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到外面搞副业挣钱的差事,但那都是给家庭成分好年轻人或是村干部子弟,自己这地主出身的成分,哪能轮得上呢?这就是难以改变的命运。
没料到,为满足灵凤父母这条件,却造成了一场沉重的人生悲剧,影响了两个人的一生。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作者:冷军
七月十五那天,我正在村里母亲的小院里坐着看手机,院门一响,进来两个陌生的中年男女。看见我问到:
“舅舅多会儿回来的?”
“我回来快一个月了?你们是谁,我一点也认不出来?”
“我们是灵凤的孩子,回来给我妈和我爸上坟,顺便来看看姥姥。”
“你妈什么时候去世的?”
“今年三月份。”
“噢,原来是灵凤姐的孩子,小时候见过,四十多年没见了,我一点都认不出来了。”
母亲也从屋里出来了,她还认得他俩,和他俩说话,问他俩从哪里回来的,怎么回来的,孩子们谁给照料等家常话。我把他俩让进屋里,倒了开水让他俩喝,一边喝水,一边谈些这几年的生活工作情况。喝完水,他俩说要回去。我和母亲挽留他们吃午饭,他们说家中事忙,要回去。留下两箱牛奶和一袋水果,出门开着车走了。
送走他们,回到母亲小屋,母亲就和我谈起灵凤姐去世的事。灵凤姐是三月份在乌兰花女儿给租的楼房里突然去世的。去世的时候是夜里,就她一个人。虽然之前检查过心脏有些问题,到医院里治疗过,平时配些药吃,也没什么问题。每天还到楼下走一走,晒晒太阳。儿子每天来看她。那天儿子有事,打电话说晚上不能过来了,她还告诉儿子说没事,不必过来了。可就在那个晚上却摔倒在地上。第二天上午儿子来看,身体已经僵硬,一点生命的迹象也没有了。母亲叹息说:“你灵凤姐这一辈子过得可真不容易呀!”
灵凤姐是一个远房本家三大爷的二女儿,长我三岁,我叫她灵凤姐。小时候在村里,她算是很漂亮、很特别的女孩子。灵凤姐长得很大气,身材高大,面庞白皙。印象中夏季她穿着粉底碎花衫,挽着袖子,威风凛凛的样子。站在同龄的女孩子中间要比她们高出一头,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灵凤姐有男孩子的性格,比较强悍,生起气来敢骂人、敢打人,很令我们害怕。有一次,一个男孩子捉了一只臭虫往女孩子身上扔,吓得女孩子们惊叫着四散跑开,灵凤姐不怕,上前一把抓住男孩子的衣领,用力一扯,把他摔倒在地,在他背上狠狠给了几拳。男孩子吓得爬起来就跑。她的行为举止也不拘小节。有一次,她姐夫在街上和人说话,冷不防她从背后跑过来一跳跳在他的背上,险些把他姐夫摔倒。
七十年代的村子里,三大爷的家境是比较好的。因为有二大爷和四大爷两个帮手。二大爷和四大爷那时都没有成过家,在生产队放羊,人称“二羊倌儿”和“四羊倌儿”。那时放羊算个技术活儿,工分挣得很高,两人每年都能分红。三大爷不太吃苦,在生产队晃来晃去,从来也没见过他干过重活儿。他经常到邻村供销社,提个塑料桶子打酒喝,买香烟抽。有老二和老四的帮衬,日子过得比较宽裕。
四大爷住的房子也是村里最好的。解放前,四大爷弟兄三个都给地主当长工,解放后分了地和房子,地后来归了集体,房子却留下了。凭着贫雇农的阶级成分,四大爷三弟兄在村里过得也算扬眉吐气。灵凤姐自小生活在经济条件不错的家庭,又从小受全家人宠爱,她的强悍和任性也许就是这样形成的。
灵凤姐十六七岁时就恋爱了,那是我所见到的农村自由恋爱的第一例。她的对象叫张云山,是同村人,岁数比她大六七岁。张云山在村里人的评价中是个非常优秀的青年,性格沉稳,相貌英俊,高小毕业,喜欢读书,还打得一手好算盘,懂些医术,当村里的记工员。但他的成分不好,父亲是地主,家境也不好。
那时正是农业学大寨的时期,我十三四岁,星期天或假期也参加队里劳动,经常看到他俩出工和收工时走在一起。劳动休息时,灵凤姐常把张云山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或把张云山的褂子穿在身上,显得很古怪。分段挖水渠时,张云山常帮着灵凤姐挖,秋收拔麦子或割莜麦时,记工员跑来跑去给人记垄数,步量地头长短,不用拔割,张云山就经常帮着灵凤姐拔割。我那时还不懂,回家问二姐,二姐说他俩找对象呢。
