眼头一回露出潋滟情意。
他念着:「春英,春英,是我对不住你……」
他啰啰嗦嗦念了几回,深情款款,悔恨当初。
可是,当初,明明是他主动登门来求娶的我。
只不过,说是求娶,更像是交易。
——我爹看上薛府祖上流传下来的贵族封号。
——薛沼之自然看上了商贾之家的钱财。
而我,成了他们之间的交易品,仿佛是个毫无生命,毫无感情的物品。
3
我刚贺完喜。
春英眼中含着的眼泪便没了流出来的借口。
就连薛沼之都难得瞥了我一眼。
可是,诘难,嫉妒,痛恨,统统没有出现在我的脸上。
只有好脾气而从容的微笑。
春英想了想便往后缩,怯懦而害怕地看了一眼薛沼之。
「薛郎,我怕。」
薛沼之下意识挡在春英面前,似乎又觉得没意思。这么防着一个心平气和的人,反而显得自己小气。
他伸手拍了拍春英,轻声安慰道:「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出什么事,我护着你。」
他们二人缠缠绵绵,我倒无所谓。
只不过,站在大门口,周遭车马辘辘,灰尘有些呛人。
我便面色庄重,行礼告退。
人多眼杂。
薛沼之既然甘愿为了一个妓子自毁前途。
那丢人的事让他们丢好了。
我顶多今天差人买个炮仗回来。
贺贺喜。
4
第二日。
满京城的贵妇们都知道了薛沼之要停妻另娶的打算,有八卦者给我递了几次帖子让我赴宴,恨不得亲自来薛府中看看我的惨样。
我一眼不眨地让丫鬟把帖子当柴火烧了。
明明天天对着薛沼之那张脸就够烦了。
哪里还有闲工夫和别人讨论薛沼之。
等休书的工夫,我推开窗。
窗外梅花艳丽,阳光如熹。
我畅快地深吸一口气,刚想伸手去碰半空中垂落下来的花瓣。
忽然听见瓷器轻磕。
我转身,撞见一双惊慌失措的黑色眼睛。
是府内的马奴。
马奴笨手笨脚地放下插满新鲜梅花的花瓶,用不甚流畅的中原话说:「今日的梅花……很漂亮,摘来给……夫人看看。」
马奴本是西域人,无名无姓,因为语言不通,被牙子骗来卖苦力,我一时心软,便将他买下,收归府中。
他身量极高,头发粗硬,骨相生得立体而硬朗,野性十足。一身粗衣,布料单薄,惹得胸前鼓起的肌肉分外明显。
明明已经隆冬,他却像是遍身都布满了热气似的,蜜色的皮肤没有一丝一毫因冷而颤抖的迹象。
我待下向来温和,他虽然擅闯,但念在目的不坏的份上,我只是宽厚笑道:「多谢。」
马奴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嘴角牵起,认认真真冲我行了个礼,然后飞快跑走。
那笑容纯净,更像是大漠中嵌进去的一汪湖。
不像是在京城这个人心叵测的大熔炉中能看到的。
我摇摇头,忽然想到了一些往事。
捏着怀中的玉佩,闭了闭眼。
5
「姐姐。」
我睁开眼,春英拉着她的大儿子,正怯怯站在门口。
丫鬟同仇敌忾地瞪向她。
她却闻所未闻,只乖乖冲我道:「昨夜薛郎宿在我那里……折腾了一夜,妹妹睡晚了,今早忘给姐姐请安了,特地前来补上,还望姐姐不要怪罪。」
我闲闲捧起桌上的书,「嗯,他呼噜磨牙又脚臭,可不折腾人吗。」
春英愣住了。
我猜,她一定觉得凭她这么拙劣的炫耀,能够让我气得七窍生烟。
只不过,可悲的是,对于攀附在他人身上生长的菟丝花,最刺痛她心的弱点便是自己看成神的男人,却遭到了别人的嫌弃。
春英气得暗中一鼓劲,推了推她的儿子。
她那胖墩墩的儿子便哇哇大哭朝我跑来,一边举起拳头,一边喊道:「不许你这么说爹爹,你是个坏女人,坏女人,快滚出我们的家!」
他像个炮弹似的砸了过来,雨点般的拳头向我招呼过来。
我皱眉,一手摁住这小土豆的头。
他却不像是好人家教出来的,浑身全是阴损的招数,见拳头打不到我,便用牙咬,啐口水,一脚恶狠狠要往我小腹上踹。
若是贵府深院中瘦弱纤细的千金女子,恐怕防不住这油滑的招数,非要落下点青印。
不过,我入府前,却是商贾家里,跟过商队走南闯北的女郎。
我毫不犹豫拧住这厮的耳朵,一巴掌扇了过去!
那方才还站在原地,只干喊着「住手」的春英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抱住她的儿子,委屈又气愤:「姐姐,他还小,不懂事,大人如何能跟小孩计较。你怎么能这样打他呢,他可是我们薛府的金孙啊!打坏了怎么得了。」
金孙。
我看是个龟孙。
我敛下眉,淡淡道:「当家主母难道还没有管教孩子的份了?」
春英张了张嘴。
她表情太浅薄,满目的得意快要溢出来了。
——你很快就不是薛郎的妻了,不是当家主母了。
她这意思我懂。
只不过,这正妻的位置,我虽不想坐,可也轮不到别人来欺负我。
6
我没等来休书,却等来了薛沼之。
入夜,我刚躺下,他却披着件狐裘来了。
我面色镇定地扣好最顶的扣子,他解了狐裘,露出单薄的月白长衫。
烛光摇晃,照出领口一点脂粉。
我猜薛沼之是被一股枕头风吹来的。
果然,他一开口,就是埋怨:「麟儿今晚哭了半夜,说自己骨头疼。你容不下春英,竟然心思歹毒,和一个小孩作对,狠心把他推倒,摔成了那样。」
烦死了。
睡前还来吵架。
我从容地起身,行礼,「您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夫君开心就好。」
这是我的专用敷衍话术。
薛沼之站在原地,眼睛中的光辉随着云翳消散,月光绽出而明明灭灭。
他忽地说:「你哭了。」
我下意识捂住眼角的红肿。
——寒夜和即将迎来的自由,让我方才在黑暗中忍不住想起一位故人。
这泪便是为他而流。
薛沼之嘴唇微启,表情有些不自然,「好生娇气,我又没说什么重话。教子当然无妨,你为主母,日后麟儿和玉儿都会由你来教导。」
日后……哪里还有什么日后。
我委婉道:「还是交给春英姑娘安排吧,一来她为生母,二来,她未来是要做主母的。」
薛沼之沉默了一会,手指捏起,竟然淡淡道:「未来之事,日后再提。」
我目瞪口呆,急了。
日后再提?
按照预想中那样,薛沼之不应该当机立断,一封休书送我回家吗?
