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恩爱爱一年后,我跟丈夫终于吵架了,吵架我就没输过谁!
「我不喜欢你晚上的姿势。」
「过分了,我劝你收回这句话」他气得直咬牙,「我也不喜欢你的品位,俗气。」
「现在嫌我俗了?追我那会儿还说我率真可爱来着?」
「搞清楚,你先追的我。」
「你先追的我!」
「你先。」
「你先!」
……
1
早上八点钟,杜黎颜准时醒来,洗漱完毕下楼,丈夫已于楼下吃早餐。
成婚一年以来,杜黎颜起床时间比婚前延迟两个小时,丈夫总比她先醒半个钟,雷打不动。
杜黎颜是有意为之,一位闲居在家的有钱人家的太太是不需要六点起床的,除非她是个杀手。
而丈夫是出于商人的勤勉——婆婆离家出走,将百货公司丢给儿子独自支撑,丈夫必要在九点一刻到公司,做这样那样的决策。
沈时轻逆光坐着,生的苍白英俊,近来外头生意忙,他消瘦了些。
杜黎颜有点心疼他,在楼梯上唤李妈妈,“把灶上为先生煨的鸡汤端一盅来。”
沈时轻闻声,转头来瞧她,金丝框镜片后头,眼里含笑。
杜黎颜最爱他的眼睛,眼角微微上翘,似若桃花,无论什么时候都洇着一层深情。
是故她站过去,居高临下摘掉他眼镜,缠绵地吻他。
两人直到李妈妈端来鸡汤才分开,西式长餐桌,杜黎颜走到自己那一头,抖开报纸。
她和沈时轻都有餐前看报纸的习惯,近日新鲜事,无非“电影皇后”又有新电影即将上映、郊区的纺织厂失火、政府出台了什么新政策……
杜黎颜在“‘金虎帮’与‘月会’上海滩两大势力帮派昨夜于金沙码头火拼,双方皆伤亡惨重’”这一社会新闻上注视良久,不动声色端起甜粥。
沈时轻问:“晚宴你可要陪我同去?”
杜黎颜放下报纸,笑道:“我若不去,沈总还想带别人去?”
沈时轻也笑,“晚上我让老吴接你。”
杜黎颜道:“到赵公馆来接罢,约了赵太太打牌。”
“好。”
沈时轻推椅子站起,上楼换衣服,挽着西装外套下来,领带由杜黎颜替他打,她很会系漂亮端正的“温莎结”,私下里练了多少次。
沈时轻把外套穿上,轻声与她说再见。
他一走,杜黎颜转身,吩咐李妈妈将她一口未动的甜粥收起来。
她另有车子,只是沈时轻不知道,替她开车的司机叫小海,是自己人。
一上车子杜黎颜就换了个人,撕开旗袍立领的如意扣,大松口气。
小海自前排递上一把枪,杜黎颜撩开旗袍,贴在外侧大腿根。
小海还递上肉烧饼,重辣,双份肉。
杜黎颜两眼放光,道:“小海,你简直是我再生父母。”
她真不知道,甜腻腻的菜沈时轻为什么永远吃不够。
当时失策,硬扮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只好在沈时轻面前牺牲一副自小的四川胃,装作对甜食感兴趣。
“李妈妈煮粥都要加糖,岂有此理!”她向小海抱怨,泄愤似的,狠咬一大口烧饼,浓香肉汁浸满辣味,着实解馋。
顺便脱了高跟鞋,把腿也翘起来,大咧咧一点一晃,“义父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小海回想邱金虎一手猪头肉一手二锅头,点了点头。
车子使进赵公馆门前的树荫路,杜黎颜漱完最后一下口。
等到车子停下,赵家的仆从打开车门,杜黎颜从中走出,网纱礼帽,白狐披肩,衣着光鲜,妆容一丝不苟,端庄温婉,宜室宜家。
赵太太候她已久,扑上来搂着她手臂叫“达令”,“你果真替我约上了那个法国来的设计师?”
杜黎颜笑道:“我哪敢骗你呀,时间不早,咱们这就过去吧,坐我的车子。”
她将赵太太高高兴兴哄上了车。
2
沈时轻的车子驶入商业街,未及停稳,一个人硬打开后车门,挤在他身旁。
沈时轻皱眉不悦,叫了声“爸”。
中年男子长袍素净,两鬓夹杂零星白发,这名震上海滩的“月会”大当家看上去眉目温和,并不比别人多只眼,甚至颀长优雅。
只是不经意抬头,才从眸中透出名副其实的凌厉来,叫被他望着的人不自觉一凛,后脊发凉。
沈时轻道:“我不希望你三天两头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
“只要你还是我的骨血,这辈子就平静不了。”程铮意道,“我这么一大摊生意不还是得你接么?”
沈时轻:“我有自己的生意。”
“你妈留下的小作坊?”
“起码很正当。”
“凡是正当的生意,都不挣钱。成家立业了,不为自己想,总该为妻儿想想。”
这句话不止是关心,更是要挟。
沈时轻低眉不言语。
“从前教你的手艺没忘吧,帮我处理个人,”程铮意递给他一封舞会请柬,“先练练手。”
沈时轻没有接,抬头正视父亲,“别碰杜黎颜,她不知道我跟你的关系。”
“听说了,”程铮意点头,“教书先生的女儿,小家碧玉,家世清白,我很满意。”
程铮意道:“相信你妈妈也会很满意。”
提及母亲,沈时轻目光阴郁,“她在哪里?”
程铮意再度将请柬往前一递,上头压着一把Q。
沈时轻认命接下。
程铮意看小猫似的,“你的软肋未免太多了。”
沈时轻道:“我不像你。”
“不,这才是你最像我的地方。”
沈时轻打开请柬看一眼,“杀这个人可以,让你的人离杜黎颜远点。”
程铮意:“我是在帮你保护你的女人。”
“我自己会保护。”
“还说不像我?”程铮意淡笑,一顿,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周家的女儿,可有眉目?”
