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情深
"啪"的一声,我把存折重重摔在桌上。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的知了声也像是被吓住了。
"怎么只剩一万多?九十万呢?"我瞪着老伴儿,屋里一下子安静得能听见厨房水龙头的滴答声。
老伴儿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发白,像是要把心中的痛苦拧出来。
她眼眶一下子红了,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叶子,低着头不敢看我。
"三年前...借给我弟弟创业了..."她的声音轻如蚊蚋,却在我耳边炸开了锅。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感觉天旋地转。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部都借给他了?"
老伴儿点点头,泪珠啪嗒啪嗒掉在围裙上,像断了线的珍珠。
儿子小杨下个月就要结婚,按当下城里规矩,彩礼、婚宴、首付,至少需要九十万。
这笔钱,我和老伴儿本是打算拿出积蓄给儿子的,原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谁知道这东风没等来,却等来了一场暴雨。
"你怎么能...怎么能不跟我商量?"我的嗓子像是塞了一把沙子,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我和老伴儿结婚三十年,从来没红过脸,这次却是实打实的怒火中烧。
"当时弟弟说是短期周转,半年就还...后来他生意不好..."老伴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全部掉下来。
"短期周转需要九十万?你脑子进水了吗?"我提高了嗓门,把茶几上的杯子震得跳了一下。
老伴儿肩膀一缩,像是挨了一巴掌。
我看着她,忽然没了脾气,只剩下无力感。
"那你弟弟现在在哪儿?钱呢?"我揉了揉太阳穴,问道。
"去年他的厂子关了,现在...找不到人了。"老伴儿声音颤抖,眼睛里满是绝望。
我们家住在苏北一个小县城,这些年跟着时代发展,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九十年代初,我从北方一家国企下岗,带着老伴儿和儿子南下打工。
那时小杨才上小学,冬天的宿舍漏风,我们用塑料布糊窗户,三个人挤一张床,靠体温取暖。
老伴儿没念过多少书,却从不嫌苦,跟着我一起做代工,后来又去车间打包,省吃俭用二十多年,才有了这笔钱。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火更旺了。
"你弟弟拿了咱家的钱,你就这么由着他?连个招呼都不打?"我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他说遇到了难处,让我先别告诉你,怕你不同意..."老伴儿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那是,我肯定不同意!"我冷笑一声,"你弟弟那个德性,我还不清楚?从小到大,花钱大手大脚,做事情三分钟热度。"
"他这次是真的想做点事业..."老伴儿还在为弟弟辩解。
"行了!"我打断她的话,抓起外套,"你弟弟在哪儿?我去找他!"
"我也不知道,电话打不通,家里也没人..."老伴儿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没再说话,拿起外套出了门。
北风吹得人眼睛发涩,我骑着电动车去了小叔子的厂子。
小叔子比老伴儿小十岁,早年做过小生意,后来听说做服装加工厂有钱赚,就张罗着开了厂。
厂子位于城郊的一个小工业区,我找了半天才找到。
大门紧锁,窗户上贴着封条,院子里杂草丛生,像是很久没人来过。
我拍了拍铁门,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孤寂。
旁边厂子的一个工人告诉我,这厂子半年前就关了,老板欠了一屁股债,被逼得躲了起来。
"听说赔了不少钱,债主天天来堵门,后来人就不见了。"那工人一边卷着烟,一边说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钱是真的打水漂了。
回去的路上,天空阴沉沉的,飘起了小雪花。
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却没能浇灭我心中的火。
我们家老早就有个传家宝,是爷爷传下来的一块怀表,金灿灿的,据说是清朝的物件。
老伴儿出嫁时,她娘家穷,连像样的嫁妆都没有,我爷爷就把这块怀表给了她当见面礼。
老伴儿一直把这块怀表当宝贝,平时锁在柜子里,每逢过年才拿出来擦一擦。
她弟弟看见过这块怀表,眼睛都直了,几次提出要买,都被老伴儿拒绝了。
现在想想,她倒是舍得把九十万借给弟弟,这怀表却一直留着,真是可笑。
回到家,老伴儿正在厨房忙活,看见我回来,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去你弟弟厂子了,"我把外套挂在门后的衣钩上,"厂子都关门了,人也找不到。"
老伴儿手中的勺子一顿,背影似乎更加佝偻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冷冷地问,"意味着咱们的钱,打水漂了!"
老伴儿的肩膀开始颤抖,但没有出声。
"你倒是说句话啊!"我突然提高了嗓门,"这可是咱们辛辛苦苦攒了大半辈子的钱!是给小杨准备的!"