薛沼之却没再继续说此事,倦怠地解开项颈下的盘扣:「就寝吧。」
他心渣,却长了副好皮相,双眼如明珠,艳丽到惊人心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一笑:「府中多了孩子,便多了生气……再生几个吧,热热闹闹才好。」
我揣摩着,这话怎么着,都不该对我讲,没准是他和春英说完,兴致上了头。
因为,我和薛沼之,成亲三年,一直无子。
7
薛沼之躺在床上,垂下帘子,发尾遮在我的下巴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把这等情爱之事,视作对我的恩赏。
薛府独子,才貌双绝,少年进士,他拥有的东西太多,便觉得全天下的女人都会毫无意外地喜欢他。
以至于,即便我态度多么敷衍规矩,薛沼之总以为我是条颇为隐忍的舔狗。
我咳了一声,止住薛沼之的手:「我受了风寒,莫近我的身。」
薛沼之正在兴头上,一时半会冷不下来,他说:「不妨事。」
我推开他:「妨事,很妨事,我月信也快来了,累得动不了。」
薛沼之的双手压在床头,动作停了,他脾气向来不好,方才那句话已经是他最大的隐忍限度。
果然,他忍无可忍,冷道:「既然如此,那你安心养病,我此月都不踏入这屋半步!」
薛沼之挥袖欲走。
我在床上忙着庆贺一个月都不用对着他这张脸。
他手笨,站在床边窸窸窣窣扣了好一会扣子。
让我就算笑都得委婉地憋着声。
薛沼之穿好衣服,等了等,又等了等,莫名冷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虽然不知他冒的哪门子鬼火。
不过,我甚是舒心。
8
次日。
我原本托病,拒了春英的请安,躲在屋子里求清净。
只不过,我的小丫鬟撺掇着我,去后花园赏雪。
我苦等的休书迟迟未来,索性出门活动活动,舒舒心。
花影微斜。
有人站在花树下,小心翼翼择着怀中梅花的干枝。
「阿蛮,你怎么在这,快见过夫人。」我的小丫鬟惊呼道。
原来,马奴叫阿蛮。
他有些讶然地抬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跪下行礼,只不过单手还紧抱着怀中的梅花。
「夫人……」
许是因为异域之人的原因,他不像旁的下人那样规规矩矩地说:「见过夫人。」
只叫夫人两个字,配上有些沙哑低沉的声音,更像是低语轻唤。
他直起腰,眼珠轻抬,明明还跪在我面前,却没比我矮多少。
像个猛兽,带着嚼子的野兽。
我忍不住问:「我记得府中家仆都备有冬衣,你穿这么少,莫非管家克扣了不成。」
他摇摇头,看着我,眸光极深。
——「很热。」
丫鬟在旁边忽然侧耳道:「夫人,这个阿蛮一股子蛮力,功夫也好,不若让他给我们抓鱼吃?」
我皱眉:「胡闹,大冬天,哪有让别人做这种事情的,快住口。」
可是,阿蛮却一声不吭,把花递过来,就直直跑去湖边。
碎冰飞溅。
「快回来。」我急道。
丫鬟却拉住了我。
我这要是再猜不到,就是个傻子了。
恐怕,遇到阿蛮,就是她的主意,那日送梅花,没准也是这个丫鬟撺掇的。
她是我陪嫁过来的丫鬟。
我凝眉:「珠雀,你在做什么?」
珠雀义正词严:「夫人,奴婢看出来了,这京城里,男子一有钱,一做官就变坏,还不如找个能拿捏住的忠仆,慰藉孤寂呢。老爷登榜后便从外面领了人回来,就准许他另觅眷侣,您就不行?阿蛮长得好,个子高,体力也好,依奴婢看,就很适合您。」
我感觉太阳穴一痛,沉沉地叹了口气。
珠雀止住话,涩然道:「奴婢知道,您还想着梁公子,可是昔人已逝,您该往前看啊。」
9
我下意识捏住怀中的玉佩。
我从佛殿大门跪行到佛像前求来的祈福玉佩,背后刻着三个字。
梁南安。
「他没死。」我轻声说,「从前线战亡士兵脖子上解下来的名牌,没有一个是他的。」
珠雀叹了口气,嘟哝道:「反正我觉得,这世上男人这么多,您不能死挂在一棵树上。」
忽然水声响起。
一只健壮的手臂支在岸边,鼓起的肌肉挂着水滴。猛地撑起身子,几指并起,捏着一尾鱼。
阿蛮迅速将岸边干爽的外袍披上。
只不过,由内从外,还是慢慢渗出湿意。
块状的胸肌和腹肌结实而有力。
我瞄了眼。
嚯。
阿蛮手中,薛沼之花五百两买的那条狮头金鱼,正气息奄奄,垂死挣扎。
此事若是让薛沼之知道了,必肉疼几分。
我便忍不住给阿蛮竖了个大拇指。
10
「夫人不是重病不起吗?」
我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丧钟般的声音。
我扭头。
薛沼之正和春英并肩走来,那胖小孩紧紧拉着春英的手。
远远望去,他们才像是一家人。
薛沼之的脸映在红梅雪影中,冷白得很,甚至有种阴冷的气息。
春英的手紧紧挽住他的臂弯,只不过,她的眼睛却死死睨着我。
我默声冲薛沼之行礼,便给珠雀使了个眼色,让她跟我一起走。
可是,当我转身时,薛沼之却又不紧不慢地开口:「夫人最近很喜欢梅花?我记得……你之前桌上也摆了株梅花。」
我停下动作,抬眼。
薛沼之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我的身上,反而瞟向阿蛮。
阿蛮的美和中原人截然不同。高大,粗野,旺盛,如同恶狠狠压倒一片野麦,借着汹涌的酒劲在上面挥毫写下的草书。
忽然,薛沼之轻喝道:「大胆!来人,把这奴才拉下去好好打二十棍。」
——他看到了阿蛮手里死去的金鱼。
此事是因珠雀而起,让阿蛮隆冬入水已是过分,此刻若是又连累他遭罚,那实属说不过去。
我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站出来:「夫君,这奴才不通中原话,不懂府内规矩,二十棍打下去,恐怕连命都不保了。不如由我来罚他吧。」
薛沼之抿嘴:「这倒是我头一回见你如此精神。」
他说的这话也没错,入了薛府后,我向来是泥菩萨做派,闭眼入定,不管他事。鲜少和他对着干。
旁边的春英笑着开口:「薛郎,不然就饶过那奴才吧。姐姐拖着病体也要逛园子,偏偏还撞见了这奴才,还要为他求情,或许,真是这奴才运气好,老天爷开眼保佑他呢。」
我沉静道:「春英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我和这奴才私会不成?你刚入府没几日,倒是长了双慧眼,辨起私相授受来倒是熟稔得很,莫非是之前颇有心得?」
春英张嘴,羞愤辩解,却被薛沼之拦了下来。
他冷漠地看着我,双眼如同幽火森森。似是不可置信,又含着莫名的愤怒。
我知道,他们二人心中都把我看成了痴心于薛沼之的女人,方才春英的话,也只不过是想要往我身上泼脏水而已。没有人真心觉得我会和府中的旁人私通。
薛沼之气,也只是气我又让他的白月光丢了颜面,气我竟然有胆子敢反驳他而已。
「薛郎,您忘了?我们午后还要去玉馐楼吃宴赏戏的,莫在这里耽搁了,您不是还说,要给妾身亲自画眉的吗?」春英扯了扯薛沼之的袖子。
薛沼之沉着脸走了,只不过刚走几步,却又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既然你身子好了,午后与我们同去。」
薛沼之身后,春英的笑瞬间僵住了。
薛沼之这狗,想一出是一出,恐怕又要让我去做笑话。
我咳了一声,软软倒在珠雀身上,冲他摆手:「去不成了,咳得厉害。」
薛沼之阴晴不定,眉目含霜,双颊甚至生出气恼的薄红。
他常自诩贵胄出身,鲜少露出这么外放的表情来,显然是真气到七窍生烟。
他咬着牙:「好,好得很!」
然后挥袖转身,步伐迈得极大,极快,春英踉踉跄跄地跟不上他。
11
我回屋。
珠雀终于忍不住,叽叽喳喳开始给我构想未来的美好生活——
「夫人,我们先把老爷噶了,再把那春英的孩子养到你的名下,你成了薛府的寡妇,上有诰命,下有商路,又有名誉,又有财。以后咱关起门来过日子,谁能管得了您?孤独寂寞冷了,就把那热乎乎的阿蛮塞到被窝里……」
我一手把珠雀的嘴堵住了。
「谁说我要在这府里待一辈子的。薛沼之马上就要休妻重娶了。」
珠雀小声说:「奴婢觉得,老爷也许不会写休书了,要写,恐怕在春英来之前,就早早写好,扫您出门了。」
我说:「他不写也得休。他不休,我那婆婆还能坐得住?定要来和我说,我朝律法,三年无后,是女子失德,理应休弃。」
珠雀嘟哝:「那不是因为您吃药的缘故,才怀不了吗?药一停,指定能行。依奴婢看,干吗非得拿了休书回娘家啊,您那爹指不定要嫌弃您,还会逼着您再嫁别人,给他沽名钓誉。还不如噶了老爷,然后……」
我又捂住她的嘴——有人来了。
那脚步声停在门口,却久久没了动静,像是有人犹豫地站在外边,不敢进来。
珠雀去开门,隔了一会,竟然把人领到了隔帘之前。
青色绢纱卷帘影影绰绰映着一个高大男人的影子。
他跪在地上,颧骨近到挨着那纱帘,灼热的气息吹得纱帘一起一伏,却始终没有掀开。
「夫人。」
果然是阿蛮。
他仰起头,隔着帘子,我却依旧感受到了那笔直而纯然的目光。
「夫人……说罚我。我来领罚。」
珠雀带完人,便脚底抹油般,把门从外面关了。
她这个人,说话粗些,办事倒细。想必刚才逛园子被薛沼之撞见后,她便长了个心眼,出去守着了。
我掀开帘子,手指尖颤了下。
阿蛮竟然认真至极,真的拿红绳把自己给捆了送来。
手腕在身前绑住,双膝跪地,身上还穿着那件潮湿的衣服,被绳子一勒,一些东西更加显眼起来。
我撇开眼:「不必了,这事都是我那小丫鬟闹的,你且回去吧,天气严寒,莫要再穿湿衣服了。」
阿蛮低着头,像座山。他迷茫地抬头:「您不打我吗?」