“拿母亲的下落来换。”沈时轻下车,摘下眼镜放进口袋,眉宇间浮现的阴沉与程铮意如出一辙。
3
高级服装店在新西路,刚开不久,十分注重客人私密,有些太太小姐不愿人前量体,于是每人分配一个房间,里头瓜果咖啡点心俱全,还有贵妃椅可供小憩。
赵太太由那金发碧眼的法国人引到贵宾房,杜黎颜挑一间不起眼的,抱一堆现成礼服,借口要单独换衣,没让服务人员跟着进去。
她随便挑一件露肩蓝礼服换上,自手袋翻出假请柬。
房间在二楼,后头连着幽寂小巷,她很轻松地翻窗,出巷口叫一辆黄包车,道:“去‘金凯乐’。”
“红帮”二当家新过门的姨太太今天生日,学时人崇尚西俗,广邀各界名流,包下“金凯乐”办假面舞会。
杜黎颜大大方方,给门口守卫看过请柬,拿出一只黑狐狸面具戴上,混入客流之中。
舞会十二点开始,狂欢到半夜,这会儿客人尚未到齐,邹茂林正跟姨太太在包间打得火热。
着统一制服、戴白猫面具的招待生端着酒盘各处游走。
杜黎颜不慌不忙,拦下路过的一个,拿走一杯香槟。
她啜一口,漫不经心看着那招待生的背影,心想“金凯乐”不愧是全城最大的销金窝,随便一位服务生都很拿得出手。
4
沈时轻穿着招待制服,刚给一位穿蓝色露肩礼服的女士送上一杯香槟。
他背手走出很远,仍感觉得到那位女士在盯着自己,且目光炙热。
他压了压脸上面具,心想不愧是邹茂林请来的客人,果然不正经。
上海滩各大帮派之间的明争暗斗由来已久,“金虎帮”与“月会”还有“红帮”三派之间互相扯皮,程铮意这次让他来杀邹茂林,一是给予对手震慑,二是让他在“月会”立信,将来有助于接手。
沈时轻微微叹口气,老一辈人从来便是这样,固执己见,自以为用心良苦,不管这苦心小辈们想要不想要。
出神间,掌声如雷,邹茂林大腹便便,领着花样年华的姨太太二楼现身,满面春风得意。
是时候了,沈时轻拔枪,正欲扣动扳机,枪声先响了。
有人抢他一步。
邹茂林脑袋开花,众目睽睽,从二楼一头栽下,引起满堂恐慌。
客人尖叫着往外跑,守卫保镖们往里冲,一时间慌乱非常,沈时轻锐利抬眸,只瞥见二楼闪过一抹蓝。
杜黎颜趁乱离开“金凯乐”,不慌不忙原路返回,把枪和面具扔进服装店后巷的垃圾桶。
她特意将赵太太引到这里来,就是因为服装店后巷离“金凯乐”只隔着一条街,从杀人到回来,只需要半个小时。
她将礼服脱下,混进那一堆衣服,另选一条金色的,赵太太正好在外敲门,“达令,你好了吗?”
在赵家打牌到傍晚,杜黎颜今日手气格外差,赵太太赢得瘾头勾出来,不肯放她走。
老吴在外多等半刻钟,杜黎颜笑道:“不走不成了,时轻还在等我呢。”
出得赵公馆,竟发现沈时轻也在车上。
“哎呀,这可迟了。”她歉意道,“我以为你会在家等我,今日下班倒是早?”
沈时轻道:“被人抢走一单生意,剩下都是琐事,索性同老吴一道过来了。”
“什么生意,要紧吗?”
“香槟生意。”
杜黎颜心头划过异样之感,又说不上来,兴许只是巧合。
她上车,腻腻歪歪,将头倚在沈时轻肩膀。
沈时轻嗅到她身上的香,跟那位蓝礼服女士奇异一致。
他心头一凛,道:“你换香水了?”
应该是从蓝礼服上沾染的香,高级服装店储存衣物,通常会使用香片。
杜黎颜没想道沈时轻对香味如此敏感,轻巧道:“有吗?哦,大概是今日同赵太太逛街,试了新香水。”
原来是巧合。
沈时轻在抬起她手背一吻,道:“想好给岳母大人送什么礼物了吗?”
礼物?岳母大人?杜黎颜心中警铃大作。
想起来,这个月份,是她“妈妈”的生日,去年她临时接到任务,来不及做别的遮掩,只好告诉沈时轻,是回娘家给“母亲”过寿去了,还被沈时轻好一顿埋怨,说为何不叫他。
但问题是,杜黎颜忘记具体是哪天了,此刻含糊点头,想着先应付过去。
偏沈时轻道:“到时我陪你一起去。”
杜黎颜:“好。”
不会是明天吧?
杜黎颜试探道:“你明天得空吗?”
沈时轻:“你有事?”
好的,先排除明天,不然时间仓促,她来不及布置。
杜黎颜接着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后天办也行。”
沈时轻:“后天上午给岳母过完寿,下午我还可以抽空。”
好极,她“妈妈”生日是后天。
杜黎颜暗松口气,沈时轻:“不过你究竟有什么事?”
“……”杜黎颜这口气复又提起来,急中生智,“赵太太给我介绍一位老中医,说看体虚是极好的,我想请他替你看看。”
“……”沈时轻看了眼前头开车的老吴,压低声音道:“你觉得我哪里虚?”
杜黎颜:“……”
沈时轻不禁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每晚太温柔,导致杜黎颜对他产生了不必要的误会。
5
次日,小海领着一帮“金虎帮”小弟,紧着收拾一幢温馨小院。
杜黎颜在旁监工。
小海忍不住问,“我不懂,堂堂金虎帮大小姐,为什么要过得偷偷摸摸,让沈时轻知道你真实身份能怎么?他要敢瞧不起你,你一枪崩了他不就完了。”
“你是不懂,”杜黎颜道,“我瞒得千辛万苦,不过是想来日等我报了仇,还有望净手,只做沈时轻的太太。”
她一年多前,从重庆回到上海,就是因为邱金虎告诉她,程铮意遭人暗算,肺部中了一枪,虽然抢救及时,但也活不长了,她要报杀父之仇,可得抓紧。
“对了,程铮意有个私生子,你知道吗?”小海道。
杜黎颜:“在哪?”
“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传,是程铮意早年间跟一位富家小姐生的。”
杜黎颜陷入沉默。
小海:“你想杀了那家伙?”
杜黎颜:“不应该吗?程铮意杀了我父母,我只杀程铮意自己,一个将死之人,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她一心只为报仇,至于给邱金虎当杀手,是为报答他的养育之恩,当年要不是邱金虎将她从大火里抱走,藏起来养大,她这会儿也是程铮意刀锋下一缕孤魂。
花半天时间,院落布置停当,只差“杜父杜母”就位,好在这两位是现成的,杜父是帮里一名会计,和他老婆刚好有个出嫁不久的女儿。
杜黎颜道:“劳烦二位从今天起拿这当家,拿我当闺女。”
“杜父”点头哈腰,连声称“不敢”,杜黎颜道:“让你当你就当。”
“但也别太当,”杜黎颜道,“尤其沈时轻面前,注意分寸。”
杜父显然没把握好这个分寸。
隔日沈时轻登门,没喝酒还好,杜父不忘自己是民教小学老师,勉强装一装文化人,三两杯下肚,杜父非要给沈时轻唱一段快板。
他就好这口。
这是沈时轻自成婚以来第一次正式见岳父岳母——结婚那天不算,他和杜黎颜举行了西式婚礼,双方亲朋离得甚远。
他不是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长大,不晓得寻常的父母是不是都喜欢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孩子表演才艺,是故听得乐津津。
杜黎颜在“爸爸”露馅之前,赶紧找借口拉着沈时轻离开,发誓这辈子若非天塌地陷,再也不回“娘家”。
临走,“杜母”将杜黎颜叫进卧房,“我跟你说几句体己话。”
出得“杜家”,时间尚早,沈时轻问:“真要去看老中医?”
