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从敞开的房门里漫出来。母亲就困在房内的某个房间。
严大杰数次想冲进房间，却被喷涌的火舌逼退。两个灭火器很快喷完，也无济于事。
他用灭火器砸碎消防栓的玻璃门，消防栓内有水带。然而，消防栓“没有连接口，接不上出水口，出水口里也喷不出水。”回想起今年1月30日晚的那一幕，严大杰仍感绝望。
当地消防救援大队几分钟后赶到，扑救持续了30多分钟。母亲被救出后立即送医，但抢救无效身亡。据当地情况通报，经初步调查，起火原因系燃放烟花爆竹，火星溅入室内引燃杂物所致。救援过程中发现消防栓因水带接口缺失无法正常使用。
令人唏嘘的是，严大杰就职的公司业务涉及危险化学品，他多次参与消防演习，熟知消防安全知识。而他的弟弟严小浩在房地产行业从业多年，对消防设施也颇为了解。可是，即使如此，他们没能在火灾中救回母亲。
住宅是导致火灾伤亡的最主要场所。据国家消防救援局统计，2023年1至10月，全国共接报火灾74.5万起，其中，各类住宅发生火灾24.4万起，造成979人死亡、1244人受伤，分别占总数的32.8%、70.9%和60.3%。
发生在严家的火灾与近期全国多地高楼住宅发生的火灾有着诸多共性。失火原因包括楼房前期建设“先天不足”、交付后管理不善，以及居民消防意识不强等几方面。除了对肇事者追责，严家人试图通过复盘，厘清这场灾难中的每一个环节。
不达标的建设
严大杰说，他们所住的楼栋与西边的消防救援站仅百米之遥，是“跑也能跑到”的距离。但严大杰了解到，当晚消防车进小区时被卡在了进口区域。最后，消防车冲破了被堵塞的消防通道才到了楼下。不久之后，楼内又出现了消防栓内缺少接口，以及“水压小”等问题。
这是小区前期建设有问题，还是后期管理上的不足？他们对事故的复盘，从入住小区开始。
2022年3月，严家人因为拆迁分到了这个小区的多套房屋。决定入住后，第一次到访小区的严小浩就怔住了。
37岁的严小浩在房地产行业工作多年，从设计规划到报批报建，从工程执行到验收复盘，熟悉全部流程。在他家中，有一本被翻了无数次的国家标准《建筑设计防火规范》，该规范是日常消防检查工作的依据。因小区曾经历过一段时间“烂尾”，他当时特别关注了小区的消防设施。
严小浩家中，有一本翻烂了的《建筑设计防火规范》。
他发现，小区只有一个出入口。按照规范，这种只有一个出入口的“尽头式消防车道应设置回车场”，但小区内没有；小区空地已基本是私家车位，按照规范，“高层建筑必须设消防登高面，且不能做其他用途”，小区地面上看不到符合要求的空地；小区部分区域还被水泥墙体、钢管围住，影响道路通行，而按照规范，“消防通道不得堵塞”……
严小浩在心里默默对照条例，小区有不少未达标的地方。
“这些还只是表面上的问题。”走进楼栋，他始终没找到小区的消防控制室，而顶楼的消防连廊是被占作他用的，这些都是不符合规范的。
不过，新楼盘在许多方面也符合消防规范。严小浩特意观察了小区楼房左右相邻房间的窗间墙、上下相邻房间的窗槛墙，宽度都符合规范。强调这些墙体的宽度是为了防止火灾通过建筑外立面的开口从建筑外部蔓延。严小浩说，这些年来，国家的规范一直在动态改进之中。
严小浩回忆，工作人员曾承诺，小区在半年内就会完善消防设施、排除隐患。再加上，老人还是希望和孩子们住在一起。严小浩说服了自己，入住小区。
严大杰表示，小区尚未拿到各类竣备手续证明，办不了房产证，小区也未成立业委会。截至目前，在当地住建局官网上，仍搜不到该小区的竣工验收备案。
小区业主曾因小区环境设施问题向当地政府投诉。当地信访局表示，该小区由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进行开发建设，由于房开公司自身问题，导致该项目烂尾，在当地政府的组织下，原规划设计998户业主入住，在2020年1月交付使用400余户。时至今日，在高德地图上查找小区，小区的名字后面还赫然跟着“（在建）”的字样。
严小浩认为，小区迟迟没有竣工验收备案的原因之一就是消防系统存在瑕疵。
缺钱的管理单位
分到房屋的半年后，2022年8月开始准备装修房屋的严小浩发现，之前相关部门作出的完善消防设施的承诺并未达成。许多小区内的消防隐患没有排除，自己依旧没有找到那个消防控制室，“都没有整改”。楼里的消防措施倒是有了改善，补救措施是小区每隔一层楼，放置了两个灭火器。
此后，严小浩试图通过沟通、投诉等方法改善小区的消防基本瘫痪的现状。