他只会简单的中原话,磕磕绊绊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他被骗到中原后,做什么都是错的,挨打挨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还说,谢谢我给了他一个好差事,马厩里虽然又脏又臭,但是马儿心眼都是好的,比人要好许多倍。
我叹气:「阿蛮,不必感谢我。过往都如此,便是对的了吗?哪有人生来就是奴才,生来就该被别人打,我助你,不过是给你,你该得罢了。」
他看着我,双眼纯黑,像是发亮的点漆。
我终于明白,珠雀为何偏偏找来了他。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不善言辞的外族人,更是因为,他纯净得不惹尘埃,让人忍不住剖心置肺。
我轻声说:「我助你,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因为觉得我们有些相同。你生为异族,我生而为女。生于这个世道的女子,过往常被溺杀贩卖,于是今朝,父母能给口饭吃,能随兄长们旁听几次私塾的,便称作好。为人妻子,过往常被丈夫殴打鄙夷,于是今朝,哪怕伴侣不忠,不打人便能称作好。」
「薛沼之为人不忠而冷漠无情,只因为探花之身,世袭爵名,便成了外人口中的良配。春英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使出百般心思,至今却得不到名分,而我好不容易摸索出条生财的商路,却只能靠着三年无后的坏名自污,才有可能被他休弃。」
我叹了口气,闭住眼睛,「阿蛮,世道艰难,我心有戚戚,虽只有蜉蝣之力,但我能助一人,便助一人。」
不知道阿蛮听懂了多少。他只是静静看着我,然后将那绑缚的双手递在我的面前。
我轻轻替他解开红绳。
这高大健壮,伸手便能轻易捏死我的俊秀男人,虔诚地向我俯身行礼。
下跪时,他的额头贴在我绣鞋的玉珠上。
玉珠微颤。
我下意识捏紧手中的红绳——原来就连绳子,贴过他的身,都会变得滚烫。
「夫人,以后,我们是两只……蜉蝣了。」
他不会发「蜉蝣」这个音,有点笨拙。
我莫名笑了笑。
阿蛮抬眼看着我,眼角微弯,像是一幅画卷徐徐展开,先是眼,再是唇,露出笑颜,亮堂得像是小太阳。
西域来的一轮小太阳。
12
当晚,我从睡梦中惊醒。
桌上装着梅花的瓷瓶竟然摔到了地上,一地白瓷碎片里,梅花被人狠狠踩烂。
我刚想起身,一只冰凉的手却从背后捏住了我的肩膀,硬生生将我摁回床上。
我猛地伸手推开,喝道:「谁?」
其实,我知道是薛沼之,只不过是假装询问,借机推开他罢了。
薛沼之竟然真的一踉跄倒在我的枕边,他喝酒了,浑身都是酒气,手脚软得不成样子。
他浑浑噩噩地撑起身子,声音低沉而阴郁:「爬上你床的,还能有谁?」
我面不改色:「哦,我还以为是鬼呢。」
我与薛沼之成婚三年,他刚入朝时,也应酬大醉过,薛沼之酒量不好,喝完话多脑子笨,听不懂我的阴阳怪气,所以他每每喝醉,我说话便分外嚣张起来。
薛沼之果然没搭话,自顾自地念道:「府内梅树二十五株,只有两株有近期攀折的痕迹,偏偏都极高,不是你,或你那丫鬟能摘得到了,只有高大男子才能摘得。」
我说:「如何非要我来摘,我请园中花匠摘,高处的长得又大又好看,如何摘不得了?」
薛沼之点点头:「好,说得好。」
他的动作却一点儿也不像是服气的样子,双手又来拖着我,拽着我,生生把我勾进他怀里。
他像是条焦躁而找不出原因的野狗。
「你说得好,我找不到原因来反驳。但我就觉得哪里不对,我偏生就看不惯……」他用力压住我挣扎的动作,指尖钻入我的衣领,指腹贴住了我的锁骨。
这姿势,就像是从背后用手臂做了条环绕的镣铐。
他冷得很,凉得我一哆嗦。
我刚动了动,薛沼之反而像是被刺激了似的,更为用力地搂住我,「不要逃,你和我好好说。我们……好好把事情掰扯清楚。」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事情。薛沼之,眼前唯一一件,且顶重要的,就是你写休书给我,我给春英让位。」
薛沼之默了一瞬,「此事之后再提,等过了年吧……快过年了,我如今把你休了,你能去哪呢?」
我自然是躺在我的小商铺里,天天放炮仗,一直放到大年初五了。
我叹气:「薛沼之,春英姑娘呢?你们不是一起去玉馐楼吗?这么晚了,去陪她吧。」
烦死了,我睡得好好的,万一这人待会吐了,又得换床单,还不如让他去烦春英呢。
薛沼之哼哼笑,搂着我,摇摇晃晃,像是傻狗摇尾巴,「你嫉妒了?让你一起去,是你使小性子不肯去的,这可不能怪我。」
他看不到的地方,我的脸已经冷到不成样子了。
薛沼之从小就是府中希望,贵门娇子,与其说他是个坏人,不如说他是个把别人好意当作习以为常的冷漠之人。
他总觉得所有人爱他,把别人的拒绝当成使小性子,而他稍稍一哄,就能哄回来。
我没有回应他。
于是他的笑落进冰冷的空气中,慢慢回归死寂。
薛沼之不动了,他忽然用手摸了摸我的唇,然后摸了摸我的脸,黑暗中,这是唯一一种用来辨认别人表情的法子。
「你怎么不叫我夫君了啊?」他终于发现了。
我叹气:「我累了,薛沼之,别等年后了,快点休了我吧。」
薛沼之的手垂了下去。
13
我以为这是他的默许,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我便挥开他的手,起身想去倒杯茶喝。
没想到,薛沼之忽然暴起,拦腰勾住我,我只感觉一瞬腾空,然后后背猛地抵在了床角。
薛沼之这疯狗没来由地压了过来!
他紧紧贴着我,身子冰凉,脸倒是滚热得很。
「你怎么不叫我夫君了?」他像是没听到我说的话,又轻声问了一遍。
我咬牙,若是再提休弃的事,保不准会让他发现我正盼着此事,反而以此来威胁我。
我只好又忍一回,干巴巴道:「夫君。」
薛沼之应道:「诶。」
他平日里只是对我不冷不热,爱搭不理,喝了酒,便烦人得要死。唤了一遍还不乐意,双手晃了晃我:「再叫。」
我忍无可忍,一掌劈过去,薛沼之这无耻之徒竟然捏住我的手腕,反而逼得更紧。
「哈……」他喘了一口气,气恼道,「叫一声都不乐意了,你就这么想让我休了你?」
我们安静地看着彼此。
我不知道薛沼之在想什么,但我在想,黑暗中如何确定他的下三路在哪里,实在不行,我就踹上一脚。
薛沼之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变了。你先前不是这样的,你和顺恭谨,持家有道,从来不与我争执的。」
我不语。
「你我之间,好比流绪微梦,初不觉,要失去时,却又让人……恍然无措。」他轻叹道。
薛沼之终于松开了我。
他披上衣服,踉踉跄跄地走出厢房,走到半途,却又绕了回来。
「夫人,这夜太冷,我记得你上回还替我绣了新衣袍,绣好了吗?给我避寒吧。」
我有些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薛沼之说的这回事来。
那衣袍不是给薛沼之绣的,只是我闲来无事,给梁南安做的袍子罢了。
我们是青梅竹马,他偷偷领我去听过私塾,我也给他织过帕子,若不是朝廷征兵,他参战后没了音讯,恐怕三年前,合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我记得有回,薛沼之与同僚喝酒,半夜才归,走错了屋子,才不小心撞见了我绣东西。
他当时只是匆匆一瞥,便揉着额角,躺在榻上歇息,半晌后,还怪我绣得烂,烛火晃眼,让我灭了烛火,让他安心休息。
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这茬。
我咳了一声:「绣得不好,早就烧掉了。」
薛沼之站在原地,看着我:「这样么。」
他站了一会,好像再也找不到要说的话,终于走了。
14
薛沼之搅得我半宿都没睡好,白日珠雀叫了我几声。
「夫人,今天要不就不去了吧。」
我努力睁开眼:「去,一念法师好不容易在昭华寺,过了今天,便又要等好久了。」
珠雀叹了口气,摇摇头:「夫人对梁公子还真是痴心一片。」
我感叹道:「他对我好罢了。」
我匆匆洗漱,便借祈福的名号,去了昭华寺。
去的路上,我又昏昏沉沉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梁南安。
梁南安是个温柔的好人。
我小时便常常挨弟弟的欺负,他仗着父母宠溺,从来不会责罚,便将我当作出气包。
有一回,他一脚踹过来,我右脸高高肿起,一颗臼齿掉了出来。
母亲说,女人破相了,就没人要了。
我生怕自己破了相,吓得软倒在地,哭了出来。
梁南安猛地冲了过来,用头顶住我弟弟的肚子,将他撞倒在地。
我弟弟吃得甚好,长成了个结实的肉墩子,又常和巷子里的流氓厮混,梁南安哪里是他的对手,结果被他打得凄惨无比。
我弟弟走时,笑着说:「我要回去告诉母亲,姐姐你找野男人了,还让他打我。你是荡妇,让母亲好好收拾你。」
梁南安艰难地站了起来,脸上带彩,却问我:「你没事吧?」
他比我小几岁,文人书生打扮,衣服纹样也比我好。
我哭着说:「我的牙齿没了,我以后没人要了。」
他让我张嘴,然后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我说:「没事,你还在换牙,我看到牙根上的小白点点了,那就是你以后会长出来的牙齿,你莫怕,别舔它,不然牙齿会长歪的。」