杜黎颜心不在焉道:“去。”
杜黎颜惦记着邱金虎让“杜母”告诉自己那几句话,程铮意在德昌饭店,身边只跟两个保镖。
这是程铮意难得的落单机会,错过不知有没有下次。
杜黎颜今日旗袍单薄,杜母给她的礼盒,上层是点心,下层是枪。
沈时轻无奈道:“一定要去?”
杜黎颜:“一定要去,那位老中医很会针灸。”
“赵太太有没有告诉你,老中医自己尚且半瞎半聋,医术很难让人信服?”
半小时后,沈时轻坐在医馆的旧竹椅上一动不敢动,两只胳膊扎满细针,趁老大夫回身收拾药箱之际,咬唇看着杜黎颜。
杜黎颜忍笑道:“这个真没有。”
“沈太太,以后别去赵公馆了,换个人玩牌罢。”
“听沈先生的。”
沈时轻问:“大夫,请问还需要多久?”
“走走?”大夫连说带比划,“不行,扎着针,不能走动。”
沈时轻:“……”
杜黎颜一步步朝外挪,德昌饭店就在三条街开外。
沈时轻扭头看她,“你去哪里?”
杜黎颜:“我想去取前段日子在‘海瑞斯’定做的洋装。”
“麻烦吴叔代你跑一趟不好吗?”沈时轻低头看一眼胳膊,“我很需要你在这里陪陪我,万一这是你见我的最后一面呢?”
杜黎颜为他的胆小笑弯了腰,“扎个针而已,死不了人。”
老大夫:“肾?放心吧,这位先生肾挺好的,不会有那方面的问题。”
杜黎颜:“……”
沈时轻:“……”
杜黎颜安抚在沈时轻肩上捏了捏,“女装,不好麻烦吴叔,我自己去,万一不合适还可以叫师傅们改一改。”
沈时轻拿脸蹭蹭她手背,“过路时注意安全。”
“好。”
“等等,”沈时轻提醒,“你要拎着点心去?”
“啊,给那边店里的师傅们尝尝。”杜黎颜紧握提篮把手。
杜黎颜刚走,等不及的吴叔进来道:“先生,程爷传话来,说在德昌饭店等您。”
“现在?”沈时轻不耐烦,“他又想让我为他做什么。”
吴叔欲言又止,先生还不知道程爷命不久矣,他委婉劝道:
“先生总是对程爷这般防备,其实亲生父子间哪有那许多的恶意,您要是不放心,我陪您一起去。”
“我自己去,你在此处等太太,她若回来找不见我,你就说我临时想起有事,回公司去了,你负责将她安全送回家。”
“是。”
沈时轻抬一抬双臂,“帮我拔下来。”
“这……”吴叔一时难以下手。
沈时轻:“扎个针而已,死不了人。”
吴叔:“……”
吴叔:“那您刚才那一出,纯属为了逗太太开心?”
沈时轻:“不行吗?”
“……”
等老中医忙完自己的回头,医馆空空如也。
6
杜黎颜对德昌饭店的环境不是很熟,借口说要宴宾客,让经理带她仔细逛了个遍。
饭店前后统共有五个门。
五层楼外有防火梯,六楼七楼装潢富丽,专为达官贵人所用,尤其七楼,全是套房包间。
其中一间,门口站了两个保镖。
7
沈时轻进门时,程铮意已经在等他,旋转餐桌上摆满菜,全是他爱吃的口味。
沈时轻:“什么意思?”
程铮意道:“坐。”
沈时轻:“有话直说。”
“你妈妈写了信给你。”
沈时轻一抿唇,坐下。
程铮意道:“邹茂林的事你做得不错。”
“人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
“有人快我一步,我也在查那人是谁。”
这等小事程铮意不放在心上,往沈时轻餐盘里夹一筷子水晶虾仁。
“从前太忙,疏忽了你和你妈妈,你小时候总埋怨我没有个爸爸的样子,不能好好陪你吃一餐饭。”
沈时轻明白过来,不觉感动,只觉可笑。
“此举你若早上十年,我会很感激,现在你再这么做,只是在浪费我时间。”
“母亲的信呢?”
程铮意递上一个信封,邮戳显示是英国,里头除了几张风景照,没有只言片语。
沈时轻:“这算什么?”
程铮意:“大概想告诉你她过得很好。”
“你觉得我能信?”
“你可以不信,不轻信于人也是一个大当家该具备的能力,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要母亲的具体地址。”
程铮意微微一笑,双手交握,搁在桌上,朝他倾身。
“……”沈时轻道,“我找到当年在周家带过茜茜的一位保姆,她或许知道茜茜的下落。”
程铮意:“保姆如今人在哪里?”
“重庆乡下,已经派人去接了,”沈时轻道,“当年,你和周伯父,还有邱金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铮意默然不语。
沈时轻道:“你要我接手“月会”,又什么都不告诉我,凭什么觉得我会情愿为你卖命。”
程铮意道:“不是时候。”
“说点别的,”程铮意道,“你花大力气打听周茜的下落,就不怕黎颜知道了吃醋?”
