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上海,静安区主干道北京西路附近,有一处闹中取静的小区“北京新村”。(视觉中国 图)
王占黑的目光还是被老社区里形形色色的人物所吸引。
上大学之前,她的生活经验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城市中的老社区。城市里被命名为“某某新村”的老工房群落,往往看上去却并不怎么“新”,可它们也曾是城市工人群体的新房。那时候,工人们搬进一座又一座六层楼高的“新村”,从弄堂里逼仄的螺旋式空间变为敞亮的两室一厅,“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居住更新体验。 ”王占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然而很快地,新世纪以来的二十多年里,更新的楼盘拔地而起,年轻人们又搬出“新村”的单元楼,去往更高的公寓,更大的户型,“于是小区成了老小区,工人新村成了旧新村,留下来的,多是老人、穷人,以及外来务工的新居民。”
新书《正常接触》出版之前,王占黑出版过三部中短篇小说集,里面的故事大多来自这些曾经的“新村”。在一切按部就班的正常生活里,王占黑描摹着老社区里各种老旧的生活细节,她写小区的保安、棋牌室常客、彩票店玩家、卖菜的、做早点的、开杂货店的、五金铺的,写马路口给人补衣修伞的老夫妻打赌房子会不会拆迁……然而,当疫情突然来临,这些城市肌理中最基层的细胞该如何生活,他们对未来有何期待?甚至于动物,那些生活在逼仄空间里、但和主人有着亲密关系的宠物,它们的命运又该如何?王占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们,只是这一次,一种特殊的外力让他们原有的生活比那些住在“楼盘”里的人更加易碎。
《正常接触》由六个短篇故事构成。街道里的人们,好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似的,想找到老朋友,老朋友失联了,想去看东京奥运会,奥运会延期了,想出门,门却被一把无形的锁锁住……《献给芥末号》这一篇里,主人公嘉宝想起她小时候经常去的动物园里那只狒狒海蒂娜,曾经,去看海蒂娜是她最开心的事,但经历了一些事情后,嘉宝对海蒂娜的态度完全变了,她说:“海蒂娜真的太辛苦了。她有天台吗?想尖叫吗?她会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将在这个有秋千和假山的地方住一辈子吗?”
2025年1月,《正常接触》被评为南方周末2024年度十大好书,评语里特地提到了“公共记忆”。对于王占黑来说,她在自己熟悉的社区里,用文字守护着这份公共记忆。
2025年1月,王占黑创作的《正常接触》被评为南方周末2024年度十大好书。
写作就是,你愿意爬这个山,摔跤也没有关系
南方周末:《正常接触》中有六个短篇故事,主人公都是我们身边可以见得到的一些人物,比如职场白领、快递员、隔壁邻居,他们的故事都发生在疫情期间。这些人物的原型,都是疫情当中你观察到的人物吗?
王占黑:最后一篇《没有寄的信》算是有一个原型,确实是因为真实生活中碰到过一个类似的事情,最后决定以虚构的方式来记录它。当时经历这件事的时候,我拍了一些视频,但是并没有放到我自己的社交网络上,主要是想告诉我身边认识的一些人。事情发生在差不多2022年4月的时候,写这个小说大概已经到8月、9月了。当你想要写一个真实事情的时候,反而更不像是你要尝试记录一个什么,更像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就是你需要通过虚构来消化它,才能够跨过这个坎。
南方周末:跨过这个坎的意思是,这个事情当时对你的冲击很大?
王占黑:对。它发生在我家附近。
南方周末:你是怎么想到要用第二人称来写?
王占黑:我现在回想,也不是很清楚,那个小说的写作,在我的大部分写作中,是尝试得比较少的一种,它有点像是一个“呕吐式的写作”。对,它有一点像呕吐!不像过去那种更加节奏均衡的创作。第二人称可能就是当下用一种直觉找到的最好的方式去走进,我现在回想已经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了。
南方周末:如果一个人想要呕吐,可能是生理上的痛苦让他有呕吐的感觉,你说的呕吐是这个意思吗,还是一种比喻,比如倾吐的意思?
王占黑:我觉得呕吐有时候像是一种自身的清洁、更新、排毒。我有印象的上一次像这样呕吐式的去写一个东西,还是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所以我会把它理解成,当你很难跨过一个难关的时候,你需要去掏空自己的五脏六腑,做一次清洁和更新,在生活中我也必须去这样做。
南方周末:它的写作方式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
王占黑: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写作尤其是虚构写作,依然需要很冷静地、有理智地去做,而不是消耗你的激情,或者消耗你的愤怒去完成。所以实际上写的时候,还是要保持原来的那种工作节奏,尽量以更专业的态度去对待,尽量不去看小说外自己真实的情绪和状态。
南方周末:你平时写小说的节奏是比较规律的吗?比如较精确地计算好每天工作的时间。
王占黑:我不是。我不是那种像上班一样写作的人。我不是每天起来写作、运动,就像村上春树那样,我做不到。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一打开电脑就开始有效地产出,虽然我已经尝试很多次了,但是做不到。另外我也不是一个有激情来了就通宵去写的人。
通常来说在展开一段叙述之旅之前,你会有一个大致的心理准备,类似于你知道你要爬一座山了,在爬山之前你的理智一定会告诉你,不管你有多向往爬这座山,多想登顶,你也一定要穿戴好,准备好保暖服,穿好鞋,并且你要在此之前做好一些饥饿训练。真的在爬山的时候,你还是要保持好自己的步伐、呼吸、节奏。我觉得激情更多是一个内在的,而不是你在写的时候一个实际的驱动力。所以对我来说,写作更多的是有点像上一个项目,比如当我准备好要踏上一个新的虚构之旅了,我可能这两三个月就会精神上高强度地投入在其中。这依然是一个很消耗的东西,如果我每天都这样消耗,我无法想象怎么去保留自己的生活。
南方周末:新书里的六座“小山”,你当时感觉哪座爬得比较辛苦,或者哪座山风景比较独特?