我便不哭了,反而小声说:「你不应该来救我,我弟长得那么壮,一看,你就打不过的。」
梁南安却肃了脸,坚定道:「为人君子,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是为了救你而阻止他,不是为了打赢他而打他。若是天下的人全都要看着身量大小再决定是否行侠仗义,那这不是英雄,是孬汉。」
他说得我一愣一愣的,没听懂。
梁南安叹道:「你是不是还没开蒙读书?」
我摇头。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说完后,小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向公子你道谢呢。」
梁南安摆摆手:「不必,我又不是为了这声谢,为了让别人知道我,才帮人的。告辞。」
他说完,一瘸一拐地走了。
只不过,晚些时候,我还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们这巷子中最富派的梁家小儿子,梁南安。
当我被我弟弟诬陷勾搭野男人,回家后差点挨了一回打的时候,他的母亲登门拜访,冷笑道:「你说我儿子是野男人?」
我头一回见我跋扈凶蛮的父亲露出那样灰败,惊恐,甚至谄媚的表情来。
他没打我,反而让我多多和梁南安接触。
他家有在朝做官的当靠山,我要是也有,哪里用得着怕梁家。
我父亲说。
只不过后来,那靠山倒了,我和梁南安的婚期便也不断往后拖,再后来,他被征兵服役,我嫁给薛沼之。
……
我睁开眼,从回忆中缓过神来。
掀开帘子,马车外,一座高大巍峨的寺门,后面是绵延无尽的天阶和藏在烟火诵经之中的庙宇。
「夫人。」珠雀将我头上的珠钗卸尽,忍不住叹道,「我看这天儿,好像要刮北风了,恐待会要下大雪,夫人,要不您还是借着轿子上山吧。」
我摇摇头:「我求的东西,只能心诚才求得来。」
我看着这一望无尽的台阶,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跪倒,膝行,行三阶后,叩首再跪。
我非信徒,望佛祖勿怪。
如今别无他法,只能寄托神明。
愿,挚友梁南安平安康健,顺利归来。
只此一愿,求神明成全。
……
我跪到半山腰时,额头一冷,果然下雪了。
我继续拜了下去。
此处算是昭华寺的后路,专供僧人或修行之人行走跪拜的,不比前路宽敞,台阶也更加湿滑难行。
我连摔了好几跤,脚趾却一点没有知觉,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待我终于行到庙前时,一双僧鞋缓步走到我的眼前。
「施主。」一念法师叹了口气,「生死离别,一似庄周梦蝶,或许,来的他,不是梦里的他,你念的他,也不是来的他。」
我仰头,眉眼湿漉漉,带着点消不掉的雪花,我有些呆然地看着一念法师,嚼着他的语句,只听出了一种意思。
「我替你求了签,他还活着。」一念法师说。
我来昭华寺这么多次,头一回听到如此笃定的消息。
我掩住脸,浓重的欢喜让我不知所措。
「进寺来,喝些热茶,用些素斋吧。」
15
我在斋堂抱着茶杯,生冷的手指由于回暖,而隐隐刺痛。
今日昭华寺上唱诵声不绝,香客游人甚众。
等我四肢恢复知觉后,我便出了斋堂,习惯性地去为梁南安求祈福。
我捏着求来的玉佩,虔诚地双手合十。
枯枝上的白雪随风落下,压在我原本就结了一层霜,染湿的发顶上。
忽然,我莫名感受到一股炙热的眼光刺在我的后背。我疑惑睁眼,扭头看去,身后行人众多,找不到那个看我的人。
这天傍晚,当我刚回府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香火气时,忽然有人隔着屏风坐下。
「你去哪了?」薛沼之问。
我淡淡道:「快年关了,去庙里供神祈福。」
薛沼之一语问完,却没有立刻走,他定定坐在那,好半天又说:「有求什么吗?」
我说:「请了一炷香。」
「没了?」
他说话越发令人摸不着头绪,为梁南安求的玉佩自然不能说,我干巴巴地点头:「没了。」
薛沼之竟然笑了一下,像是揶揄,又像是不信。
他癞皮狗似的,斜倚在八仙桌上,硬生生一盘瓜子吃到入夜将睡,这才拍拍袍角:「夫人,该睡了。」
我叹了口气,抬头却见,薛沼之正莫名其妙地将右手往枕下探去,又翻了翻被褥,似乎在找什么。
我奇道:「怎么了?」
薛沼之别有深意地望着我,微挑眉:「我丢了枚玉佩,腰带空落落的,不大习惯。」
我指出:「你来时就不曾见你戴玉佩,想来不是在我这儿弄丢的,不如去春英姑娘的屋子里找找,丢玉佩这事自然顶顶要紧,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当下就去。」
我一边说,一边双手挟住他的腋下,不动声色地把这厮往外拖。
薛沼之神色变了变,好整以暇的表情彻底消失,他面色生霜:「你别不知好歹!」
我与他马上就要各走一边了,如今,我也懒得再装。
我眯眼:「薛大人,更深露重,你再去得晚些,小心走夜路摔跟头。」
薛沼之的手指忽然袭来,用力揪住我的领口,一下子将我带倒,扑到他的身上。
那双潋滟绝色的桃花眼紧逼而来,我的手掌压在他的身上,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的喘息。
薛沼之一字一字说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脸上这副永远风轻云淡的模样。」
他的眼角利得如同小火苗,容颜过于昳丽,就好比淬火脱胎后闪现的金光。用这张好皮相便能「杀人」。
我愣了一秒,立刻恢复清明,平淡地睇向他:「不然呢?薛沼之,你要我像春英一样,对你谄媚讨好吗?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喜你,爱你,也有人对你毫无兴趣。」
薛沼之嘲笑:「毫无兴趣?」
只不过,他的笑随着我毫无波澜,不恼不气的表情而逐渐消去。
薛沼之的瞳孔轻轻一缩,然后猛地捏住我的下巴,抬起,贴近,近到他觉得能够看清楚我瞳孔的细小变化。
「你骗我。」他声音发飘,不知是问句还是他的笃定。
我撇开他的手掌,径自下床。
他却不依不饶地扯住我。
「你骗我。」
「薛沼之!松开。」我没忍住,冲他说道。
薛沼之养尊处优惯了,脾气极差,立刻怒道:「你长本事了,就因为我让春英入府,你就摆冷脸摆了这么多日,你闹够了吗?」
他冷哼:「你以为我真想娶你入府?一个毫不知趣的老古板,泥菩萨,无聊至极。」
我叹气。
三年的相处,我早就摸透了薛沼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真实的他,刻薄嘴毒,冷漠自私。
「你说得都对,去吧,薛沼之。」我有些不耐烦地敷衍道。
薛沼之看着我,有一瞬间,我觉得他想要大怒咆哮,或者扭断我的脖子。
但他听到我的话,只是忽然缩了一下肩膀,形容有点可怜,像流浪的野狗。但又迅速挺起腰杆,气冲冲地跳下床,大步离去。
16
婆婆果然找了我。
我跪在她屋里的前厅,瓜果香味和着香火味,熏得呛鼻。
她风湿严重后,便不怎么出屋,只歪歪倚在引枕上,混浊的双眼一点儿也不看我。
「你昨日和沼之吵了?」
我抿嘴,看来此次叫我来,是要敲打我了。
婆婆果然说道:「我们薛家,世代功勋,你一个商贾之女,能进我府之门,还不恭顺谦卑,竟然还处处惹是生非!也不怪别人会说薛府的闲话!」
「三年无后,理当休弃。也莫怪我这个做婆婆的话说得直白,这三年,我们薛府已然是忍耐许久了。」
我心中失笑。
哪里是忍耐许久,分明是觉得可利用的价值所剩无几,所以才要开始摆贵门的架子罢了。
只不过,这事自然不是我这位婆婆所料想的那么好。
我的爹爹,我的婆婆皆把我当作他们利益交换中间的棋子,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枚棋子也是有思想,有眼界的。
梁南安说,书是这天下最好的东西,有了学问,遇到什么难事都不怕。
他叫我识字,认账,看尽这大千世界的运作法则,烟火人情。
于是,一方面,我借着薛家当家主母的身份,看懂府中的账册,使通银钱,笼络下人,架空婆婆。
另一方面,我故意在爹爹面前夸大薛府的权势,放任他和弟弟滋生贪欲,奢逸无度,我弟弟染上了赌瘾,根深蒂固,积重难返。
以小力博大益。
当一个人胜券在握,底气十足时,才会不气不恼,平稳淡然。
我面不改色,恭谨行礼:「您说得对,三年无后,即是大过,深感愧疚,请您代薛府撰写休书。」
那双冷漠的眼睛终于讶然地睁大,她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的「乖觉」「懂事」。
婆婆的速度倒是比薛沼之快不少,等我出屋时,手中便多了一卷休书。
我松快地吐了一口气。
如今,只差在这休书上签字摁印,便能彻底离开薛家了。
另立门户后,通关文牒,行程备抵,这些东西才能够准备齐全。
梁南安……
我抬头望向蟹壳青般的天空,一念法师的话如同梵音,依旧震耳欲聋——
「他还活着。」
我去找你了,梁南安。
哪怕奔波万里,哪怕九死一生,哪怕要我去西域,将那尸体一具一具翻出验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17
