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说到方老二方叔腿病犯了。其实最早说的是方叔夜里看麦子撞了“虚病”,病是怎么发的,人怎么找的,又是怎么送的,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却不能上传,只好更张。
方叔的腿是中风,这次以后又反复了几次,好在发病不重,救治也及时,十几年来,走路拖着腿,看得出来有“微栓”。
胖婶嫁过来带着三个孩子,长女叫玉珍,来时不满14岁。方叔的长子叫红旗,比珍儿小两个月,玉珍在6个孩子里也是最大的。
胖婶临走时,玉珍的叔叔想把玉珍留下,一来减轻胖婶的负担,二来姑娘大了,到人家未必方便,不如留下几年平平稳稳嫁了人。胖婶舍不得孩子,却也有这样的担心,就留了话:先带在身边,方家能容人就跟着过,不行再回来跟着叔叔。
玉珍自从死了爹,一下子懂事不少,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姑娘,现在知道替妈想了。妈走哪儿跟到哪儿,护着妹妹和弟弟,跟谁也不拌嘴,能让一步让一步。
方叔两子一女,老大红旗,憨厚朴实,无论家里外面,和谁说话都是笑呵呵的,吃亏占便宜从不计较。伯父大娘两个姑娘,红旗便担了长孙的身份,对爷爷奶奶、伯父大娘任劳任怨,长辈也拿他不同别个,新的、好的先着他用。红旗下面一弟一妹,弟弟叫红旅,淘得狗见了都烦;妹妹叫红芳,跟着哥哥有样学样,大娘家姐姐给的扎头绸子她拿了拴狗。
胖婶没来时,方叔带着三个孩子下地干活,用报纸包几个窝头咸菜,灌上满满一塑料壶凉水,谁饿了谁吃。那时的红旗还没锄头高,跟着他爹后头,千八百米长的垄,一个小小的人在两头不见边际的地里一点一点往前挪。红旅和红芳正是4、5岁的时候,在地头玩了吃,吃了睡,皮实得和石头一样。有一次两孩子钻山里去了,等方叔和红旗回到地头时,红旅和红芳正鼓捣一个骨灰盒。气得方叔一人一锄杠,第二天买了水泥、砖头给人家修坟。
在胖婶进门前,方叔把自己的三个孩子叫到眼前,警告说,进了咱家门就是咱家人,如果你们仗着坐地户欺负人,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外人欺负也不行,回来照样揍你们!
胖婶头两个是姑娘:玉珍、玉玲,小的是儿子,叫玉珖,比红芳大几个月。姐姐带大的孩子透着几分秀气,一进门送给小哥哥一只玩具枪,给小妹妹一个布娃娃。看着玉珖十指不沾泥的手,红旅和红芳头一回感到羞愧难当,恨不得用嘴把东西接过来。
方老太太和胖婶都是心胸敞亮的人,不像方叔私下里教训自己孩子如何如何,她们对两窝孩子不偏不倚,睁眼一张脸,开口一个腔,谁趁手用谁,谁碍事骂谁,日子长了,奶奶、妈妈不论骂了谁,打了谁,哪个孩子也不往心里去。方叔见了也就撒手不管了。
秀气的玉珖自从和红旅混在一起,很快开了窍,拴狗尾巴,捅鸡屁股,样样学到了精髓,反倒红芳被两个姐姐带得文静了许多。
玉珍本性像她妈,和方老太太很是合得来,来方家没一个月就绰起棍子开始教育两个弟弟了,别说红旅怕这个姐,就连左邻右舍的孩子也对她忌惮三分。
玉珍的叔叔不放心,借口给孩子送衣服,来看娘儿几个。叔叔进门时,玉珍正拎着棍子满院子撵红旅和玉珖打,那阵势显然就是这院子里的主子。明里问,暗里问,玉珍都说好,叫叔叔放一百个心,赶明儿得了空回去看奶奶和婶婶。玉珍叔撂下两瓶酒要回去,胖婶一边叫红旅、玉珖找方叔回来,一边和玉珍叔叔说着话,眨眼间,一盘拍黄瓜,一盘炒鸡蛋就上桌了。哥俩聊得很投机,从此两家便有了走动,也再没提领玉珍回去的话。
玉珍嘴上快,脑子灵,单单学习不行,一念书就头疼,疼得连眼都睁不开,请了假就好,13岁就不念书了,高兴得在家又扭又唱,胖婶说有她后悔的时候。她爹活着时总说:姑娘嫁了人一辈子当牛做马,趁着在家享几年福,就没让她下地,帮着胖婶缝缝补补,做饭、喂鸡,有时绣个枕头套、门帘,有时给人家画个鞋样子。当年的庄稼还没下来,玉珍爹一头栽倒在地里,三天不到人就没了。医生说是脑部血管畸形造成的脑出血,脑压大到爆表,唯一的办法是开颅降压,可颅骨一开,说不定脑子就会喷出来。胖婶三天没合眼,求天求地,也没求得最后睁下眼。
任凭胖婶生龙活虎,就算给她一个整人的工分也喂不活四张嘴,“再走一步”是早晚的事。老方家口碑虽好,当听说方老二也带着三哥孩子时,胖婶犹豫了,千斤担和两个五百哪个都不轻。保媒的说:你们家大姑娘,他们家大小子,一两年就顶半个劳力了,马上就有了帮手,底下的几个跟小苗似的,一个跟着一个地长起来,熬不了几年,看看还有谁的日子能赶上你?
媒人的话有道理。再说好人好碰,好家难找,老方家门风正,三代人一起住着也没见红过脸,方老大、方老二都是队上的好劳力。只是一样,玉珍他爹心疼女儿,胖婶这就要把孩子赶下地去了,心里怎能不难受!
胖婶在决定走之前,在玉珍爹坟上烧纸念叨:咱们夫妻俩命里注定只能走这么远,你也别恨,我也别怨!如果今天换了烧纸的是你,你会怎么办?我想你也不会为了名分把三个孩子饿死。
胖婶一杯酒洒在地上:咱们从此阴阳两隔,互不相欠,你投你的胎,我安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