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国当代诗坛,树才扮演着一个极为特殊的角色,占据了一个特别的位置。
供职于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的树才,不仅是优异的法语诗歌译者,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此外,树才还投身于“儿童诗教”工作,以及国际层面上的诗歌交流活动。师从著名学者郭宏安的树才,受过扎实的学术训练,对中西方的各种文学理论与思潮都颇为熟悉,但是,树才始终没有写出“学者之诗”;作为中国当代最重要的法语诗歌译者之一,树才于2008年和2023年分别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教育骑士”勋章和“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但是,他也没有写出“译者之诗”。也就是说,作为诗人的树才,他似乎始终游离于他的“本职”工作之外,坚持不懈地在“自己的道路上”探索语言和心灵,写他渴望写出的诗。翻开《天空俯下身来》,我们就能知道,树才写诗始于上世纪80年代,他的创作生涯长达四十年,但是,树才的诗歌写作却始终同各种姿态各异的诗歌运动保持着距离。这样的“旁观者”姿态,使得树才的写作探索,在保持“不离场”的同时,更好地保证了诗的“在场”。
最近,谢冕先生呼吁青年诗人,不要去太过于追求深刻,“要写出天真的诗”。而树才的写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对谢冕先生这番话的回应。认识树才的朋友,很难不被他身上的天真所感染。树才从事童诗教育也就是近十年的事情,但早在他成为“诗教实践者”之前,便已然是一名出色的儿童诗诗人。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他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我的理解中,“童诗”并不单单是指那些写给儿童的诗,或许可以泛称所有的“天真”之诗。因此,“天真”既是树才从事儿童诗歌教育的关键,也是他成为一名出色诗人的关键。
编入《天空俯下身来》的第一首诗《给孩子们》(1983年),就是一首出色的童诗。树才选择这首诗作为自己诗人身份的“开端之作”,显然别有一番深意。或许在创作这首诗的时候,他还没有受到过波德莱尔提出的“通感”教育,但从这首诗的质地来看,却是一首“通感”之诗。在诗中,“孩子们的笑声/像是红色的苹果/从树枝上掉下来”,这样的句子将“听觉”“味觉”和“视觉”融为一体,让这首诗在生动之余,又别有一番趣味。这首《给孩子们》也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树才日后的创作方向:把孩子视作自己的倾诉对象。这样的创作动机,始终贯穿着树才的诗歌创作生涯,并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诗艺的深入而发生着变化。
作为一名译者,树才精通法语,深知汉语和法语之间的差异以及各自的局限,因此他也是国内不多的几个可以通过诗的方式来谈论译诗问题的诗人。《汉字》一诗,便是其中的代表。作为一首“凝视”之诗,“汉字”在诗人的凝视中,“自己打开”又“自己闭合”,而这首诗的诗意,在“这中间的间歇”处得以诞生。从表面上看,这首诗并没有讨论任何和翻译有关的问题,但如果我们深究下去,会发现这首诗里的每一句都是在谈翻译问题。只有进入到对语言的一种特殊状态,才能体会到因凝视而产生的一系列动作。对从事翻译的诗人而言,“翻译”并不是语言之间的转化,同时还是心灵之间的转化。最重要的是,一名真正的诗人译者,不仅需要从外语中将诗翻译出来,同时也需要从自己本来已经很熟悉的母语中将诗翻译出来。这样的心智转化过程,其实就是树才在诗中提到的汉字“打开”和“闭合”的过程。如果没有对两种语言以及语言背后的文化的把握和深爱,显然是无法达到这种境界的。
作为一名对诗歌声音有着特殊偏爱的诗人,树才的写作对声音的追求,甚至超越了对意义的追求。树才出版过一本名为《节奏练习》的诗集,从书名就可以看出,诗歌的节奏,对树才而言,就像心跳一样重要。以《颤抖》一诗为例,通过描写“颤抖”这样一种身体的(也是心理的)状态,树才运用了一系列颤抖的意象,同时还将这些意象付诸声音。在四节诗里,每一节的结尾处都有“我”;每一个“我”,都像是一声鼓点那样,打在诗节的末端,制造出一种慌慌张张、结结巴巴的声音效果。这样的声音效果,使得整首诗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形式感。相比较于视觉的形式,这种听觉的形式,或许更考验一名诗人对其母语声音的敏感程度。而树才显然是一个高手。除此之外,树才对汉语拟声词的使用,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在我的印象中,在中国当代诗歌的创作现场,很少有诗人能像树才这样擅于使用拟声词。在他的《去九寨沟的路上》《风把阳光》《你是哪一个?》等作品中,都有拟声词的出色运用。在树才的诗歌中,不仅有落叶、雨点等自然的声音,同时也有小贩的叫卖、夫妻的拌嘴等市井的声音。这些声音的出现,不仅使得树才的诗歌具有了一种“复调”的特征,同时也让他的诗拥有了一种“生命”的现场感。
如果说树才追求诗歌的“深度”,也许他更追求诗歌的“感觉”,在诗风普遍较为沉重的诗坛,树才的写作相对而言要轻盈许多。虽然他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甚至经历过种种磨难,但这些并没有让树才的诗歌变得迟暮而消极。在近年来颇受好评的组诗《雅歌》中,树才写出了一种“大清净”,这是生命经历沧桑之后的一种开阔之爱,既热烈又超脱。如果说在《雅歌》之前的写作中,树才的诗歌目光更多地是以一种与世间万物平行的方式呈现,那么在《雅歌》中,他的目光开始逐渐上扬,投向无限的宇宙和浩瀚的星空。从诗歌的声调来看,这组《雅歌》可以说是树才返璞归真之作,有一种近似于“咏叹调”的品质。
树才用这组诗,把对人间的爱转化为了对宇宙的爱,并让这种爱拥有了一种向“天空”升华的力量。
(作者为诗人、译者、评论人)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杜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