王占黑:每一座都很辛苦,写作一直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没有什么写作是容易的。但是无非就是因为你喜欢这件事情,所以你会愿意为它付出这个痛苦。比如上班也很痛苦,但是你就不愿意为它付出痛苦,你也没有办法从中找到快乐。写作就是,你愿意爬这个山,摔跤也没有关系。
我觉得每一个已经完成的作品,再回头看都有很多遗憾的地方,也会想到当时一些爬不过去的地方。比如《献给芥末号》这篇,也是在讲当时上海春天的一些事情。那个小说叙述的顺序很不友好,时间线不停地在跳,一章冬天、一章春天。我的困难不是时间线在跳,而是每当回到春的时候,我都得去回想当时真实的细节和曾经获得过的一些信息素材。我写得慢,完全是因为要再去反刍当时的生活。尤其是当写到那个女孩子在动物园门口大爆发的时候,那个爆发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很崩溃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小说完成得不是很好,对于虚构的作者来说,还是需要让自己离场。
南方周末:中间有没有遇到特别想放弃的时候?
王占黑:有。这点我一直看得很开,如果我没有什么想写的,或者我没有要爬的山,没有要上的项目,我就会做自己的事情,放过自己。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可以持续创造一些东西的人,如果你强迫自己去做了,又不是很满意,依然会带来一些困扰。
比如《正常接触》里面写作时间最晚的一篇,应该是在2022年到2023年之交写的,写完之后我有长达一年半、将近两年的时间没有写这种篇幅还算长的作品。我那时大概准备好了可能就不写了,或者五年、十年以后再写。但是我到2024年夏天的时候,突然决定再写,那个小说依然在写2022年底疫情放开时候的故事。我发现肉身写作时间的间隔根本不是一个间隔,那个小说依然和前面的小说在虚构内的时间是连得上的,而且那个时候我觉得很快乐,也很感激,原来这件事情是可以继续下去的。
疫情期间提供配送服务的快递骑手。(视觉中国 图)
虚构是可以赋形的
南方周末:当你写完一个初稿后,你是怎么修改的?有些小说家会修改特别大的幅度。
王占黑:我是一边写一边改的,如果前面没有写到满意我不会往下走,所以基本上当我死磕完的时候,它可能90%已经完成了,我要做的无非就是小范围的修修打打。但是也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写过长篇小说,我不太清楚那种一稿两稿是怎么改的。就我目前的精力来说,通常我如果能把这个小说写完,基本它就是我的终稿,后面做的只是一些很小的改变。
南方周末:《正常接触》里第一篇《韦驮天》,里面既涉及快递员,又涉及城市中产群体。后者在小说里共建了一个社区的“生活实验室”,像一个疫情期间的乌托邦,他们邀请城市的基层群体来分享自己的经验、写自己的故事。但在你小说中的笔触里,我又感到一丝对这个中产文艺群体的讽刺,你当时是怎么看待他们这个群体的?
王占黑:我之前有一些困惑和无奈,我并不觉得那些中产的行动者是去拯救劳工的,很有可能是反过来的。所以就像最后里面写到的,大部分人能看到韦明这个人物反过来给了中产行动者更多的能量和启示,这也是之前我和做相关工作的几个朋友讨论到的一些困惑,这个帮助不是单向的,也不是从上往下的。我们应该回到起点,人和人的帮助与反馈,是互相的,大概是这样的一个意思,所以这其实也不能算讽刺。但这其实是一个很糟糕的写法,就是我先有了一个想法,然后再去写。
南方周末:最后女主角还是放弃了自己。这是因为你当时比较失望,还是因为什么?
王占黑:有可能,我不知道怎么分析,写着写着就往这个方向去了,没有办法给她找到一个出路。这个小说,我自己觉得比较惊喜的地方是,当他们在作品当中写作的时候,比如韦明这个人物在小说里写自己故事的时候,我在其中看到了很多我自己写作中的问题。比如你写完之后,自己解脱了,但是你写的那些人并没有,这也是韦明的心声,这有点像是我在写的时候韦明反过来交给我的事情。在韦明写他过去的这些房产中介或同事的时候,最后发现没能给他们找到出路。就像我一样,我也没能找到什么出路。
南方周末:你觉得你的创造力的来源是什么?
王占黑:困惑,和想要理解困惑的好奇。有太多的事情你不理解,但是你很想要尝试去理解,这些尝试在我这里就会变成写作的练习和尝试。
南方周末:你在写作的时候尝试把这个困惑描摹下来?
王占黑:至少虚构文学是不能把一件你想不明白的事情变成想明白的,也没有办法帮你把想不明白的事情梳理清楚。但是虚构是可以赋形的,你想不明白的东西,经过虚构的方式去创造之后,它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你能看到的形状,这个形状不一定能给你答案,但是你确实看到了另外一个形状,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很有意义的消化过程。
南方周末:你的小说中有很多窗户和月亮的意象,你特别喜欢望向窗外吗?
王占黑:对,这应该是我个人的一个寄托,我非常喜欢月亮,我觉得只要能看到月亮,这个世界就还是很好的。当然也因为我很相信所有已经不在的东西,都在月亮上。
南方周末:窗户望出去不一定是月亮,有可能是别人的生活,比如你的小说里,你透过窗户望出去的是邻居的生活。
王占黑:没有办法,楼间距很小,我们都在做对方生活的一个无意中的见证者。我并没有住过楼间距很大的小区,在上海这样的城市,你没有这个机会。你得习惯、你得适应住在很多人中间,成为很多人之间的一个。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责编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