后来听隔壁的王三婶子说,张云山的大哥请媒人到灵凤姐家提亲了,三大爷和三大娘不乐意,嫌张云山家成分不好,家又穷,拒绝了,还不让灵凤姐与张云山来往。又过了一段时间,听王三婶说,灵凤姐和父母吵架了,灵凤说就是要和云山交往,非云山不嫁,父母再要阻拦着,她就搬行李到云山家住。这一闹,父母果然不敢阻挠了。
到了冬天闲暇的时候,王三婶又说云山的大哥请了媒人,提着烟酒又到灵凤家去提亲。这一次三大爷和三大娘答应了。但提出的条件很高,要彩礼一千元,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三大件”。有了两大件、六百元彩礼就订婚;都齐备了就结婚。没料到,为满足灵凤父母这条件,却造成了一场沉重的人生悲剧,影响了两个人的一生。
张云山听了大哥讲的订婚条件,感到这条件太高,他家很难承担得起。自从他大哥成家另立门户后,他就接过管理家中财务的事,自家的经济状况他是了如指掌的:大哥结婚都欠了债,前年才还清;父母这两年靠养猪、喂鸡、卖羊毛只攒了四百多块。父母已经年近六十,弟弟还在念书,家中壮劳力就自己一人,靠劳动挣工分每年只挣够一家人的口粮钱,分不了红。多养头猪,多养几只鸡,但猪、鸡吃粮食才能长得快;人吃口粮都要节省,哪里有粮食喂它们?大哥已经两个孩子,帮自己也帮不了多少。父亲会做皮毛匠的手艺,但只在冬天才有活儿,也不过做十件八件皮衣皮裤,一冬天最多也就能挣个百二八十块。
灵凤姐的初恋就这样生生地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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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这种事又不是能讨价还价的,人对了,女方父母提出较高的条件也只能接受。张云山不想放弃心爱的人,于是就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从此张云生心里像压上了沉重的石头,整天琢磨着钱的事,可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是啊,农村人拴在集体土地上走不出去,单靠劳动挣工分,怎么能挣到钱?有到外面搞副业挣钱的差事,但那都是给家庭成分好年轻人或是村干部子弟,自己这地主出身的成分,哪能轮得上呢?这就是难以改变的命运。
转眼到了第二年六月份,剪羊毛、卖羊毛的时候到了。一天中午收工后,张云山把剪下来的羊毛包起来,连饭也没吃,背起羊毛包裹就到邻村供销社去卖。卖羊毛的村里人很多,好不容易才轮到卖,才卖了三十几块钱。怀着满心的失望,张云山出了供销社的门,向院外走去。
走到院大门口,被一个人背着的羊毛包碰了一下,那人低着头、弯着腰,看不清脸面。张云山没心思仔细看,匆匆走出院外。院外大门旁的木桩上拴着一辆驴车,车上还有一大包羊毛。他想这可能是给哪个生产卖羊毛的,私人的羊毛没有这么多。他顺着来路,走下一道河沟,忽然他停下了脚步,一个念头涌上心头:那卖羊毛的是谁?那个村的?能卖多少钱?这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于是他又折返上来,返回到供销社。
供销社里人仍然很多,他站在人们身后寻找那个给队里卖羊毛的人,从背后认不出来。挤到靠近拦柜的地方,他听到售货员正大声说:“李三元,六百三十三块,把发票和钱拿好,再点一点钱,看对不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接过钱和发票,靠在拦柜上数钱。
“李三元,五队的保管员!他前年给队里去五队借过苫布,去过他家,家里只有老两口!”他心里一阵激动。慢慢退出人群,出了供销社,又顺着来路,过了河沟,一阵风似地回了家。下午继续出工,除了父母,没有人知道他中午去供销社卖羊毛的事。