当我回到寝房内,提笔磨墨时,薛沼之却不知从哪听到消息,竟然还穿着官服,就踹开了门,大步走了进来。
「不许签!」他吼道。
我皱眉,连忙补上自己的手印,毫不犹豫地将休书往自己怀里藏。
我手脚之快让薛沼之气红了眼,他向前一步,我便秦王绕柱似的溜着八仙桌的边往外跑。
薛沼之疯了,追不到我,竟然单手直接一把将桌子掀了。
他是个贵族,即便早年再落魄,浑身上下也沾着一层倨傲尊贵的臭架子,哪里做过掀桌这种流氓事。
于是,我愣住了,一时间慌了神,骇得往后退,反而将自己逼到了死角。
砚台碎裂,墨迹溅到他猩红袍角上,薛沼之浑身狼藉,却不管不顾,只阴沉地逼近我。
薛沼之的大手捏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便要往我怀里掏休书,我急了,索性撕破了平日里温良恭顺的假象,一脚往他下三路踹。
薛沼之避了避。
于是,只可恨那一脚踹到了他的大腿,怀中的休书却被他抢了过去。
我们二人活像是阎王见修罗,打得不可开交。
我胡乱踹他,探头去咬他抓休书的手臂。
薛沼之牙齿紧紧咬住,腮边都鼓了起来,硬邦邦的,脖子青筋毕露,却不依不饶,恶狠狠地将那休书撕烂。
贵府用的纸,厚实,耐造,边缘包了丝帛。
他第一下没撕动,竟然开始胡乱拽扯起来。
明明有了这份休书,我今日就可以出府,找我的梁南安。
我看得眼圈都要红了,「住手!你住手!你个狗日的王八蛋,混账玩意!」
我的声音极其响亮,薛沼之踹开门后,又没关门,庭院里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吓得扔了扫把直接躲了。
薛沼之却笑了,笑得凄厉含霜,「会骂人了?这么多年,我彻夜不归,没听你骂过。我冷你嫌你,没见你骂过,我带别的女人入府,没见你骂过!你为了封休书,你来骂我了!谢青鸢!你真是好样的,装得真好!我和你同床共枕了三年,竟然头一次知道你这么想出府,这么想与我分道扬镳!我告诉你,薛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不许!你就死了这条心!」
他双手用力到骨节发白,像是想要扭断别人的脖子一样,竟然生生将包边的帛撕开。
布料破裂的那一瞬。
我气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我双手成爪,硬生生往他手臂上抓,薛沼之便又一手扭住我的手腕,单手捏着休书,不依不饶,歪头,用牙咬。
他像是含恨般,嚼着,撕着,直到把那封休书彻底毁成碎片。
我终于挣脱开来,胡乱捧起地上的碎片,没准还能拼好。
薛沼之却猛地破开我的手指,扒掉所有的纸片,塞进自己的嘴里。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像个胜利者似的高高扬起头颅,紧紧抿嘴,缓慢嚼碎。
我扑上去掰他的嘴,他不躲不避,像是嘲笑似的,干脆利落地吞了下去。
那一瞬间,我们二人挨得很近,似乎成婚后,除了例行的周公之礼外,这是我第一回主动挨得如此之近。
近到额头贴着额头,瞳孔锁着瞳孔。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狼狈而凄怆的模样。
我失态了。
我松开了他,无力地靠在墙上。
没事。
我在心中安慰自己。
没事,休书还可以再写,不过就是迟上几天罢了,没事。
我们四目相望。
薛沼之脸上带着指甲抓出的红痕,官袍上全是脚印和褶皱,官帽也歪斜了。
而我,鬓发散乱,珠钗掉了一地,泪水晕花了脸上的妆。
他像个疯子。
我像个泼妇。
薛沼之擦了擦嘴,面无表情地说:「翰林院还有未尽的公事,我先走了。母亲那边,我来出面就好,你不用再去了。」
我苦笑,百思不得其解,「薛沼之,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喜欢我,你喜欢春英,你又何必非要拖着我,拽着我,硬生生把我留在薛府,不觉得碍眼么?」
薛沼之眉头一跳,他沉默了,然后涩声说:「不碍眼。」
我叹气:「春英娇媚,我持家有度,你是想要享齐人之福?」
薛沼之不吭声了。
我知道他品行不端,可是我竟然没有料到,他真的能够如此自私贪婪。
我冷笑:「薛沼之,你做梦,我死都不会让你得逞的。」
薛沼之神色一变,就好像从冷冰下蹿出一道鬼火,他低声吼道:「谢青鸢!你服个软有什么问题,你就不能服个软吗?」
我笑着摇头,不可思议,「薛沼之,你让我服软,不可能。除非你和春英那两个孩子从来没有出生,除非你没有新婚头年便在外面找妓子。」
我漠然地看着他:「薛沼之,有句话我一直想和你说,你很恶心。」
薛沼之哆嗦了一下,然后张了张嘴,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声音虚弱:「哦,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他看着我:「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吗?」
那双桃花眼红晕逐渐浓重。
「你是我薛沼之一辈子的耻辱。明明我才华相貌皆出众,为何非要生在破落之家,为何非要担负着所谓家族重托,为了钱,和商贾之女成亲。我每每看到你,我就觉得耻辱。因为你压根不像个女人,从不哭闹,不吵人,反而把薛家立起来了,你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让我觉得……」
他用力咬牙,拳头重重擂到墙壁上。
「让我觉得,为什么我们的婚事,偏偏是一场交易!」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我觉得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前因不搭后果,我便没有往心里放。
「薛沼之,你走吧。」我说。
薛沼之盯着我,眼睛红红的,也许是方才吃纸时吃呕了吧。
他盯得人发毛,但他没说什么,还是走了。
18
我因为思绪积劳,打人的时候又把手腕扭了,病了一日,额头有点烧。
珠雀苦着脸,心疼兮兮地给我换凉帕子。
俄顷,又偷偷贴过来:「夫人,夫人,你快好吧,你好后,奴婢陪你去看男人,腱子肉鼓鼓的帅男人。」
我发抖的眼皮虚弱一颤,只可惜平日里还能躲躲,如今只能硬挺着,连头都没劲歪,只能毫无抵抗地听珠雀这些鬼话。
但不知为何,第二天,一觉醒来,我竟然真的好了。
珠雀强行要履行她单方面制定的约定,拉着我溜去后院。
其实不用溜。
除了婆婆,薛沼之的近侍外,这府中一应奴仆,全是我的人。
果然,我看到了阿蛮。
隆冬,风刮得比刀子还疼,他却站在马厩里,赤膊给马刷毛。
珠雀声音极大,兴奋道:「夫人,快看啊。」
我刚想捂住她的嘴,阿蛮便闻声抬眼,然后愣愣瞅着我,扬起一个笑。
他的头发似乎又长了些,许是因为没想到旁人会来,他没挽发,像个毛茸茸的,要过冬的黑豹子。
阿蛮手忙脚乱拍了拍裤子上的碎干草,然后身姿极其灵巧地翻过栏杆,跑到离我三步的地方,站住了。
「夫人,骑马?」
我看着他,刚想回绝。
阿蛮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却微微暗淡,他慌里慌张地张嘴,笨拙地搜寻着自己熟悉的中原词语。
「有一匹母马,很乖的,很好看。」
他像是献宝一样。
我不由失笑。
「嗯,好。」
当我意识到自己答应时,连我都吃了一惊。
但是阿蛮却笑了笑,他直起身子,跳也似的跑进马厩,一声野性十足的唿哨后,他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母马,自己骑在普普通通的棕马上。
薛府的马厩连着后山,大片空地铲平,全当跑马场。
梁南安教过我骑马。
我记着第一次上马时,马跑了多久,我就叫了多久。
梁南安没有嘲笑我,反而夸我无论何时都没有松开缰绳,是好样的。
他那时刚成年,脸长开了,有几分玉面小郎的味道,牵着我的马,一路小跑,也不觉得跌份,只是爽朗地笑,耐心地教我。
他对我说:「世间凡事都如此,你跨上马匹之前,都不会知道这一匹是温顺还是暴烈,但是无论如何,不要放开缰绳,不要放弃希望,只有这样,才能驾驭住人生中任何一匹马。」
我记着梁南安的话,一直都记着。
三年,我无数次跪行上庙,无数次托人打探消息。
我紧紧抓着属于我的缰绳。
——我会找到他的。
阿蛮那匹马没有马鞍,他却像是如履平地一样,轻而易举地坐在上面,他微微侧过身,左手虚拢,牵住母马的缰绳。
我轻松笑道:「无妨,我会骑。」
我说着,一个唿哨打出去,俯在马背上,如离弦的箭矢一般冲了出去。
阿蛮敛了眉眼,大手摸着棕马的鬃毛,轻轻一踢,便也追了上来。
他紧紧跟在我身后,错开半个马身,像是最安全无声的守护影子。
晴朗的冬日,阳光照在他蜜色的肌肤上,异域的脸上全是野性十足的俊秀,只不过他不像是薛沼之那种含霜倨傲的秀丽,反倒温暖得很,如同篝火,春天的土地,掺杂着阳光味道的布料。
我问道:「阿蛮,你骑术很好,谁教你的?」
阿蛮摇摇头,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忘了。」
那双眼睛澄澈,单纯,似乎只能看见我一人。
他闷声说:「都忘了。我只……记得……」