这是明显要岔开话题,沈时轻道:“黎颜真诚善良,心胸宽广,断不会吃这种无聊飞醋,再说我和周茜只是儿时情谊。”
沈时轻小时候,未被送出国之前,偶尔会去程铮意这边小住,以程铮意管家的儿子的名义。
大人间的事情他闹不明白,只隐约听见,妈妈执意不同意跟爸爸结婚,所以他跟妈妈姓,除了他自己还有父母,没人知道他是程铮意的儿子。
那时“月会”只有两位当家,大当家是周茜的父亲周子正,还没有邱金虎。
沈时轻和周叔叔家的小女儿茜茜玩的很好,一日他被坏人尾随跟踪,是周茜带他甩开坏人,躲进一间暗房。
小时轻怕黑,周茜将脖子上一只墨绿色细长手电筒摘下来,一开一合逗他,末了道:“给你啦,你再害怕的时候,就把这个握在手上。”
那年头,手电筒不常见,更遑论是如此小巧精细的舶来品,小时轻稀罕的不得了。
忆及往事,沈时轻道:“我只是想确认她还活着。”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杜黎颜站在走廊,指着保镖把守的房间,“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这间最好,我家先生喜欢住中间的位置。”
“我只要去套房的隔间参观一下就好,绝不打扰里头的客人,”杜黎颜体贴道,“当然,如果实在不方便就算了,我再去别家饭店转转。”
经理纠结一阵,里头的大人物诚然不敢得罪,却也不愿丢失杜黎颜这一桩生意。
他看杜黎颜柔柔弱弱,人畜无害,掏出备用钥匙,“您在隔间看看罢了,其实隔间和主间布局差不多。”
杜黎颜温婉笑道:“多谢。”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走路无声,杜黎颜进隔间,借口想喝咖啡,将经理支走。
房间隔音效果非常好,隔壁响动轻而又轻,房间与房间之间有道门,上了锁。
不过对杜黎颜来说,门上装饰的圆形狮头铁环就够用了,她拔下发夹,轻易将铁环卸下,透过拇指大小的圆孔,窥视隔壁。
程铮意在跟一个人说话,那人背影模糊不清。
杜黎颜把枪口对准圆孔,平稳了下呼吸,她过手的人命不少,心绪如此澎湃还是头一回。
机会只有一次,她深知。
8
枪响了,沈时轻猛地将程铮意扑倒在地,子弹击中程铮意身后的墙皮,沈时轻立时拔枪反击。
门顷刻被射穿,杜黎颜恨得咬牙,就地一滚,爬出七楼,跃下五楼的防火梯,飞快闪身。
沈时轻惊魂未定,心有余悸,看着坐在地上的程铮意,“你又惹了什么仇家?”
程铮意镇静摊手,“我的仇人跟我吃过的饭一样多。不过,你下意识的反应是保护为父,为父很欣慰。”
沈时轻对这样的父亲无话可说,转头揪住闻声赶上来的经理。
经理自知闯祸,战战兢兢道:“是一位很体面的太太,并非我们这里的熟客,她、她自己说她是赵大使的夫人。”
沈时轻:“……”
光是这两日,赵太太在他耳边出现的次数,未免也太多。
沈时轻走到隔间,梭巡一圈儿,在靠窗的地方,拾起一只发夹。
程铮意走过来,见惯不怪,“常有佳人潜进我熟人的身边做奸细,伺机杀我,这位‘赵太太’多半也是如此。”
沈时轻悄然垂手,握紧那只发夹,没发表任何意见。
程铮意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了他心上。
奸细。
8
杜黎颜进“海瑞斯”以后,经人提醒才发现自己发夹不见了,为防万一,她赶紧又去买一只。
这天她从“海瑞斯”回到医馆,听吴叔说沈时轻临时回公司去了,有些失落,但也没说什么,去找别的牌搭子消遣一下午。
天黑才回去,不想沈时轻坐在客厅等她。
其实沈时轻从德昌饭店出来哪也没去,在家苦思一下午,想近来杜黎颜种种不对头的行径,想她身上那些轻擦的伤痕……她说不小心跌跤摔的。
他还想了与杜黎颜的初遇。
一年半以前,程铮意五十大寿,在新西路上开宴,沈时轻不想去,向来不掺和父子关系的母亲猝不及防说了句——
“你还是去一趟,我知道你不想跟你爸爸扯上任何关系,即便不公开露面,你爸爸见了你也高兴。”
他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去了,私下对程铮意说几句祝词,之后宁可退出来到对面咖啡馆看闲书。
杜黎颜是咖啡馆里的店员,同为店员的一个女孩子遭到外国佬的调戏,杜黎颜帮那女孩子将咖啡泼在外国佬脸上。
外国佬气急败坏,说话叽里呱啦,沈时轻上前替两个女孩子解了围,问杜黎颜,“你这么对待客人,不怕老板知道扣你薪水?”
杜黎颜道:“我是第一天上班,本来也没薪水。”
沈时轻不禁失笑。
杜黎颜道:“刚才谢谢你,你跟那洋鬼子说了些什么。”
沈时轻:“说我是这里的老板,你欺负我店里的女孩子,没被泼热水已是走运。”
杜黎颜瞪大双眼,“原来你这么有钱。”
“还好。”其实咖啡馆所在的一整栋百货楼都是他的。
沈时轻:“你好像一点都不怕我。”
杜黎颜:“你是个好老板,又不是周扒皮,我怕你做什么。”
“有道理,你在看什么?”
杜黎颜不断朝对面的名利场张望,“听说今日那里头有位大人物在过寿,我很想进去见见世面。”
“那怎么不去?”
“你没看到处都是保镖,我没有请柬。”
沈时轻想以身说法,告诉她那里头没什么好玩,杜黎颜忽然激动抓住他手,“敢不敢跟我一起做两个小毛贼,偷溜进去大吃一顿?”
沈时轻看着她放光的脸,改了主意,说:“我知道绕过这条街后面有个小门,那里人少,跟我来。”
……
由此相识、相知、相爱。
往事如潮,沈时轻想不通哪一步出了差错。
如果她是奸细,那他又是什么。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她鬓边,看到那枚发卡仍在,他仿佛大难不死,倍感侥幸。
杜黎颜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走过去勾着他脖子,“怎么心事重重?”
沈时轻勉强一笑,将她手摘下来,避开她的吻。
9
沈时轻不对劲。
转天早上沈时轻出门,杜黎颜放下报纸,头条赫然是“‘红帮’大当家悬赏十万大洋赏找凶手,为兄弟邹茂林报仇。”
杜黎颜问:“李妈妈,你觉不觉得先生有事瞒着我?”
李妈妈想了想,说:“昨日先生在沙发上枯坐一下午,一动不动,怪吓人的,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
杜黎颜一愣,所以沈时轻没去公司?
李妈妈还说,“先生手里一直握着什么东西,我擦桌子时候看到半截,像一个女人用的首饰。”
“所以他非但没去公司,还撇下我去见了一个女人,还跟那个女人闹了矛盾,回来发作在我身上?”杜黎颜心道,“反了他了。”
怪不得最近他言行举止透着反常。
杜黎颜举步上楼,走廊尽头是沈时轻的书房,平日杜黎颜不大往这里进。
如果沈时轻有秘密,肯定藏在此处。
书房收拾得干净整洁,杜黎颜先在书架找了一圈儿,又将目光投向书桌上锁的抽屉。
杜黎颜尊重沈时轻,谁还没有点自己的小秘密,好比她本名叫“周茜”,是“月会”已故大当家的女儿,“金虎帮”现今大当家的义女。
但如果这秘密事关另一个女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种抽屉暗锁对杜黎颜来说小菜一碟,撬开不费力气。
左边抽屉,放着几分生意上的文件,最上层有个打开的信封,里头几张外国风景照,没什么价值。
杜黎颜原样放回,打开另只抽屉,先是看到一只墨绿色小手电,像是孩子的玩具。
杜黎颜盯着这只手电,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是一个小女孩在奔跑,这只手电就挂在她颈子上,一晃一晃。
她还没想清楚这些奇怪的画面从哪里来,就被抽屉里一张相片吸引去了目光。
杜黎颜西像被雷劈了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那是一张合照,年轻的程铮意和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她眼熟非常,但想不起来是不是与他见过,她五岁之前的记忆随死去的父母一起葬在大火里了。
是不是见过已经不重要,这孩子的眉眼与沈时轻十分相像,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杜黎颜被这巨大的打击冲得发蒙。
怎么可能呢?