那天夜里下了雨,早晨又下了一会儿,直到七点多钟,雨才停了。人们出工的时间也比平时晚了一个钟头。张云山扛着锄头来到地头,地头已经有十几个人或蹲或坐,围在一起休息。他也蹲在他们身后。一会又有人来了,也蹲了下来。
这时,一个妇女大声说:“你们知道不,昨儿夜里五队出大事了。五队保管员李三元的家里被人抢了,队里卖羊毛的六百三十块钱都被抢走了。抢钱的人撬开他家外间窗子上的玻璃钻进他家,蒙着面,拿着手电和一把明晃晃的裁刀,进家后把裁刀搁在李三元的脖子上,说着河北侉子的口音:‘给钱儿,给钱儿,不给钱要命!’他把放钱箱子的钥匙交出去,那人就把钱都拿走了。
听说在李三元的院子里留下了清楚的脚印,已经用盆子扣上了。大清早已经到公社派出所报案了。”人们听了,觉得肯定是河北的过路人做的案。河北人会杂技武术,胆子大,掏腰包、割手表的事都敢做。这两三天的时间里,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但没有人会想到是本村人作案,更没有人想到张云山会与这件事有关。
到了第四天上午,村里来了两辆绿色吉普车,停在小学校的门前。那天社员们都在东沟里锄地,收工时队长让二十岁至三十岁的人到队房子院里,公安局的人要到那里做调查。村里的人们无论是不是这个年龄段的,都来看热闹。公安人员让那个年龄段的人一个一个地在地上铺好的沙土上走个来回,然后测量鞋印的大小和脚印的偏向。张云山也神态自若地走了个来回。
到了第五天中午,队长把张云山从家里叫到队房子,公安人员对张云山进行了审问,张云山承认了是他干的,交代了藏钱的地方和作案的工具、鞋子。下午,公安人员搜查了他的住房和院子,找到了那把裁刀和一双已磨了鞋底的绿色解放鞋,也找到了六百三十元赃款。傍晚,收工的人们路过队房的院子,看到张云山已坐在吉普车里。他被捕了。
事后听队长说,那天中午,公安人员让他找张云山的时候,他对公安人员说,如果说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他都会相信,但就是不相信张云山会做出这样的事。公安人员说我们是根据证据判断的,不是乱猜的。审问完之后,公安人员和队长说我们说得不错吧。队长无言以对。那天,公安人员应队长求情,没给张云山戴手铐,只用绳子系在车坐上。我在车窗外能看到他坐在吉普车里抽烟。
灵凤姐那天也趴在吉普车窗子看到了他,看完后满眼泪水,抽咽不止。
公安人员是从三条线索来破案的:第一条是李三元院子里留下的清晰的脚印。公安人员又在五队东的一座小山下的耕地里发现了同样的脚印,顺着脚印绕了一个大圈,跟踪到我村西面的地里,拐到进我们村的路上。公安判断可能是我村人作的案。根据鞋印的大小和偏向,推算出作案人的身高和步态。而这些数据与张云山的身高和步态吻合。第二条线索是供销社卖羊毛人的情况。公安人员让李三元回想一下那天在供销社卖羊毛的事有谁知道,数钱的时候有谁在旁边。李三元说了几个人,也说到了张云山,说他进供销社大门时,瞥见二队张子善的二小子正出门。公安人员经过分析,排除了所有人。直到在我们村附近发现了一模一样的解放牌鞋印,才想起李三元供销社门口遇到的张云山。第三条线索是李三元所说的皮毛匠用的裁刀。裁刀是有木柄的扇形刀具,扇形刀面磨得发亮,皮毛匠用它来铲羊皮上的毛。请皮毛匠去家里做过皮袄的人都见过。公安人员进我村调查时找了队长,了解到村里张云山的父亲张子善是做皮毛匠的。这一调查结合前两条线索,基本锁定了是张云山作的案。
很可惜,一对有情人的爱情,在这样的悲剧中结束了;灵凤姐的初恋就这样生生地停止了。
我这一生对不起两个人,把前一个送进了监狱,后一个让他蒙受屈辱。我是有罪的人,配不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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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二年,灵凤姐痛苦自责的心也平静下来了。已经二十岁了,需要嫁人了。父母托人给介绍了一个对象,家境、相貌也都可以,但灵凤姐心里觉得远远比不上张云山,但事已至此,也就答应了,不久就结婚了。
