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东莞,晚上天气不冷不热,
王之言,李娜美夫妻俩无精打采地徘徊在河岸边的马路上,
一会儿,王之言趴在河堤上,紧锁双眉,望着夜幕下的河水,在两岸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碧碧的波光,河岸两边的花树常开,绿树常青,
他在河边的楼盘住了六年,几乎每晚都与妻子来河边散步,
他热爱这里,更热爱东莞这座美丽的城市,
这里有他的精彩,有他创造的财富,有他的爱情,有他的家庭和孩子,
然而,近几个月,他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他的一切变得一地鸡毛,他开的厂关了门,他把所有的设备低价贱卖,结清工人工资,
工人说他夫妻俩是位好老板,都是被大环境逼的,
王之言与李娜美苦涩地笑一笑,与工人挥手分别,
厂关门了,工人处理妥当了,然而他们的家事还没有完,
他们买的楼房按揭十五年,已经断供了六个月,银行催交房贷,他们没有钱交,失了征信,房子即将被查封拍卖,
眼看着无家可归,他的儿子在昂贵的私立学校读小学,面临着交不起学费,要辍学回家。
王之言与娜美做了努力,哪怕是做快递和做饭店服务员或超市店员,他们也愿意工作,然而命运像是惩罚他俩一样,就是不为他俩打开另一扇大门,
离他们房子贴封条只个剩三天了,
夜光下,爬在河堤上的王之言转过身来,用手摸摸口袋,
他忘了,他的口装已经断香烟半个月,
他苦笑地对娜美说:“谁说戒烟难,没有钱买烟自然戒了”,
娜美笑笑,一半赞扬,一半爱惜地望着王之言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打电话给我爸爸,我们回老家吧”,
“你爸爸会同意吗?他毕竟是从我们这里那样离开的”,娜美望着之言,略带胆怯地说道,
“我来试试吧”,王之言对娜美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电话,拔通了远在千里的爸爸的电话,
“爸,我们一家人要回老家了”,
“是要回来看我吗?我很好,不用你们操心,疫情还没有结束,别乱跑”,电话那端传来王之言爸爸王尚和苍劲有力的声音,
“爸,我在东莞混不下去了,厂子关了门,房子要被查封,这边因为各种原因,找一份工作太难”,
“这样啊,那抓紧回来吧,家里不愁吃不愁住的,告诉你,你三叔的儿子,前年大学毕业回到乡村,承包了一大片荒山,在荒山上栽了苹果树,今年苹果大丰收,你三叔说,赚大钱了”,
“是吗,爸,我们也要回农村发展,到时候您帮帮我”,王之言对着手机说,
“好,好,我明个把你们的房子,床上,被子收拾干净”,王尚和挂了电话,
王之言用双臂揽着妻子娜美,两人无声地流泪了,为爸爸的胸怀,为爸爸像山一样的牢靠,他俩同时又各自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中:
王之言,2022年四十岁,娜美三十八岁,之言幼年丧母,是他的爸爸王尚和又当爹又当娘把他养大,
为了儿子安心读书,王尚和一直未娶,儿子读书聪明,高考金榜题名,王尚和开心到一把鼻子一把泪,说是祖上积德,说是去世的妻子保佑,
其实,真正激励之言好好读书,是他的爸爸王尚和,
王尚和这代人读书少,见识少,只凭死做死累,在荒山上种庄稼,仅能种旱粮,旱粮种得多,收成不高,
村子里的成年人成群结队到城里打工,王尚和一是离不开有感情的土地,二是舍不得唯一的孩子做留守儿童,
王尚和成天背朝太阳,面对黄土耕耘着,收的庄稼留下够自家吃的,剩下的全部卖掉,攒钱给王之言上学,
王之言自从懂事后,没有见过他的爸爸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见过他的爸爸买过一双新鞋,
王之言清楚地记得,爸爸对与他差不多年龄的村里男人说,穿旧的衣服别扔,穿旧的鞋子别扔,
王尚和穿别人不穿的旧衣服,穿别人不穿的旧鞋子,鞋子大了,他垫上二个鞋垫,鞋子小了,他当作拖鞋。
王之言还清楚地记得,他的爸爸自己三餐吃咸萝卜,也要保持他每天早上一个鸡蛋,中午有肉吃,有鱼吃,
他的爸爸煮鱼蒸肉只放调料和姜,从不放葱,为的是王之言一餐吃不完可以吃二餐,
懂事的王之言把爸爸对他的疼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在心里发誓,刻苦读书,让知识改变命运,他长大了要带着爸爸过上好日子。
王之言最难忘的事,他读高二的那年暑假,爸爸为了给他攒学费,每天清晨天不亮从庄稼地里摘下两筐新鲜的蔬菜,放在单车后面,骑到十多里外的镇上去卖,一天早上他的爸爸骑单车摔到山坡下,身上多处挂伤,流血,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王尚和的一切行为无声地鞭策着王之言,身教大于言教。
王尚和为了儿子顺利读大学,在儿子高考结束后,他到城里做农民工,
王之言接到录取通知书,到城里看望爸爸,见到爸爸坐在工地的地上,一边吃着盒饭,一边与工友开心地聊天,
建筑地上的农民工,跟着建筑队建了一栋栋高楼大厦,高楼没有一间属于农民工,农民工依然开心,因为每天的劳动收入,是他们背后一家人的生活,是孩子的学费。