她嫁给了杀父仇人的儿子?
为什么会这样?
沈时轻知不知道她是周茜?
不,他应该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怎么会同她结婚?
杜黎颜继续翻下去,看见抽屉角落里躺着一枚发夹。
跟她遗失在德昌饭店的发夹一模一样。
所以昨日在饭店跟程铮意对谈的人是沈时轻,朝她开枪的也是沈时轻。
平日里斯文的沈时轻,枪法凌厉的沈时轻,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杜黎颜捏紧那枚发夹,他早已对她起了疑心,却宁愿在沙发枯坐一下午,也不愿意将心底的疑惑坦诚相告,说明他已经不信任她。
凉意席卷全身,杜黎颜抱紧手臂。
角落里的大摆钟骤然报时,杜黎颜一个激灵,回神,想起今日约了邱金虎,拜托他查程铮意那位私生子的下落。
此刻看来,倒是没有必要了。
杜黎颜还是决定跟邱金虎见一面。
邱金虎五十来岁,人如其名,粗犷如虎,威风刻在脸的横肉上。
他没有指责杜黎颜在德昌饭店失手,而是同情望着她。
杜黎颜直接问:“是沈时轻?”
邱金虎点点头,目光多了份关怀。
杜黎颜最后确认一遍,“十五年前,觊觎大当家的位子,背叛我爸爸,杀害我父母的人真是程铮意?”
邱金虎发出粗叹。
杜黎颜死心。
她深吸口气,平静道:“给我一把新枪。”
10
沈时轻办公室。
吴叔将一只丝绒盒送上,“鸽子蛋”透光晃眼。
“这是您三个月前为太太定制的结婚周年礼物。”
沈时轻问:“你去过杜家了吗?”
吴叔点头,“没抓到人,对方已经撤了。”
足以说明问题。
说明杜黎颜有问题。
吴叔:“‘金虎帮’的人在到处找你,程爷让你这两天多加小心……先生,要不要把太太的事情汇报给程爷?”
沈时轻想也不想,“不要。”
顿了顿,他补充,“我自己可以解决。”
吴叔:“只是提醒你,如果太太真是邱金虎的义女,‘金虎帮’跟‘月会’可是死敌,水火不兼容,对敌人手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我知道,你先出去。”
吴叔关上门。
沈时轻盯着那枚钻戒,出神许久。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问题不会因为一时的逃避就自己消失。
沈时轻拖到很晚回家,发现家里的仆人都不见了,只剩下杜黎颜自己。
满客厅红玫瑰,娇艳似滴,长餐桌上摆着烛光晚餐,留声机里响着《月光奏鸣曲》
杜黎颜穿着紧身丝质旗袍,妆容妖冶,红唇艳艳,腰肢不堪一握。
沈时轻像误闯了妖精窝。
杜黎颜上来,贤惠地要替他脱外套,沈时轻提防后退一步,微笑道:“不劳烦太太,我自己来。”
他随口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晚饭如此隆重。”
给你送葬的日子。
杜黎颜道:“我怀疑你在外头有了个女人,李妈妈教我要挽回你的心。”
沈时轻入座的姿势一顿,“这都哪跟哪……”
“如果你真的在外头有个女人就好了,”杜黎颜打断他,起身为两人倒红酒,“这样我就可以跟你大吵一架,沈时轻,咱俩还没吵过架吧?”
“没有。”
“吵架好啊,吵架可以促进感情,我哭哭啼啼,骂你变心,逼问你那狐狸精是谁,你爱她还是爱我……”
“爱你。”沈时轻道。
沈时轻道:“那你爱我吗?”
杜黎颜道:“爱。”
沈时轻看着杯中微晃的酒,血液似的浓。
“我认为爱的前提是互相坦诚。”
“那是婚姻的前提,”杜黎颜道,“爱不需要前提,有时候为对方去死,也是爱的一种。”
“你想我为你去死?”
“酒里有毒,你试试呢?”杜黎颜举杯。
沈时轻隔空与她碰杯,酒未及入口,迎面飞来的餐刀已将酒杯炸穿。
两人同时拔枪。
杜黎颜:“你还真敢喝?”
沈时轻冷静与她对峙,“太太的话怎敢不从,如果你还认我这个丈夫的话。”
杜黎颜左手抓起一把钢叉,“不是很想认。”
沈时轻抢着去开灯,杜黎颜直接将头顶吊灯击个粉碎,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客厅只剩四盏蜡烛。
烛光幽微,钢叉擦着沈时轻的耳朵飞过,沈时轻偏头一躲,他身后的油画遭了大殃。
沈时轻怒道:“我的莫奈!”
杜黎颜:“不用心疼,假画。”
“什么?”沈时轻震惊,“这不是你从拍卖会上买来送我的吗?!”
“说了你就信?”杜黎颜,“我还不是为了替你省钱。”
“想省钱你倒是不要每天出去打牌,请问你迄今为止赢过一次吗?”
杜黎颜:“……”
又一柄飞刀朝沈时轻扎来。
杜黎颜:“我输怎么了,不满意你早说啊。”
沈时轻:“好,我说。”
沈时轻:“你接近我的第一天,就是为了杀程铮意,你一早就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却还是选择嫁给我,对吗?”
杜黎颜:“你这么想我?”
“不然呢?”
“……你说得对,我不但要杀你爸,我还要杀你,我说爱你都是骗你的,我对你没有一丝感情。”
枪响,杜黎颜矮身躲到餐桌底下,“沈时轻,你跟我来真的?!”
沈时轻怒不可遏,“邱金虎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他卖命到这种地步,你甘愿做奸细,背叛我,伤害我,刀口舔血,到处杀人,也不愿意做沈太太。”
“闭嘴,”砰砰两枪,“没人比我更懂被背叛的滋味,你没有资格跟我提‘背叛’。”
杜黎颜连番射击,步步逼近,“难道你对我就是全心全意吗?装得一副温文尔雅,拿钢笔都费劲,背地里枪法准狠。”
沈时轻道:“我枪法若是准狠,你这会儿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来试试,朝我开枪,反正你喜欢莫奈都超过喜欢我。”
“胡说,我是因为你送我莫奈的画,才开始喜欢莫奈,我原来喜欢梵高。”
杜黎颜:“……”
杜黎颜:“哦,咱们卧室里梵高那幅也是假的。”
沈时轻:“这我知道。”
“你知道?”