他冲我比了一个食指,然后神色坚定而淡然:「我要来中原。」
「为什么要来?」
「……不知道,但一定要来。」
19
薛沼之顶着满脸抓痕,面无表情上完早朝后,我和薛沼之吵架的事彻底传开了。
贵妇们争先恐后邀请我去赴宴,摆明了要来收集一手八卦。
我推辞不掉,只能应约。
宴席上,有人用扇子遮着看好戏的笑容,问我:「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我叹气:「想问就问。」
「薛夫人,你觉得,您和那位春英姑娘掉河里,薛大人会救谁?」
我淡淡道:「救春英。」
她没看到我变脸色,便又问道:「若是薛大人掉水里呢?」
我抬头:「薛大人和谁掉水里?」
「这……」
她们都知我是薛沼之的舔狗,却偏生不知道我还有个青梅竹马,叫梁南安。
那人随口道:「那就薛大人和一个路人一同掉水里吧。」
我知道她们想看什么。
她们想看我心寄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但是,我偏不顺他们的意。
我毫不犹豫地说:「救路人。」
「啪。」身后的屏风不知为何,突然响了一下。
我眼前的贵妇忽然神色讪讪,强笑道:「那然后呢?想必是薛夫人心善,又知道薛大人通晓水性,这才先救路人吧……」
「然后?」我放下筷子,拍拍手,「站在原地鼓个掌吧。」
我身后的屏风突然一歪,露出一张黑沉沉的晚娘脸。
我见鬼般瞪向突然驾到的薛沼之,薛沼之脸色铁青地冲一干惊慌的女眷行礼:「抱歉,府内有事,先请夫人与我离席了。」
我被薛沼之押上了车。
他一言不发,直直捏住我怀中的玉佩。
我伸手要抓,心中恼怒——这薛沼之莫名其妙,一回生二回熟,简直像个惯偷。
他高高仰着头,骄傲得不成样子,像是得意洋洋地抓住我的弱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几天还冒着风雪去庙里给我祈福求了玉佩,还有你那屋中的绣品,画像,深情款款,情意绵绵。你在我面前玩这套欲擒故纵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在外人面前做这套。我以前不拆穿你,是给你留点面子,你别做过了,非要我把证据摆在你眼前,惹你羞恼才行!」
他猜得离谱。
我脸色一白,想起那被他撕了的休书,伸手去抢玉佩。
玉佩背后,可是刻着梁南安的名字!
可是薛沼之似乎误会了我阻止的目的,他难得高兴一场,伸长手臂,像个蛮横无理的少年,仰着身子,不肯让我拿到。
我拽着他的领子,要给他一拳。
可是,电光石火间,薛沼之嘴角得意的笑僵住了,他翻过玉佩,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那上面刻着的三个字。
他的脸瞬间白了。
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懵了。
我趁机抢过玉佩,跑到马车门口,扬声冲车夫喊:「停车!」
我觉得不妙,我得赶紧逃跑!
可那人的手臂像是铁箍般从背后将我牢牢押了回去。薛沼之的手捂住我的嘴,冷得像一块冰。
我背对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疯狂到极致,反而冷静至极的声音——
「不许停。再驾快些,立刻回府!」
20
薛沼之没有说一句话,他甚至没有让我下地,像是困兽一样,紧紧抱住我。
若单论体格,我绝不是他的对手。
他头一次不气不恼,反而让人摸不透他要做什么,我难得被他整得有些害怕,用力握紧手中的玉佩,想了想,又干脆将它藏在嘴里。
薛沼之能掰断我的手指,可是他不能掰开我的嘴巴,因为他一旦来抢,我就吞下去。
薛沼之缓慢转动眼珠,看到我的小动作,他没说一句话,手臂却更用力地箍住我。
「老爷,你怎么了……」春英像往日一样,带着孩子迎了上来,看到薛沼之怀里的我,诧异又嫉妒。
薛沼之说:「走开。」
春英吓到了,连忙捂住哇哇大哭的麟儿,跑也似的退去。
他把我抱到了我屋中的床榻上,然后扯断了床帏,撕成布条,捆住了我的手脚。
接着,薛沼之又发疯了。
他扯开我的妆奁,掏出里面的玉佩、小像。
他漠然地念出那些潜藏在背面,角落的名字。
「梁南安。」
他随手扔到地上,又翻出一个,继续念道——
「梁南安。」
就这样,一件,一件,又一件。
他将屋中每一个箱架,柜子都掀了个底朝天。
也许念了十几遍,也许又念了几十回。
地上堆叠的东西狼藉一片,薛沼之低着头,看着那些东西,又抬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柜子。
这么多刺绣画像,原来没有一件是为他所作。
「梁南安,梁南安,梁南安。」他点着头,呓语着,不像是呓语,更像是咀嚼着别人的血肉。
最终,他才看向我,看向正偷偷挪到床侧,要去捡散落在地的东西的我。
「我的夫人,告诉我,梁南安是谁?」
我的动作一僵,颇有眼色地缩回身子。
他歪头,漠然,哼笑道:「哦,我忘了,你嘴里还塞了块玉佩,说不了话。」
他拾步缓慢走近我,一步,又一步,一边问:「这块玉佩又是什么来历?我方才看了,你去庙里求的那块被放在了箱子里,这块玉佩你贴身带着,想必意义非凡,怎么?是你们的定情信物?你和那个梁南安的定情信物?嗯?」
我瞪了他一眼,拼命往后缩身子。
我不跟疯子计较。
可是他却偏偏要和我计较。
薛沼之眼珠子带着鬼火般瞅着我,忽然伸手捏我的下巴,摁住我的喉咙,让我没办法往下吞。
「你们到什么地步了?他做了什么?他就这么好?让你这个有夫之妇,整整想了三年?」
他连番的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我只能皱着眉,像是竖起刺的刺猬,凶狠地瞪向他。
薛沼之同样瞪着我。
僵持半天后。
他忽然泄了气,松开压制我的手,叹道:「别往下咽,会死人的。你放心,我不抢了。」
他佝偻着背,疲乏地坐在床头。
外面夜沉了,丫鬟都被驱走了,屋内没有烛火,昏暗得可怕。
我无声地坐了起来,摸到床尾的剪刀,将自己手腕上的布条割开。
薛沼之是骄傲的贵族,断然不会容忍自己的妻子心有所属,他这样的男人,无论自己在外面如何风流,都不会让自己的伴侣迈出去一步。
薛沼之知道了我对梁南安的心意,保不齐正想着要把我浸猪笼还是发卖出去呢。
薛沼之动了动,我捏紧剪刀。
他说:「来人,拿个火盆来。」
火星在他侧脸上映下橙色的光,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一转,看了我一眼,然后将那些绣样、帕子全丢进了火里。
「往事就不提了,夫人,以后我们从头来过吧。」他看着火盆中的灰烬,轻轻说。
声音竟然有种卑微的乞求。
但这一定是我的错觉。
「我们压根就没有过情愫,谈何从头来过。你不如痛快地给我封休书,以后大家都当陌路人,那才叫从头来过。」我说。
薛沼之的背更加弯了,他苦笑了一下,然后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脸。
「夫人,如果我新婚之后,没有找过春英,你会爱上我吗?」薛沼之闷声问。
问得极为可笑,形容可怜到滑稽。
我着实不明白他在做些什么。
我说:「自然不会。」
我看透了他:「薛沼之,你这不是爱,你只是不甘心。你骄傲至极,觉得任何人都倾慕你。你不是爱上了我,你只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痛快地接受休书,没想到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你不甘心会存在我这样的例外罢了。」
薛沼之听完,再也没说话,他只是看着火盆中的物件烧尽后,便走了。
21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梁南安好脾气地笑着说:「罢了罢了,不就是些死物而已,烧了也就烧了,你没事就行。」
他掏出手帕,轻轻放在桌子上,示意我拿去擦眼泪,人却又克制守礼地后退,和我隔了两臂的距离。
我摸着他的手帕,小声说:「你送我的玉佩,我还藏着呢,没有烧掉。」
我现实中明明将玉佩放进了怀里,可是在梦中,我却认认真真破开我的肋骨,从心窝里把那玉佩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给梁南安看。
「你看,还好好的呢。」
可是,一抬眼,梁南安不见了。
我惶恐地大喊:「梁南安!梁南安!你在哪?」
场景一晃。
我却来到了我十五岁生辰那一天。
我出生在冬季,梅花绽放的时节。
但是我不怎么喜欢梅花,因为我不喜欢冬天,太冷了,手上生疮,疼得厉害。
弟弟的冬衣里压着白棉花,我的冬衣里却全是芦花。
我的脸色简直冻得和地窖里的小土豆一个色,发着抖,说话都说不利落。
我不喜欢冬天,更不喜欢冬天外出。
可梁南安说他遇到了难处,只有我才能帮,我便毫不犹豫地去了。
我家倒是也有地龙,只不过不是我能用的。我家里虽然也算是富甲一方,不过我爹骨子里带着生意人的算计,他精明地算出我是个赔钱货,因为我终是要嫁出去的。所以家中每在我身上多花一分钱,便要亏一分钱。
他不舍得。
但梁南安舍得。
他大方至极地给我送了几贯钱,又放了几盘糕点水果。
冬天的水果,贵得连我爹都不怎么吃。