王之言考上重点大学,村子里的人都来道喜,
有的人说王尚和终于熬到头了,儿子考上大学,以后有出息了,能让王尚和享福,
还有人说王尚和可以再娶,找个伴,不要干熬着,
村子里热心的妇人帮王尚和打听到一个寡妇,
寡妇比王尚和小二岁,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王尚和的心里是乐意的,不然他不会去相亲,
相亲后,寡妇要王尚和上门倒插,还要五万元彩礼,
王尚和说倒插门可以,彩礼一分钱没有,
他在城市做农民建筑工好不容易攒下的钱,是供他的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王尚和与寡妇分手了,
热心的人再帮他介绍对象,打死他也不去相亲了,
他要一心一意供儿子顺顺利利读完大学,
儿子要是能读研读博,他也会一直供着。
中国式的父爱,不计回报,一心盼望儿子好,
王之言读完大学考上研究生,王尚和开心得咧开嘴,对儿子说,只要你能读,爸爸搏着老命也供你读书,
王之言读研三那一年,王尚和在工地上摔了一跤,腿骨头摔断了,算工伤,医药费全报销,可能二,三年不能干重活,王尚和回老家休养,工地老板还赔给王尚和十万元误工损失费,
2007年秋季,王之言研究生毕业,从学校直接南下,他在深圳外贸公司工作一年,在公司谈了一位女朋友,
这位女朋友就是李娜美,李娜美老家温州,父母一直在温州做服装和鞋生意,
李娜美血液里浸满了生意人的精明和会计算,同王之言确立恋爱关系后,她对王之言提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辞职,创业。
王之言觉得不可思议,李娜美把计划书写了整整二十页,逐条讲解给王之言听,
原来,李娜美大学毕业后就在这家外贸公司工作,
她手上有好几份大的外贸订单,
她还掌握了一些加工厂的资料,
有的厂做事速度和质量不高,她想利用这一点,与王之言自己开工厂,
她选择了做鞋,因为鞋是长年订单,
她的爸爸妈妈认识一些做鞋的工匠,技术人才不缺,
有订单,有技术人才,只欠厂房和工人,
李娜美从侧面打听到,东莞一家一百人的做鞋加工厂,由于老板炒股套牢,资金链断裂,急着转让厂房,
李娜美从父母那里借了二十万,把几年攒的工资,加上王之言攒的工资,有五十多万,
王之言打电话给王尚和,说要创业,
王尚和二话不说,把腿跌断赔的十万损失费以及平时节约的钱,总共十二万立刻转给儿子。
中国式的父爱,儿子向爸爸开口要钱,爸爸从不吝啬,
王之言用五十万盘下东莞那个急转让的做鞋加工厂,
工人现有,做鞋的机械现有,订单有,
李娜美从爸妈认识的鞋匠里请二名师傅过来,一个专做鞋的新的加工厂开张了。
天道酬勤,
加工厂在王之言李娜美的精心管理下,很快有了利润,
2010年,他们把李娜美爸爸妈妈借的二十万还了,
也是在当年的春节,王之言与李娜美结了婚,
李娜美最好的优势,是讲了一口流利的英语,通过前几年的外贸工作,她攒下人脉,可以直接从国外客户手中拿第一手订单,这个利润空间,每个做外贸生意的人都知道。
之言和娜美赚了钱,在东莞买了三房两厅,月供15年,买了一辆五十多万的私家车,全款付清,
豪车是为了接送客户,显得底气以及尊重客户。
娜美生了儿子,她的妈妈服侍完月子后,回温州打理自家生意,帮儿媳妇带孩子,
为了有人每天看着小孩子,之言和娜美把王尚和从陕北老家接来东莞,
王尚和离开村子里的那一天,村子里的父老乡亲羡慕王尚和,说他是苦尽甘来了,从此可以享福了,
王尚和初来乍到的,在儿子儿媳妇家里老是弄笑话,上厕所不冲厕所,上厕所不锁门,有时候娜美推开厕所门,尴尬之极,
王尚和睡觉不喜欢关房门,夜里打呼噜声吵得儿子儿媳妇不能入睡,
王之言带着王尚和看了医生,解决了打呼噜的问题。
每个外表光鲜的家庭,里面都有不为人知的矛盾和烦恼,有的家庭能够和睦相处,是在为对方慢慢地改变,而有的家庭之所以争吵不断,甚至分道扬镳,因为太计较,不退让,不包容,不为对方改变。
王尚和知道自己的缺点,他努力地改变自己,
李娜美深知公公在改进,调整自己,从不咄咄逼人计较公公的一些荒唐过失,
王尚和夏天喜欢光膀子,李娜美对王之言说,不要让爸爸光着膀子,
王尚和节俭惯了,吃剩的蔬菜要下餐热了再吃,
娜美耐心地解释,吃剩蔬菜的害处,
要求王尚和蔬菜吃多少煮多少。
家庭在相互透明和磨合中,慢慢地知道对方的习性,和睦起来,
王之言的儿子二到四岁,都是王尚和看管,
隔代亲,爷爷懂孙子含在嘴里怕烫,吐出来怕冷,
公公尽力看孩子,李娜美放心,节假日她与王之言两人飞到国外旅游,一方面看外国的风土人情和服饰穿戴,另一方面察看他们代做的鞋销路如何,口碑如何。
从2012年到2018年,他们做的外贸生意一直很好,
他俩还打算买别墅来的,
2019年春节后,因为疫情,他们的订单削减,做好的鞋不能按时发货,违约金他俩就赔了近五十万,
这个时候王尚和的孙子在昂贵的私立学校读小学,
王尚和每天一个人呆在屋里,冷冷清清,
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孤单,他想去儿子儿媳妇的厂里看看,
他七打听八打听,到了儿子儿媳妇的厂门口,他径直进去,被厂大门口的保安拦住了,
保安严肃又认真地对他说:“这里是工厂,闲人免进”!