“过于假,我怕你知道自己被人骗了伤心,才不忍戳破你。”
杜黎颜:“……”
沈时轻:“你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吗?”
杜黎颜:“没有,我痛恨丝袜,不喜欢高跟鞋,不喜欢你ml的姿势。”
“最后一句过分了,劝你收回去!”沈时轻道,“我也不喜欢你的品味,你每次都买红玫瑰,俗气。”
“现在嫌我俗气了,结婚之前追我那会儿是谁说我率真可爱来着?”
“搞清楚,你先追的我。”
“你先追的我!”
“你先。”
“你先!”
子弹打光了,杜黎颜果断弃枪挥拳,在古典音乐的流淌中与沈时轻展开肉搏。
遍地玫瑰花混着玻璃碴,两人从客厅打倒二楼走廊,又抱着从楼梯滚回客厅。
到最后筋疲力尽,伤痕累累,花香满身,四处狼藉。
沈时轻躺在花瓣堆里气喘吁吁,杜黎颜不服输压在他身上,软绵绵挥下最后一拳,硌到他西装裤口袋一硬物。
杜黎颜以为他藏了什么暗器在身上,玩命去夺,沈时轻玩命护,丝绒盒子在两人手里飞出去,戒指在透窗的月光下一闪,掉进玫瑰花堆,不见了。
短短一瞬,杜黎颜看清了那是什么,“鸽子蛋?几克拉?”
沈时轻冷哼。
杜黎颜投身花堆。
沈时轻气道:“不是送你的。”
杜黎颜推他一把,“别闲着了,帮忙找。”
“……”沈时轻认命爬起来。
两人开始满地扒拉玫瑰花。
杜黎颜道:“我也不喜欢外国的音乐,比如现在这首肖邦的什么奏鸣曲。”
沈时轻:“这是贝多芬的,我谢谢你。”
“分都分不清,所以不喜欢。”
沈时轻:“我不喜欢你穿蕾丝睡衣。”
杜黎颜:“太好了,我也不喜欢,要不是为了诱惑你。”
沈时轻:“……”
杜黎颜:“我不喜欢看报纸,每次假装在看,其实是为了找我义父在广告栏给我留的暗号。”
“我就知道邹茂林是你杀的。”
“就?”
“那天我也在‘金凯乐’,看到你穿蓝色礼服。”
杜黎颜跳起来,“你是那个端香槟的男招待!”
沈时轻:“说到这里我想请问,你一个有夫之妇,为什么要盯着男招待看那么久?”
杜黎颜:“……”
沈时轻:“啊?沈太太?”
杜黎颜怒道:“我璀璨夺目的大戒指找到没有?!”
“暴跳如雷只能掩盖你心虚的事实。”
“自己吃自己的醋只能说明你幼稚,沈先生。”
沈时轻:“……”
他将戒指从花瓣底下捏出来。
杜黎颜眼睛一亮,手刀来夺,沈时轻胳膊后扬,杜黎颜跌在他身上,他顺手搂住她腰。
杜黎颜拿到戒指,被他锁进怀里。
“还打吗?”
“不打了,”杜黎颜在他唇上浅浅一吻,“最后一条,我在重庆长大,不爱吃甜菜。”
“重庆?”沈时轻稍稍恍神,一并冰凉匕首贴紧他咽喉。
外头刹车声响起,小海鸣了三声喇叭。
杜黎颜道:“你得跟我走一趟了,亲爱的。”
10
上海的夜深沉。
沈时轻坐在汽车后座,无视颈间的匕首,问杜黎颜:“你举得累吗?”
说完,替她揉了揉胳膊。
杜黎颜:“……”
杜黎颜肃声道:“注意你的身份,人票。”
沈时轻:“你在重庆长大,为什么会说上海话?”
杜黎颜:“你此时此刻该问的是,要把你带到哪里去,为什么绑架你。”
这有什么好问,沈时轻道:“你想拿我做饵,钓程铮意这条大鱼。”
“既然知道,就乖乖配合,不然我……”
“所以为什么?”
杜黎颜:“……”
杜黎颜:“我家里有长辈是上海人。”
“你为什么非杀程铮意不可?”
杜黎颜:“为了钱。”
沈时轻:“有没有更敷衍一点的答案?”
杜黎颜:“不满意婚姻现状,想通过杀公公得获人身自由。”
沈时轻:“还是‘为了钱’比较有说服力。”
“抱歉,我不会让你杀程铮意。”沈时轻蓦然扭头,杜黎颜吓了一跳,下意识撤手,沈时轻趁机跳车。
小海猛地一刹,杜黎颜追出去,已不见沈时轻影踪。
11
三天后。
一辆黑车等在咖啡馆门口,中年妇人推门走出,上车之前,局促回头往店里看了一眼。
那位看似和气,自称小姐丈夫的先生倒没有为难她,还答应帮她在上海老家安置。
但她总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相片上头可不就是我家小姐。”
“十五年前,出事那天我出去买东西,走到街口,忽然听见两声枪响,紧接着家里就烧起来了,邱爷抱着小姐跑出来,小姐怎么也叫不醒,后来送到医院,医生说她是受了什么什么刺激,好不容易醒了,小姐除了父母的死状,别的事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沈时轻盯着面前杜黎颜的相片,不敢相信找了很多年的周茜就在自己身边,不过是换了名字身份。
怪不得她把他忘了。
“小姐出院以后,邱爷说上海不安全,我重庆那边有亲戚,邱爷让我带着小姐去避一避,他隔段时间就来看小姐,说程爷篡改周爷的遗嘱,独吞了周爷所有的私人财产,掌控‘月会’,势头无两。”
“等小姐大一些,邱爷又给她安排了很多老师,我觉得小姑娘每天玩刀打枪太危险了,劝过几次,但小姐说一定要为父母报仇,手刃仇人。”
“直到一年半以前,邱爷来电话说程爷没多少活头了,让小姐回上海……”
就是这句,让沈时轻骤然变了脸色。
妇人呐呐住口,不敢再说下去。
很久,沈时轻缓过来,彬彬有礼对她说了声谢谢。
12
不到万不得已,沈时轻不想踏进程铮意的房子一步。
车子驶过花园门前的路。
程铮意正请了梨园翘楚在花园凉亭唱昆曲,看见沈时轻来很是高兴。
“你脸色不好,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沈时轻道:“问题不大,不过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了我父亲即将到来的死期,以及我太太遇人不淑,嫁给了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
程铮意笑了笑,“那你有点惨。”
“你可以早点告诉我。”
“早告诉你,你就会因为同情和孝心接手‘月会’,而不是打心底里愿意。”
“‘月会’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比命重要。”因为这里头有周子正的心血。
医学上的事沈时轻不懂,只是凭着本能说:“我知道有很多人……很多人就算只剩一个肺也能活。”
“应该不包括我,”相较于沈时轻快要压抑不住的情绪,程铮意要从容得多,“医生说我的肺就像一只扎满窟窿眼的气球,等什么时候气撒没了,我也就到头了。”
“我跟你妈妈商量过了,都决定不告诉你,这是我和她这辈子意见最统一的一次。”
沈时轻:“所以她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上海?”