过了一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又过了四年,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当女孩子到了十岁、男孩子到了六岁时,已经是八五年了。
有一天,灵凤姐对丈夫说:“就这样在村里种地挣不了什么钱。闺女已经上学了,儿子马上也要上学了,咱们拿什么供两个孩子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你身体不好,出外干不了什么重活,又没有什么技术。你在家里种地照料家务,让孩子爷爷奶奶帮着照料孩子,我出去到城市饭店里打工。”丈夫本不太同意,但媳妇说得有理,没法反驳;再说,现在出外进城打工的女人也有的是。就这样,灵凤姐进城打工了。
打了二年工,每年年底回来看丈夫、孩子,给家里也能带回万儿八千的。到第三年年底,灵凤姐寄给家里五万块钱,说是今年饭店活忙,不能回去了。
到第四年六月的一天,灵凤姐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开的车回来了,给丈夫带回二十万块钱。她和丈夫说:“我以后不回来了,咱们离婚吧。孩子们的生活费和念书的费用我给。孩子们也大了,都上初中和小学了,用不着怎么照料了。你自己用这些钱再找一个结婚吧。孩子们上学回家,由他奶奶照料,等过上一两年,我就接他们到东北上学去。”
丈夫没有答应离婚,说:“你走我也拦不住,但我也没心思再结婚,我和孩子们一起过,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也随你。”
离婚的事没解决,灵凤姐又坐着那男人的车走了。后来听人说,灵凤姐在饭店打工时认识了一个药商,非常有钱,有妻子和孩子。那时灵凤姐也才三十三四,相貌本来就不错,进城打工,穿着打扮、举止言谈也像城里人。那药商看上了灵凤姐,以后两人就同居了。再后来,药商就在城里给灵凤姐买了楼房,出差回来就和灵凤姐住在一起。后来药商就把灵凤姐带到东北,在他所在的城市里给灵凤姐开了一家药店,让灵凤姐做店主。从此她就在东北开药店。
第五年的时候,村里的丈夫又找了一个女的,灵凤姐回去又给了丈夫十万块钱,和丈夫离了婚,把儿子接到东北上学。后来闺女高中毕业后,她把闺女也叫过来和她一起开药店,发展得不错。儿子后来考了大学,分配到了家乡旗镇工作。
东北药商原来答应灵凤姐要和妻子离婚娶她,但妻子就是不离,或者他并不想离。灵凤姐看到药商已经五十七八了,自己也四十七八了,就打消了嫁人的念头。把自己和女儿的药店转让出去,从东北回家乡省城,住在药商给她买的楼房里。在省城帮着女儿又开了药店,给女儿办了婚事后,回到家乡旗镇的儿子身边,给儿子成了家后,她到省城帮女儿带孩子。后来儿子有了孩子,又帮儿子带孩子。
两年前,村里的前夫去世了,两个孩子都回去安葬父亲,灵凤姐没有回去,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外甥、孙子都上学了,不需要她照顾了,女儿就给她在旗镇租了一套楼房一个人住着。有了心脏病后,按时吃药,也没什么问题。
去世的那天白天还下楼走动,没想到夜晚突然就走了。生前她对女儿、儿子说:“死了把我火化了随便埋在什么地方都行,不要和你爸埋在一起了。我这一生对不起两个人,把前一个送进了监狱,后一个让他蒙受屈辱。我是有罪的人,配不上他们。”不过儿子女儿没有听她的,还是把她和父亲安葬在了一起。
这就是灵凤姐的一生。
作者:伊富堂
来源:30号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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