梁南安说:「这是你应得的报酬,因为我要请你帮个忙。你字写得好,帮我抄一篇佛经吧。」
我那时年轻,别人夸几分,便信几分,当即应了下来,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乱扎乱飞的字。
写几个字,梁南安便让我停下,说我做得好,送我几件冬衣。
再写几个字,梁南安又让我休息会,说我的字妙到毫巅,要送我副冻疮膏。
我懵懵懂懂,被夸上了天,高兴到脸都红了,梁南安和我一起乐呵呵地笑。
等到我的小几旁边堆满东西后,他就不再找理由进来了,只留他的两个姐姐陪我。
她们看着我,捂着嘴笑,说:「哎呀,真好,真好。」
我问什么真好。
她们指着窗外,舞枪弄剑,虎虎生威的梁南安和他两个哥哥:「你看,我们家那小孩平日里不怎么练武,就喜欢习字看书。你来了,这小懒鬼终于肯动动筋骨了。」
她们声音清楚得很,梁南安闷着头装没听见,紧紧抿嘴,耳朵红得很。
他的姐姐们忽然哎呀一声:「我忘了,我在厨房里还炖了汤,我们得过去看看,三弟,你先来陪陪客人啊。」
梁南安僵了一下,看了眼跑也似的离开的姐姐们,又看了看身旁颇有眼色、揣着剑就往门外奔的哥哥们,最终望了望我。
他挠着头,站在窗外,我趴在窗台上。
梁南安捏了捏手指,咳了一声,忽然说:「我约莫记得,你生辰是今日。」
我眨眨眼,想了半天——哦,是了,就是今天。
不过倒也没什么区别,往年日子倒也这么过的。
梁南安问:「生辰很重要,我送你件礼物,你要什么?」
我那时颇为羞涩,但行事又非常大条。
我钦慕梁南安,他对我好,教我东西,我想要他。
我捂着脸,害羞地指了指他。
梁南安恍然大悟,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把他腰间的玉佩递给了我:「不过这枚玉佩刻了我的名字了,戴起来不太好。你先拿去玩玩,隔几日,我给你挑个花样,重新刻一枚。」
我有些失望,有点不死心地看向梁南安。
梁南安挠挠头,咳了一声。
我便睁大眼睛,拼命看他。
梁南安终于眯着眼笑了,笑容多了点少年的扭捏,他的手掌压在脑后,倚靠在窗框上,抬头望天,小声说:
「昨天我和爹娘去昭华寺上香,我不怎么信这个,闲得无聊,便溜去后山,那里有一大片梅花,烈烈艳艳,很是漂亮。明日,你要不要和我的姐姐们去看看梅花?」
他睇向我,看了一眼,又匆匆低下头,然后又看了一眼。
我说:「好。」
忽然,廊间一片喧闹。
梁家的姐姐一个端着炖汤,一个端着长寿面,两位哥哥笨手笨脚地抱着盛满菜肴的托盘走了过来。
他们每个人都笑意融融。
他们看着我,高兴地大声道:「祝青鸢生辰喜乐!新长一岁,万事如意!」
从那日开始,我喜欢上了冬天。
22
「夫人!夫人!不好了。」我从美梦中惊醒,珠雀皱眉摇晃着我,她焦急地说,「我们屋子被锁了,出不去了。」
我揉着头从床上坐起,披上外衣,隔窗一看,门外站的都是生人。
薛沼之把我关起来了。
我叹了口气。
「夫人,现下怎么办?」珠雀问。
「想办法逃。」我闭眼,「薛沼之昨日不关,今早却关,只能说明他早上发现了些新东西,而那些东西,且莫让我看到,所以才猝然将我关了起来。」
珠雀显然猜到了半分,轻声说:「什么东西?」
我凝重:「有关梁南安的东西。」
我被关的第二日,醒来时,前厅的桌上摆了一枝梅花。
是阿蛮。
隆冬朔雪,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笼屋子里,恐怕只有他才能带给我一点生机了。
第三日。
异变突生。
在我熟睡时,忽然闻到了呛人的烟味。
我猛地睁开眼,屋内,不知何时,火光大作,我猛地叫醒珠雀,然后去推房门,只可惜房门落了锁,死死推不动。
有人趁换岗的时候,在我屋里放了一把火,而夜中时,人的警惕性最差,等到外面的守卫发现不对劲时,门上的锁已经烫得吓人。
我听见屋外有人慌忙地叫喊:「走水,走水了!」
如今想要我死的,恐怕只有一个人——春英。
我叹了口气,眼下并不是算账的时候,我立刻拉起慌张的珠雀,往后窗奔去。
可是,那里竟然也被人封住了!
春英,做事做绝了。
我脸色沉凝,一边让珠雀去找屋内的存水,将被子泼湿披上,一边抄起板凳去砸后窗。
可是,还没等我砸下。
窗外竟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锤响。
接着,又是一锤。
木屑碎裂,流血的拳头放下,露出阿蛮慌张担忧的脸。
他猛地将断裂的木板抽开,打开窗,跳了进来。
火势汹涌,已经快要将横梁烧断了!
阿蛮沉着脸,竟然双手分别挂住我和珠雀,毫不费力般险险擦着掉落而下的木柱,跳窗而出。
「夫人……」珠雀看着我,火海将我们映照得晦暗不明,她轻声说,「这是好机会,我们逃吧,不要再等休书了。逃出了薛府,就当作薛夫人死了,你再去黑市买个假身份,以后好好过。」
她贴紧我,又补充了一句:「而且阿蛮也可以和我们一块走,以后还可以有暖乎乎的……唔……」
我连忙捂住她的嘴。
阿蛮却一点儿也没有中原人的委婉,眼睛黑又圆,直接说:「我听见了,跟着……夫人,热乎乎的……男人……暖被窝。」
珠雀都教了他些什么呀。
我叹了口气,算了,阿蛮语言不通,留在我身边,还能帮帮他。
我点头:「走。」
阿蛮却拉住我,摇头,然后轻松单手抱起我,扛上珠雀。脚跟一压,竟然猛地跳上了围墙,几步一跳,轻巧得像是飞一样。
「哇哇哇——」珠雀被他扛在背上,视角是倒着的,体验更加刺激。
而我躺在阿蛮怀里,觉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他胸肌顶到了我的脸颊,让我动也不敢动,生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我最后看了一眼我住过三年的屋子。
大火已经烧出了大梁,火势凶猛,几个家仆绝望地看着,他们也知道,这恐怕很难扑灭了。
「谢青鸢!!!」
忽然黑暗中一声暴喝,吓得我心脏漏跳。
是薛沼之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还好没像话本子中写的那样——被几个大汉拦着,也要拼命扑进火中。
他素来聪明,知道救不了了,于是脸色灰败地看着,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看。
「谢……青……鸢……」阿蛮轻声学着,他咬字咬得不准,歪歪扭扭的。
我鼓励道:「嗯,学得真快,妙到毫巅,等逃出去了,给你买糕点吃。」
阿蛮冲我笑了笑。
不像是被我哄到了,反而像是个大人似的,陪小孩子玩一样。
我们刚要出府门时,我的眼珠却忽然凝在了一处。
我紧紧揪住阿蛮的领子:「等等,等等,你看那,先别走。」
我哆嗦了一下,拍了拍珠雀:「珠雀,你看那个人,那个站在别院的人,是不是我眼花了啊?」
23
我没有眼花。
那个形容不羁的少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军服,他脖子上挂着的,是去西域打仗的士兵才会挂的铭牌。
我不能走了。
我终于知道薛沼之为什么非要把我锁起来了。
那个少年肯定和梁南安有关系。
所以他把少年接入府中,放在眼皮子底下。
所以他才让我一步都不能出屋。
我第一次觉得我跑得太慢了,我应该飞起来才好,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索性,现下薛府的下人都在救火,别院无人。
少年看到乱蓬蓬的我,吓了一跳,连忙拱手道:「失礼,小娘子勿怪。我是府中收留的宾客,见到那边火光冲天,想找人问问需不需要帮忙?」
「梁南安……你认不认识梁南安啊!」我着急问道。
少年皱眉,然后看着我这张脸,恍然大悟,神色复杂。
「你就是梁哥的朋友?西域打赢后,主将不许我们回家,让我们继续深入杀敌,我做了逃兵,从西域一路走了回来,梁哥托付我来京城找你,但是梁哥家里人都搬走了,我丢了线索,盘缠用尽了,这才耽搁了时间,望你勿怪。还请你替我谢过薛大人,他真是个好人,说收留我,帮我继续找,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你。」
我越听,心中又冷又热,又绝望,又侥幸,我颤抖地问:「梁南安呢?他还活着呢吧?」
少年低头,捏着手指,吞咽着喉咙,然后说:「对了,梁哥让我找你的时候,忘了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我叫王传音,你叫什么?」
「谢青鸢。」我说,「他在哪里啊,受伤了吗?我去找他啊,你让他别担心,我现在有钱的,我去找他,他缺什么,我都能帮他。」
王传音看着满眼希冀的我。
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一念法师的话:「他还活着。」
我觉得我无比的自信,自信到仿佛已经看到我的梁南安了。
我想好了,我京城中有几间铺子,都是我背着薛家,偷偷打理的,太麻烦了,等找到梁南安以后,我就把它们都卖了,只留一家租出去收月钱,然后用余下的钱找处风景不错的地儿,买个大宅子,把梁南安一家子都接过来住。
以后,我们就团聚了。
王传音看着我,我甚至冲着他笑了笑。
他闭眼:「梁哥死掉了。」
24
「大战前,我们都觉得打不了的,会死人的。梁哥是我们的头,他说我们每个人把遗言说给彼此,都记住了,哪个活下去了,就要帮死了的人带话回去。」