“你还不知道她吗?脾气上来,连我都要听她的,她说可以跟我生离,但绝不接受死别,她宁可到一个看不见我听不见我的地方去。”
程铮意叹气,“等我真到了那一天,你不要把我的死讯告诉她。”
“好。”
“你刚才说,我是黎颜的杀父仇人,这是怎么回事?”
沈时轻言简意赅,“杜黎颜就是周茜。”
程铮意:“……”
他反应过来,“我杀了周子正?谁说的,邱金虎?胡扯!”
“你真的没有吗?”
“我像是会背叛兄弟的人?”
沈时轻:“反正杜黎颜现在这么认为,你不择手段,霸占她父亲的位子,私吞她家家产。”
“她不会因此跟你离婚吧?”
“没有,她想杀了你。”
“那就好。”
沈时轻:“……”
程铮意:“你这个不讨女人喜欢的性格,随我,很难再讨到别的老婆。”
沈时轻:“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程铮意:“我也不是。”
沈时轻咬牙,“怎么才能证明你是清白的?”
程铮意想了想说,“证明不了,周子正死的时候我在外地,客观来讲,当时如果周子正暴毙,最大的获益者的确是我。”
“而我之所以会去外地,是因为跟周子正大吵了一架,差点动真格,我才决定出去消消气,当时帮里好些兄弟都看见了,结果我离开第二天,周子正就死了。”
沈时轻:“遗嘱是怎么回事?”
程铮意:“我还想问问周子正,他是不是有毛病,我缺他那仨瓜俩枣么?他的钱我一分没动,想着找到周茜以后还给孩子。”
说着程铮意嘴一撇。
“……这下等我到那边见了周子正,肯定要被他指着鼻子笑了,时轻,答应我,你的钱是你老婆的,你老婆的钱是你老婆的,咱们家的男人吃亏吃到死,也绝不吃一口软饭,好吧?”
沈时轻:“……”
“你不了解周子正,”程铮意搭在膝盖上的指尖微蜷,“他那个人心眼又死又实在,人家对他一分好,他恨不得拿出十分来还给人家,邱金虎就是这么被他带到上海来的。”
甚至就连程铮意自己,也是被周子正拐上了这条贼船。
认识周子正,是他带着几个人向资本家为工人们讨薪,程铮意作为资本家的少爷,出于好奇,站在一边看。
周子正被资本家雇来的打手打得脸肿血流,破糟烂污,一回头,一抬眼,看见程铮意,根正骨直,白白净净。
程铮意蹙了眉头,周子正却朝程铮意咧嘴笑了,龇出一口大白牙。
泼皮无赖、脑子简单、不知天高地厚、毛病一大堆,是程铮意对周子正的所有评价,问他后来有改观吗?
没有。
可他还是朝他伸了手。
周子正得寸进尺,理直气壮将他纳入麾下,明明年纪比他小,还非要罩着他,说我是大当家,你是二当家。
大当家是打头阵的将军,二当家是后营里的军师,是将军的主心骨。
当时怎么就想不开应了他呢?
从几个人的小门户发展成几千几万个人,那么多年出生入死,风雨共济,等他回头,小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我永远不会背叛周子正。”
沈时轻:“那你为什么跟他决裂?”
“没有决裂,”程铮意重申,“我只是离开一阵子,谁叫他拿枪指我。”
沈时轻:“……”
他心道:“杜黎颜也拿枪指我来着,我生气了吗?”
沈时轻:“在周叔叔看来,你们只是吵架吗?”
“……”程铮意道:“未必,我当时在气头上,跟他说这辈子别再见了。”
程铮意:“你评评理,邱金虎没来之前,周子正什么都听我的,邱金虎来了以后,周子正就跟中了邪似的。”
“当坏人可以,但有些东西绝对不能碰,这是我的底线,邱金虎背着我怂恿他私贩烟土,这种脏钱是人该挣的吗?”
“甚至周子正自己也抽上了,他屡次答应我要戒,每次都食言,他自甘堕落,我不该对他失望吗?我跟他说要么彻底摆脱这东西,要么这辈子都别来见我,我有错吗?”
沈时轻:“没有错。”
程铮意:“谢谢,这是你跟我说过最有孝心的话。”
他话锋一转,“你还是太年轻,被人跟了也不知道。”程铮意转向身旁花丛,“还不出来吗?那里头蚊虫可多。”
沈时轻:“……”
杜黎颜站出花丛,手里举着枪,瞄准程铮意。
“你……”没说完沈时轻就明白了,杜黎颜是跟他的车来的,或者说藏在他的车底。
多危险,他恼怒地瞪着她。
杜黎颜没让他失望,另只手的枪瞄住了他。
沈时轻:“……”
家里的保镖很快围上来,程铮意摆了摆手,和蔼看着杜黎颜,“第一次跟儿媳见面,没想到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实在是……你不礼貌。”
杜黎颜:“……”
杜黎颜对沈时轻:“你老了不会也这么刻薄吧?”
沈时轻:“我尽量不。”
“孩子,”程铮意道,“我刚才和时轻说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周子正确实不是我派人杀的,你可以把枪放下,陪我喝杯茶吗?”
杜黎颜冷笑,“我一个字也不信。”
程铮意:“邱金虎的一面之词你就信?”
杜黎颜:“信。”
程铮意:“……”
沈时轻还是头一回见亲爹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虽然不应该,但还是爽到了。
沈时轻:“不怪她,她被邱金虎灌输了十几年的仇恨,一时调转不过来。”
杜黎颜无差别攻击,“我用你帮我找补?”