他本想告诉保安,这个厂是他儿子儿媳妇开的,
想想自己老土的样子,会不会丢了儿子儿媳妇的脸面,他慢慢地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那一天,他特别想回老家,想到围在一起唠嗑的乡情,天南海北瞎吹,吐沫腥乱飞,谁也不嫌弃谁,谁也不觉得丢人,
在东莞住几年,他从来不敢要求儿子带他出去玩,因为不识几个字的他,怕给儿子丢人。
疫情开始,厂里宅家放假,儿子儿媳妇厂里不开工,没有事做,他们利用这个空闲时间,带着王尚和住到厂里,家里请小区里面的一家装修公司重新装修,
王尚和不知道儿子儿媳妇为什么要重新装修房子,
在他看来,房干干净净不漏水不渗水,重新装修就是烧钱,
王尚和心里低估,嘴上不会说的,
他知道儿子儿媳妇有知识,主意多,
疫情刚开始手忙脚乱,过了一二个月的调整,东莞在邻近标杆城市深圳的带领下,实行防疫生产两不误,一手抓防疫,一手抓经济,工厂在紧而有紊的防疫中正常开工,
王之言家里的房子重新装修好了,可以入住,
王之言同李娜美搬了回去,他们没有让王尚和一道搬回家住,
而是在他们搬回家的第二个晚上,让王尚和回家吃晚饭(之前几十天都在饭堂与工人一起吃),
王尚和理解错了儿子儿媳妇的意思,他认为儿子让他回去住,他把换洗的衣服和牙膏牙刷毛巾鞋子全部提着,一个人向儿子家里走去。
进了儿子重新装修的家,儿子儿媳妇正在厨房忙碌,
王尚和瞅着新家,两眼放光,
这哪里是家,简直是宫殿,
他直奔从前他睡的小房间,
他的小房间已经不存在了,
他的床被一个大大的白白的浴缸占据着,靠墙处是卫生间,
他的房间连着他孙子的房间,
他再伸头看看儿子的房间,也是连通着另一间更大的浴缸,儿子儿媳妇的卫生间比他之前住的房间还大。
一种无言的愁伤,无情地袭进王尚和愚饨的脑袋头里,
他在想,孙子大了,不需要他看了,他在这里是多余的了,这里再也没有他睡的地方。
晚饭间,儿媳妇说,让他一个人在家里不是个事,干脆住到厂里,
王尚和看看儿子,儿子低头吃饭,不出声,
那一顿饭,王尚和吃得囫囵吞枣,
吃完饭后,娜美让王之言开车送爸爸回厂,
王尚和闷声地对儿子说:“不用送,自己走回去,顺便遛达下”。
王尚和没有回儿子的厂里住,而是坐上公交车到火车站,他买了夜里十二点的火车票,回到他离开几年的老家,他的老宅,
王尚和到家后,打个电话给儿子,说他想家了,想乡里人唠嗑,他想把老宅翻修一下,
一个月后,王尚和用儿子打来的钱,请人把老宅重新翻修,老宅焕然一新,
六十多岁的王尚和从此长住老宅,可以在熟悉的荒山田野上奔走,又可以与乡民大言不惭地聊天。
三年疫情,加上今年的俄乌战争,王之言与娜美的外贸做鞋生意越来越难做,
房租要付,工人的基本工资要给,管理层不管有事做没有事做,工资要按时发,
他俩之前赚的钱很快被垫到见底,直到兜不住,
连亏半年,他俩把车贱价卖了,
为了把工人的工资结清,半年该借的都借了,而这个一损俱损的阶段,借钱比登天还难,
他们支撑不住,厂子关门,没有钱还房贷。
子女走不出困境的时候,唯一想到的是父母,
父母是在外面闯荡累的子女停歇的港湾,
父母从来不嫌弃子女,
不管子女曾经对他们做了什么,做过什么,
只要子女一声呼唤,父母就像定海神针一样,守护着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