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是中秋,这时令地里的麦,已收回来晒干,藏在屋里大大小小瓦缸里,密封盖。妈妈用“神奇药笔”在缸外画几个圈,防止蟑螂,木牛蛀坏;
花生也已从地里拔起来,摘完晒干,留下半麻袋干瘪的给孩子们吃,其他都挑到镇上榨成花生油,又挑回家灌入油缸了。
一年的主食和一年的油都已收藏好了,眼下青豆也收割差不多,筛打去壳,晒个把星期也可以入缸;地里长的果实都差不多都得手,八月十五这天,咱深山庄稼人当然舍得掏口袋,割两三斤偏肥的五花肉尝尝,何况“猪肉佬”挑到村里来了。
每年八月十五这天早上,山间的云雾还没散开,隔壁村的“猪肉佬”照例挑来半头猪肉,摆在“地塘”任由父老乡亲挑选。乡亲们背躲着手,围成一个大圈,个个望着猪肉垂涎三尺。隔夜的麦粥馊了,刚起床还没来得及烧热吃,就赶出来看看今年八月十五的猪肉新鲜与否。他们时不时从背后伸出手,撂起一块猪肉看看肥瘦如何。大伯他就不喜欢吃瘦肉,他说瘦的塞牙缝,肥的才吃的过瘾,一口咬下去,油水多得往嘴巴外溢。大伯母看不过,直怼大伯:“就怕瘦的不够塞牙缝呢。”
我们小孩才不管猪肉肥瘦如何,我们只对高高挂在房梁上,用红纸包着的大油饼感兴趣,那就是我们的中秋月饼。抬头看着它,有着无限憧憬,天真无邪笑出声来,那也得等到晚上祭拜过月亮才能吃。
中秋佳节,宁静的山村也是热闹的,初三坳的仙母庙宇里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家家户户这天不下地,专在家做吃的:泡青豆磨豆腐,舂糯米做水糍,或者磨米浆做发糕,到山上摘野柚子……可我们恨不得马上天黑吃大油饼。
熬到傍晚时,爸爸从房梁把大油饼解下来,放两个在篮子里,和煮好的猪肉放在一起,提去拜神上香。上香自然少不得去初三坳仙母娘娘那里走一趟,那是我们全村人的干娘,全村的孩子一出生就过契给她,认她做干娘,据说这样我们就健康快乐成长。我爸爸和爷爷都曾认仙母娘娘为干娘,我曾认为我叫干娘为干奶奶的。
我们平日好喜欢去干娘那里转转,里面有点贡品都给我们吃完了,但贡品中从来没见过大油饼,也许大家都没有多余的给干娘留着以后慢慢吃吧,或者都知道我们村这群馋嘴,纵着干娘的怜惜,转眼就拿走吃掉。
走到山岔口时,风骤然吹起,山上的树叶和野草摇曳着沙沙作响。奶奶每一年都念一遍:“七月秋风起,八月习习凉,九月找隔年旧衣裳。”
真是一年好时节,过了中秋便盼年。祭拜过仙母娘娘回到家,山村的天色已暗下来。吃过晚饭后,我们看着山顶就盼月亮出来。三婆说,八月十五的月亮害羞,比以往晚一些出来。我就想着月亮害羞的样子,需要云朵来遮掩。
也不知要等多久月亮才出来,反正我们也不会干等,和伙伴在“地塘”里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拉网兵,夺旗,丢手绢,扑萤火虫等等游戏,乐趣无穷。
那会广东粤北好多山村还没有电,到处漆黑,大山黑得像一位沉默的老人。但我们的欢声笑语仿佛照亮了“地塘”。山顶微微发白,我们就知道月亮就快出来了。等到月亮真的出来,“地塘”响起一阵哇哇叫。
真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月亮出来,家家户户迫不及待捧出大油饼,祭拜月亮,鞭炮放响一阵阵。
月亮照亮了整个山村,月光似水流淌。奶奶指着山上月亮说:“你看那是桂花树,坐在桂花树是嫦娥,还有她的兔子。”我们眯着眼睛,当真看到了一棵桂花树,美丽嫦娥仙子,蹦蹦跳的小白兔。桂花树,嫦娥,白兔总给我无限遐想,又无限惆怅,他们是如此遥远,夜晚又如此黑暗,但想到爸爸妈妈就在身边,这种惆怅顿时又消失。
祭拜完月亮,我们开始瓜分大油饼。我们家兄弟姐妹多,一个大油饼,用菜刀切成八份,每人吃一小块,妈妈还在旁边顾忌我们多吃,她说多吃容易上火。她是怕我们一下子吃完,以后她去种地我们哭闹,她拿不出东西哄我们。
即使就那么一小块,足以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快乐过了一个中秋节。吃完大油饼我们又到“地塘”里,乘着月光,和伙伴玩捉人影的游戏。
如今山区村子已没人住,用红纸包的大油饼市面上很少见。月饼用各种精美的盒子包装,恰好看。我还是怀念叫做大油饼的月饼,还有八月十五照亮山间的月亮。
“你看,月亮像头牛那么大!”
就这一句,已让我听湿眼眶,把月亮比作一头牛的人,早已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