沈时轻:“……”
程铮意道:“我一个快死的人,有什么必要撒谎,你如果只有杀了我才能舒心,请便。”
“没有这么便宜,”杜黎颜道,“你放心,我会让你儿子给你陪葬,就像当年你对我父母那样。”
程铮意宠溺一笑,要不说这些小辈,只有个空架子就敢出来下唬人了,“真对他下得去手,你又何须等到现在。”
“不如我来帮你。”话音未落,程铮意突然变脸,从茶桌底下拿出一把抢,冷漠对准沈时轻,扣动了扳机。
千钧一发,杜黎颜飞扑上前,抱住沈时轻。
枪没响。
程铮意笑说:“大意了,忘记装子弹。”
杜黎颜手还攀在沈时轻身上,凶狠回头,怒视程铮意,冷汗这才下来了。
沈时轻回抱她道:“我老了一定不会这么狡诈。”
杜黎颜挣了两挣,没挣动,气急败坏,“那可说不准。”
“你跟我一起变老,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才不跟你白头偕老!”
程铮意静静看了他俩一阵,忽然出声,道:“本来我不想说,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二人停下。
程铮意:“茜茜,其实你不是周子正的亲生女儿,周子正忽然有一天来跟我说,他醉酒以后跟一位姑娘发生了关系,他要娶那位姑娘,也就是你母亲。”
“周子正和她结婚没几个月你就出生了,这时候周子正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但他什么也没说,仍高高兴兴认了你做女儿。”
“这件事邱金虎也知道,他没有告诉你吗?”
“如果他没有告诉你,只是一味驱使你来找我报仇,证明不了我的清白,是不是至少说明邱金虎对你别有用心?”
程铮意说完,便坦然地坐回去,继续听戏,不管身后小两口脸色难看成了什么模样。
“别跟着我。”杜黎颜推开沈时轻,游魂一样走了。
沈时轻问:“你说得都是真的?”
程铮意:“半真半假,茜茜的身世是真的,邱金虎不安好心也是真的。”
“假的那一半是什么?”
“邱金虎不知道周茜的身世,这件事活着的人里,只有我知道。”
沈时轻:“你利用黎颜?”
程铮眼底一片阴寒,“算是吧,我走之前,必须拉着邱金虎一块下地狱。”
12
德昌饭店。
邱金虎在保镖簇拥下进了套房,道:“你这孩子,有事家里说不成吗?非得这么铺张。”
杜黎颜守着满桌酒菜,没有像往常那样站起来卖乖。
邱金虎绷着脸入座,“这是第几次了,姓程的居然还活着。”
杜黎颜道:“小时候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
邱金虎拿筷子的手顿在那里,片刻,面不改色夹了片牛肉,“你都想起什么来了?”
杜黎颜什么也没想起来,“我身上的秘密,你拿我当棋子,我爸爸和你之间的矛盾,姆妈听到的两声枪响,大火……”这些都是从程铮意那里得来。
她故意说得笼统,又摆出十足的痛恨,“你自己做过什么事,还需要我一一复述给你听吗?”
杜黎颜:“还是我到帮里各位叔伯面前去说?”
金虎帮发展到现在,不乏当年周子正死了以后,相信程铮意是凶手,被邱金虎趁机离间,分走的“月会”元老的帮衬。
邱金虎“啪”地啪了筷子,以为她真的想起来了,那件事一直是扎在他嗓子眼里的鱼刺。
“我能怎么办,是周子正要杀我在先,他跟姓程的抬杠心里不痛快,喝醉了却把我叫过去闹,让我把手头的货都销毁,都不是退,是销毁。”
“你知道那些货值多少钱吗,就因为程铮意一句不行,我半年多的心血就得抛得一滴不剩,周子正愿意自己倾家荡产,底下兄弟们怎么办,难道都跟着喝西北风?”
“我不同意,周子正就要杀了我,我、我当时……我当时也喝多了……”
“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杀了我父母?”
“你妈妈我可没想杀,是她自己听见动静扑上来跟我拼命,我枪走火了才……”
“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完人再放一把火,掩盖所有证据,再嫁祸给程铮意,这样一来,‘月会’就是你三当家的了,但你没有那个本事,低估了程铮意,他一回来,大部分人还是死心塌地选择追随他。”
杜黎颜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了,为什么要把我养大,为什么每年还大老远跑到重庆,给我过生日,给我讲故事,给我所有我想要的玩具,教我这个那个本事,为什么?”
“因为你当时太小了,你就站在门口,用天真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能把你丢进火里还是杀了你?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下不去那个手!”
“可是你骗我!你训练我去报复程铮意,因为你知道程铮意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周子正的女儿下手。”
杜黎颜两眼通红。
“你乐得见我扮成杜黎颜,这样我若杀不了程铮意,反被他打死,他知道我是周茜的身份以后就会追回莫及,或者他先知道我的身份,我再把他打死,怎么样你都不吃亏,是吗?”
邱金虎怒道:“程铮意该死!如果没有他故作清高,也就没有我和你爸爸那番争执,我又怎么会做下错事,程铮意本就是罪魁祸首!”
“茜茜,”邱金虎站起来,“我无儿无女,从你抱着我脖子叫我爸爸开始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你早就是我的亲生女儿了,我所拥有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杜黎颜拔出枪来,“不好。”
邱金虎直直望着她,发狠一笑,将她看穿,“那你开枪打死我吧。”
杜黎颜牙关紧咬,攥枪的手满是汗。
外头的枪反倒响了,混乱不堪,邱金虎回头,程铮意踏过满地尸体,一句废话没有。
枪响,邱金虎倒下那一瞬,转回杜黎颜的方向,最后看了她一眼。
杜黎颜怀着复杂的心情,看向程铮意。
程铮意苍冷的像一尊神,淡淡道:“周子正的仇,得我来报。”
这一刻,杜黎颜非常非常想念沈时轻,突然觉得贝多芬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她疲惫转身,沈时轻站在她身后。
13
程铮意病逝在深秋。
送葬这天下了雨,杜黎颜裹紧黑毛呢大衣,一旁打伞的沈时轻将她往身边搂了搂。
两人并肩离开墓地。
沈时轻忽然抬头,望向远处。
杜黎颜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一个女人插着大衣口袋站在那里,黑伞遮去大半面容,只能看到她娇艳的唇。
她也看到了小两口,但没有一点过来的意思,转身离去,背影透着淡漠。
杜黎颜:“你妈?”
沈时轻:“嗯。”
“说实话,我一直挺佩服她的。”
沈时轻有种不好的预感,“佩服她什么?”
杜黎颜:“对你爸爱搭不理的态度。”
沈时轻:“佩服可以,请止于佩服。”
杜黎颜:“你怎么知道我下一步是想要效仿?”
沈时轻:“不,你不想。”
杜黎颜:“我想。”
“你不想。”
“我想。”
“你不想。”
杜黎颜:“打一架吧,谁赢了,以后这个家谁做主。”
沈时轻:“我不想跟你打。”
杜黎颜:“不,你想。”
“我不想。”
“你想。”
“我不想。”
……
(完)
标题:《情难自控》
作者:摩羯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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