王传音不忍心看我的表情,他撇开眼,继续说:「梁哥说,他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是最小的,他不担心爹娘日后无依无靠,也不担心家里后继无人。他只是很担心他的一个挚友,他走了,她会受欺负的。梁哥说,如果他死了,活着的人能不能替他去看看挚友,别让别人欺负她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哽咽,他年龄还小,眼窝子浅,一下就哭了出来,「结果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了。梁哥本来不用死的,他入伍之前就会点功夫的,但是我最小,他总护着我,战场上也护着我,被西域人的大刀砍成两半了……」
「梁哥……梁哥……」他抽噎着,哭得难受,一直捶胸口,逼迫自己说完,「我把梁哥的身子拼了起来,我一直抱着他,我好希望他能够活下去,可是腰上那一道口子一直在流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我记得,梁哥眼窝里都是血和泪,他望着天,疼得要命,却硬生生没有叫,反而结结巴巴说了好几句话。」
他鲁莽地擦干脸上的眼泪,「他说……他说——求求佛祖,求求您,我愿来世转生成我的死敌,受万里跋涉之苦,度千人唾骂之厄……劳我筋骨,饿我体肤……我要回中原去,求求您佛祖,我要去见她,我得护着她……」
王传音说完了,他捂着脸,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睁大眼睛,脑子一片嗡声。
「哦……」我听见我自己在说,我慢慢佝偻着腰,扶住膝盖,珠雀扶住我,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的,日子还得继续过。还是要好好活,以后还是要好好活的……」
我刚说完,「哇」地一口,猛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不怎么痛,就像是普通的干呕似的。
我晕晕乎乎地想。
原来,人在悲痛的时候,竟然真的会吐血啊。
我骤然脱力,跪倒在地,珠雀力气小,差点被我带着摔倒,阿蛮连忙扶住我。
我歪头闭眼的前一瞬,看到了站在远处,神情复杂的薛沼之。
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听到梁南安的死讯的呢?
算了,反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我彻底昏了过去。
25
我病了许久。
薛沼之看过我几回,郎中诊脉时,连带诊出来我喝避子汤来,这郎中是薛沼之请来的,我收买不了,只能任由他将消息告诉薛沼之。
薛沼之果然气得很,他罚了珠雀,然后干脆将送药一事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亲自送药,亲眼看我喝完,才淡淡说:「这药帮你补身子的,身子补好后,我们会有孩子的。」
我冷冷看着他。
薛沼之看着是鲜艳的花,其实是一潭沼泽,他不会爱人,所以他一旦靠近谁,就只会把谁圈进去,用他哄人的把戏,用锁链,用孩子,用一切黏黏糊糊如同沼泽般的东西把那人圈进去。
圈进去后,是生是死,便由他说了算。
比如,春英。
薛沼之查出来是春英放的火后,毫不犹豫扭送她去了衙门,押进狱中,施以重刑。
稍大点的孩子麟儿拍着他的门,替母亲求情,被连带着送进郊外庄子,不闻不问,不入家谱。
小些的玉儿还不知事,未学会说话。
薛沼之说将他放在我的名下,让我做孩子的生母。
我仰头看着床顶,不言不语。
薛沼之声音软了下来:「夫人,夫人,和我说说话吧。这么多天了,你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过。」
沉默笼罩在整个屋内。
他隔了一会儿,「你不是喜欢那个马奴阿蛮吗?」
我猛地抬头,深知这不过是他变着法地威胁。
薛沼之果然笑了,狠戾而疯批,「和我说说话,我就把他从马厩中放出来。」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说什么?」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我可以学。」他很讨厌说梁南安这三个字,总是用「他」来代替。
我垂下眼。
喜欢他什么呢……
哪能说得上来呢。他是我的家人,家人之间,需要说喜欢的理由吗?
我说:「喜欢他做事爽快,像个男人。」
薛沼之聪明,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继续说:「薛沼之,你说过,过完年就把休书给我的,你撒谎,你不爽快,你是个小人。」
薛沼之说:「除此一件,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果然不愿意休弃我了。
我故意挑衅地看着他:「我要你把阿蛮带到我的床前,他要一直待在我这里,谁都不能赶他走。」
薛沼之的脸瞬间冷了,他像是要杀人,可是最后,竟然还是咬牙说:「好。」
我又见到了阿蛮。
他瘦了,有点疲惫,不过看到我,眼睛却亮了起来。
他还记得以前的誓言,结结巴巴地说道:「夫人,我们是……两只蜉蝣,一起……」
我笑了笑,让他去罗汉榻上休息。
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护着我身边的人了。
但是,我不能认命,认命了,就要耗在这圈沼泽里,慢慢被薛沼之耗死了。
26
我让珠雀偷偷安排熟悉的家仆,找了个借口,以春英旧友来访,以她知道春英隐事为借口,引薛沼之深夜去了会客厅。
门一锁,放了把火,将一切恩怨都烧得干干净净。
这事说起来轻巧,做起来甚是复杂。
买通家仆,挑准时机,隐蔽风声,洗去嫌疑,桩桩件件都需要小心谋划。
等到终于成功后,我才缓缓歇了口气,看着窗外冲天的火光,我摸了摸怀中的玉佩。
日后,没了挟制,好好过日子,连同梁南安的那一份,一并好好过。
站在我身边的珠雀脸色有点复杂,她犹豫许久,终于说:「有件事,奴婢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其实,今日的安排险些失败。老爷听到是有关春英的消息后,没有去。我当时急得团团转,生怕之后走漏了风声,正要赶去会客厅那里……」珠雀看着我,「然后,奴婢路上遇见了老爷,老爷问我要去做什么,我情急之下,说夫人知道了春英的旧友要来,先让我去偷偷看看。老爷听完低下头,然后笑了一下,又问我,夫人是不是也想去会客厅看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点头了。于是,老爷这才转了脚步,去了。」
珠雀安静了一会,小声说:「夫人,你说,老爷是不是知道了?可是,如果他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去呢?」
我安静地望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闭了闭眼。
***
薛沼之丧事处理妥当后,薛府又回归了平静。
梅花开得甚好。
我望着这漫天的好景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的生辰又到了。
府中,只有珠雀记得我的生辰,忙忙乎乎地给我做长寿面,没空陪我赏梅花。
阿蛮安静地跟在我身后,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那艳丽的梅花,然后挠了挠头。
我疑惑:「怎么了?」
阿蛮看着我,忽然结结巴巴地说:「昭……华……寺。」
我愣了,他怎么会知道那里。
一种奇怪而诡谲的感觉在我脑中缓缓炸开。
「你说什么?阿蛮,你说什么?」
他盯着我,努力又艰难,像是紧紧抓住一点零星的记忆,用力到笨拙——
「昨……天……我……和……爹娘……去……昭华寺……上香……」
我的瞳孔骤然缩小,心脏乱颤。
接着说啊,接着说吧。
阿蛮呆呆地盯着我,继续说:「我……不……怎么……信……这个……」
「后山……那里……有……梅花……烈……烈……艳……艳……」
我的眼睛睁到了最大,眼角流出了泪水。
阿蛮的声音温暖得像是南方的太阳:「很……是……漂亮……」
梁南安不信佛,我也不信。
他死的时候,眼窝里都是泪和血,身子拦腰被劈成了两截,他哆嗦着嘴唇,用最后一口气,求佛祖允诺他一件事。
来世,他愿受苦,愿转世成杀他的敌人之族,也要回中原,去找一个人。
哪怕,他忘记了所有,依旧记得这件事情。
我抹掉眼角的泪水,忍不住呜呜哭出了声音。
我的阿蛮用带着茧子的手指小心翼翼替我擦掉了眼泪。
他笨拙地咬字问:「明日……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梅花啊,谢……青……鸢。」
「……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