老伴儿终于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泪痕:"我知道错了...可是当时他真的很难,说要倒闭,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所以你就把咱家的钱都给他了?"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不想想小杨?眼看就要结婚了,你让他怎么办?拿什么娶媳妇?"
老伴儿跌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我...我以为他能还上的..."
我看着她这样子,心里又气又心疼,到嘴边的责备又咽了回去。
雪花开始飘落,我在厂门口站了很久。
想起老伴儿兄妹五个,父母早亡,老伴儿带着弟妹,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他们。
那时候的艰难,我是看在眼里的。
老伴儿的弟弟虽然不成器,但毕竟是她的亲人,眼看着要破产,她心软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只是这钱也太多了,而且还瞒着我...
回家路上,雪越下越大。
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儿子发高烧,我背着他去医院,老伴儿在后面哭着跟着。
那时医院条件差,挂号的人排着长队,我站了三个小时才挂上号。
回家的路上,老伴儿问我:"咱们是不是太苦了?"
我当时笑了笑,对老伴儿说:"咱们熬过去,日子会好起来的。"
没想到,日子确实好起来了,却又遇到了这样的事。
进门时,看见儿子坐在老伴儿身边,两人眼睛都红红的。
看来,老伴儿已经把事情告诉儿子了。
"爸,"儿子站起来,欲言又止,"妈都跟我说了。"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爸,咱不办大婚礼了,简单点就行。"儿子低声说,"房子也可以晚点买,先租着住。"
我看着儿子,心里一阵刺痛。
小杨从小懂事,读书时从不让我们操心,工作后每月按时往家里寄钱。
这些年,他一直在省会城市打拼,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找了个不错的对象,眼看就要成家立业,却遇到这样的事。
"不行!"我打断他,"你是我儿子,该有的体面一样不能少。"
小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老伴儿背对着我,也没睡着,我能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泣。
我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想起刚结婚那会儿,家徒四壁,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我和老伴儿就睡在地上铺的草席上。
那时候,老伴儿从来不叫苦,每天笑呵呵的,说只要能和我在一起,住窝棚都行。
后来有了小杨,日子更艰难了,但我们咬牙挺了过来。
再后来,国企改革,我下岗了,带着一家老小南下打工。
那时候,老伴儿从不抱怨,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吃苦受罪。
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怒气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疲倦。
天亮时,我做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县城的老宅。
这是我爷爷留下的四合院,在县城老街,位置很好,但房子年久失修,我们搬出来后就一直空着。
最近几年,县城要搞旧城改造,开发商看上了这块地,几次来谈收购,都被我拒绝了,因为这是祖宅,有感情在里面。
现在,我却不得不卖掉它。
开发商姓刘,四十出头,是个本地人,做事公道,在当地有口碑。
"老李,想通了?"刘老板笑呵呵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价钱还是按上次说的。"
"那怎么行,"刘老板摆摆手,"这两年地价涨了不少,再加二十万。"
我心里一暖,知道他是在帮我,但还是摇了摇头:"按之前的价钱就行,不过我想留下西厢房,那是我爷爷住过的地方。"
刘老板了然地点点头:"成,你这份情怀我理解。"
签完合同,我拿着六十万现金,心里五味杂陈。
这钱,解了燃眉之急,但还不够。
我又去了几个老朋友家,东拼西凑,总算是凑齐了九十万。
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老伴儿坐在沙发上,手里摩挲着那块传家怀表,见我进门,赶紧站起来,眼睛里满是期待和忐忑。
"钱的事,我解决了。"我把装着现金的包放在桌上。
老伴儿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从哪里..."
"祖宅卖了,"我打断她的话,"留了西厢房,其余的都卖给刘老板了。"
老伴儿脸色一白,知道那祖宅对我的意义。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说了。
"你弟弟的事,以后再说吧,先把小杨的婚事办了。"我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老伴儿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你还生气吗?"
我摇摇头:"不气了,只是...以后家里的大事,咱们得商量着来,别再瞒着我了。"
老伴儿红着眼点头如捣蒜。
婚礼前一天,我正在布置新房,小杨的电话打来了。
"爸,我舅舅找到了!"小杨的声音很激动。
我一愣:"在哪儿?"
"在我这儿呢,我下班回来,发现他在我楼下等着。"小杨说,"他...他带了钱来。"
我的心跳猛然加快:"多少?"
"四十五万,"小杨说,"他说剩下的会尽快还。"
我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半小时后,小杨开车把小叔子送到了家门口。
小叔子比我记忆中憔悴了许多,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深深刻进了肉里,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看见我,他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下了。
"哥,对不起..."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了。
老伴儿从厨房跑出来,看见弟弟,愣在了原地。
"阿弟..."她喊了一声,扑过去把弟弟扶起来。
小叔子放下手中的包袱,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四十五万现金。
"对不起,剩下的我一定会还。"他再次跪下,额头碰在地上,"我知道错了,不该拿姐姐的钱,更不该躲起来...我...我是怕了..."