2022年11月，当地12345热线回复称，其反映的问题已立案。严小浩告诉记者，对于自己反映的顶楼防火通道的问题，当地城管局工作人员对楼顶的违章建筑进行了拆除。而对自己反映的消防通道被车辆堵塞、无消防登高面、消防设施损坏无法正常运行等问题，当地12345回复称，2022年10月11日，当地消防救援大队消防监督员实地核查，物业公司在小区内未划出消防车通道，现正在划消防登高面。消防监督员通过物业公司了解，因开发商拖欠施工方款项，施工方将消防管道关闭，于是当场联系到施工方，责令其依法将其打开。
之后，管理人员在小区进口区域划了两条线，隔出了一条消防通道。“可消防通道有明确的宽度、转弯半径等要求”，这条本该存在的消防通道在严小浩眼里形同虚设。“其他的就没有什么改变了。”严小浩觉得，这是感觉做了但又没做。
这样的状态维持到今年1月30日。
当天21时45分前后，在11楼家里卧室睡觉的严大杰被小区里燃放的烟花声响惊醒。彼时，一位19楼的业主在楼栋群内向物业投诉，“麻烦物业管管，是哪家在天井内放烟花炮竹”。物业回复，该户因为乔迁，“只放了一箱，已打过招呼不会放了。”
小区居民却记得，当晚至少陆续有3阵烟花的声响，也有人说响了4次，还有居民拍下了在楼道门口多箱已经放掉的烟花。严大杰据此分析，这户人家前后放了至少有3箱，压根没做到所谓的“只放一箱”。
群里还在关注烟花炮竹，楼下传来嘈杂声，“着火了”，严大杰打开窗，想从楼下的人群了解是哪里着火。有人说11，有人说13，也有人说15。
他朝楼下人群挥手，一边大喊，我这里是11楼，楼上哪一层着火了？“往上3层。”
14楼！是父母所在的那一层。严大杰慌了，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朝门外飞奔。在楼梯间，他和下来求援的父亲撞了满怀。本就有严重肺病的父亲上气不接下气，严大杰只辨清“母亲还没从房里出来”的意思。
他飞奔到14楼，看见房门敞开，浓烟从里面漫出来。他数次冲入火场，但都被火焰浓烟逼了出来。
有邻居给严大杰递了灭火器，严大杰操起灭火器冲了进去，没到拐角，灭火器就被喷完了。他再次出来，拿了第二罐往里冲，可是浓烟加上粉尘，严大杰什么都看不见，只得再次退出来。
严大杰参与过消防演习，知道如何使用消防栓，于是迅速用灭火器砸碎消防栓的玻璃门。然而，消防栓内虽然有水带，但没有连接口，接不上出水口，出水口里也喷不出水。当他再次准备冲进房间的时候，被一位邻居死死抱住，“消防来了”。消防员进屋后没有找到严母，只能先开始灭火。
可是，消防员也无法接上接口。而且，消防栓内的水压也不够。救援一度停滞。停滞的几百秒里，对于严大杰来说，无比漫长。
严大杰在事发时录制的视频。
“最后是铺了水带，从楼下接水上来才灭的火。”目睹了整个救援过程的严大杰说。
母亲被发现的位置是在最里面一家卧室的卫生间里。调查人员告诉严大杰，发现严母时，她用肘部捂着口鼻。烧伤并不算严重，但鼻腔、口腔里面全是黑的，推测是吸入有毒气体，窒息致死。
对于消防栓内设施不全的情况，小区物业管理人员向记者坦言，这是该小区存在的历史遗留问题。小区的诸多设施是“还在建设中，没有完工”，存在隐患。物业进驻小区后，由于缺少资金，只能在有限范围内解决消防问题，比如隔一层放置两个灭火器等。针对火灾的后果，他表示只能“该面对的就面对，不会逃避”，会根据调查结果也会负起相应的责任。
难题如何解？
前期建设和后期管理问题似乎都卡在了经费上。
中国消防协会科普委委员许传升告诉记者，以“消防验收”等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在全国范围内，在消防系统的前期建设上就存在问题的楼盘并非个案。
“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微信公众号于2023年12月13日发布的推送中提及，发现中原地区一小区目前尚未竣工交接，也未经消防验收，但已经组织村民入住。依据《重大火灾隐患判定方法》，综合判定这类居民小区存在重大火灾隐患。事后，当地城乡管理局对该小区进行了警告、责令停止、责令整改以及罚款。
许传升说，一方面，某些开发商为了节约成本，会在住宅小区的消防建设上偷工减料；另一方面，开发商出现资金断裂等问题，使得在建小区房屋出现烂尾等情况。有些小区在政府组织下筹到资金，为了尽快将房屋交付到居民手中，部分住房出现消防不合格、验收滞后等情况。