我走过去,伸手把他拉起来:"行了,别跪了,大老爷们的,跪什么跪。"
小叔子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讶和感激。
"你这两年去哪儿了?"我问道。
"我去了海南,在一个朋友的厂子里打工。"小叔子低着头,"想着先攒点钱,再回来...没想到会给你们添这么大麻烦..."
老伴儿拉着弟弟的手,眼泪汪汪的:"你还好吗?身体还行吧?"
小叔子点点头:"我挺好的,就是...就是对不起你们..."
我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先别想这些,明天是小杨的婚礼,全家人都要高高兴兴的。"
小叔子抬头看我,眼睛里满是感激:"哥..."
"走吧,进屋说。"我转身向屋里走去。
吃饭时,小叔子说起了这两年的经历。
原来他的厂子确实经营不下去了,欠了一屁股债,躲债躲了半年,后来去了海南,在朋友的厂子里从基层做起,一点一点攒钱。
"我原本想等凑够了钱再回来,"小叔子说,"没想到小杨要结婚了,我就...就提前回来了。"
我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里的怨气消了大半。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能主动回来,已经难能可贵了。
婚礼那天,小叔子主动提出要帮小杨开车。
我看着他们叔侄俩说说笑笑的样子,心里的结忽然就解开了。
婚礼办得很热闹,亲朋好友都来捧场,宾主尽欢。
媳妇家里条件不错,但人很实在,没有漫天要价,彩礼也很合理。
新房是我们提前两年就买好的,首付是小杨自己攒的,我们夫妻俩帮着还月供。
一切都很顺利,仿佛前段时间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我和老伴儿回到家,都累得瘫在沙发上。
老伴儿小心翼翼问我:"你还生气吗?"
我握住她粗糙的手,这双手陪我走过了三十年风风雨雨,早已融进了我的生命。
"这些年,是我忘了你肩上的担子。"我轻声说。
老伴儿眼睛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撑了这么多年,不容易。"我继续说,"你弟弟是你的亲人,你帮他,我理解。只是以后有事要和我商量,别自己扛着。"
老伴儿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答应你。"她握紧我的手。
第二个月,我帮小叔子联系了一个旧厂房,他重新开了个小厂。
规模不大,就做些简单的加工,但胜在成本低,风险小。
儿子周末也去帮忙,做些账目管理的工作。
一家人忙忙碌碌,日子又回到了正轨。
三个月后,小叔子的厂子步入正轨,开始有了一些订单。
半年后,他又还了十万,说剩下的会分期还清。
我让老伴儿把钱存起来,作为小杨的备用金。
老伴儿犹豫了一下,问我:"要不...要不咱们先把西厢房赎回来?那毕竟是祖产..."
我摇摇头:"房子没了可以再买,咱们自己住的地方就挺好,祖宅那边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回不去了。"
老伴儿点点头,不再提这茬。
转眼又是一年,小杨的媳妇怀孕了,全家人都很高兴。
小叔子的厂子也慢慢有了起色,接了几个大单子,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我和老伴儿去医院做产检,碰巧遇见了刘老板。
"老李,"刘老板热情地打招呼,"听说要当爷爷了?恭喜恭喜!"
我笑着点点头:"托您的福。"
刘老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告诉您个好消息,您那西厢房保住了。"
我一愣:"什么意思?"
"政府最新规划出来了,您那西厢房被列为历史保护建筑,不拆了。"刘老板说,"而且周边要建成旅游区,以后肯定升值。"
我心里一喜,但很快又平静下来:"那挺好的,保留一点老城的记忆也好。"
回家路上,我把这事告诉了老伴儿。
她高兴得不得了,拉着我的手说:"这下好了,以后有地方让孙子了解咱们家的历史了。"
我点点头,心里暖洋洋的。
窗外,春风吹绿了柳枝。
我知道,不管前路多难,只要一家人心往一处想,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人这一辈子啊,难的不是挣钱,而是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富有。
不是房子有多大,钱有多少,而是家人在身边,相互理解,相互支持。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爷爷。
他坐在西厢房的炕上,手里摩挲着那块金怀表,冲我笑。
我在梦中问他:"爷爷,我卖了祖宅,您怪我吗?"
爷爷摇摇头,慈祥地说:"家和万事兴,你做得对。"
我从梦中惊醒,窗外天已微亮。
老伴儿还在熟睡,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我轻轻起床,走到窗前,看着初升的太阳。
新的一天开始了,充满希望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