这些似乎是城市加速发展、更新带来的阵痛，不少地方政府正着手解决问题。《中国建设报》报道，中原地区某市建设工程消防验收服务中心曾把一小区列为重点帮扶对象。技术服务小组首先对照项目图纸仔细查看了消防设施设置及平面布置，随后深入现场实地踏勘消防控制室、地下车库、户门防火房间等关键部位，建议施工单位要把问题解决在验收前，缩短验收时间。
资金短缺导致的小区管理难，也并不鲜见。据报道，2018年，浙江杭州某消防救援大队对辖区高层住宅小区消防设施情况进行排查统计，发现存在消防设施瘫痪情况的小区有18个，其中存在的一种情况是，资金不足或无业委会无物业无维修基金，导致整改工作无法推动。为了解决资金的问题，当地政府下发通知，只要存在保修期满后的消防设施设备严重失修，存在重大火灾隐患的单位，若业主单位确实无法落实整改的，由所在地乡镇街道代为维修、更新、改造。这个案例值得被关注的一个细节是，当地政府在小区内挂了一张“消防安全隐患警示牌”，整改到位后再摘牌。
可见，即使问题再复杂，也能被解决。许传升建议，物业需日常负责管理、维修和更新公共消防设施和器材，包括对消防控制室内的消防监控系统和消防联动系统的维护，确保其随时处于良好运行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火灾教训都说明，着火引发的烟气更为可怕。高层建筑内部的常闭式防火门常因为未能保持常闭，无法有效阻隔烟气蔓延，造成伤亡扩大，更多伤亡人员是被烟呛死而非被火烧死。许传升提醒，这也需要物业人员日常对防火门重点维护，如果真的发生火灾，防火门是能减小损失的。
“他律”不起作用时
过去和这次的火灾后，网上都出现过一种言论：住高层就是住大型棺材。严小浩曾经在答复朋友时提到，首先家里最好能有烟感、温感消防报警装置，并和自己手机联动；第二自家要进行消防演练，知道怎么逃；第三，也是自己最自责的一点，就是必须确保自己所居住的环境的消防设施能正常运转。
可是现在，严小浩很难用平稳的语气再向他人复述曾经的提示。
事发后，严大杰尝试在楼栋群里发送消息，希望小区居民能够站出来，共同为小区的消防问题出力。
大楼外侧，能看见着火的痕迹。
王明找到严大杰一家，展示了自己在在2023年10月的一份投诉。当时，王明就消防管道没蓄水、消防通道被堵塞、小区消防设施设备存在极大安全隐患等问题向当地消防局投递了书面投诉。几天过后，相关部门来检查了，王明拍下了当时的检查视频。视频中，记录了消防栓打不开等一系列存在的消防问题。
在王明看来，监管部门和物业方面都掌握了因为前期建设、后期管理过程中出现的消防问题，这些都是可以被弥补的。可王明没有等来进一步的改善。
“他律”不起作用，居民都是自身安全的第一责任人。为此，王明买了150米长的管道，还买了特制的绳子。“平时可以晾衣服，有火情时可以用来逃生。”
除了王明以外，无人响应号召。
有人因为还未“出七”，对严家人避之不及；有的居民跟严小浩说：“你们可以趁此机会赶走物业。”因为房开公司与施工方有着经济纠纷，而导致小区里绿化、停车位等都存在着要被完善的地方。不少业主把心思放在了别处。
严小浩问了楼里的居民，不少住户因为当晚的烟花，家里玻璃上都有被火星子喷溅到的印记。他隐隐感受到，小区的部分居民仍存在侥幸心理，觉得这样的火灾发生的概率并不大，即使出事，也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能理解他们。因为小区是烂尾楼的时间太久了，他们心里想的是，有房子住就不错了。”经历了这一切的严小浩觉得，如果能回到过去，摒弃侥幸心理，而是在每个环节都多做一些，就有可能避免这场灾难。
飞行安全领域的“海恩法则”指出，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和300起未遂先兆以及1000起事故隐患。法则不仅适用于航空领域，也适用于生产管理等其他领域。
在一遍遍复盘事故之后，一家人把矛头对准了自己。
母亲走后，从人前回到卧室的父亲默默流泪，严大杰了解到，父亲自责的是，火情初现时，他听了妻子说的“你先下去，我马上下来”，没能把妻子硬拽出来；严大杰的妹妹严婷婷自责的是，当晚和母亲通过电话后，没再和往常一样上楼多看一眼；严小浩又被哥哥姐姐们支到了外地，他自责的是，他不敢质疑所在行业的监管单位；严大杰丢失了睡眠，在沙发上铺了被子小憩，“睡着就会梦到当时冲进火场的场景”，他自责的是，如果不是他把开窗通风的习惯教给了母亲，烟花的火星子也不会飞溅进屋。
（应受访者要求，严大杰、严小浩、严婷婷、王明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