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席的盛宴
"老钱,你看看这是什么日子?十桌酒席,一个人影都没有!"妻子王淑芳站在饭店门口,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滑落。
我一时语塞,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一桌桌空荡荡的席面,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叫钱福生,今年七十岁整,在北方这座小城的胜利钢铁厂干了一辈子车间主任,去年正式办了退休手续。
王淑芳比我小两岁,是东风纺织厂的统计员,我们那个年代管这个工作叫"算盘子"。
我们是一九七七年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文革"刚结束,大家都憋着一股子干劲想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确良衬衫,梳着齐耳短发,安安静静地坐在街道办事处的小院里,手里捧着一本《青春之歌》。
那时候能看到这样的书实属不易,我心生敬佩,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定了终身。
结婚的时候,厂里给分了一间十八平方米的平房,家当简单得很:一张木板床、一个衣柜、两把椅子,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是当时的"三大件"之一,是我用了两个月的工资买的。
我们含辛茹苦把儿子钱明远抚养长大,赶上了恢复高考的好时候,他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如今在省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儿子出息了,我和老伴的日子也过得舒心了许多,虽然平淡却也充实。
早晨五点半,不用闹钟,我准时睁开眼睛,这是几十年上班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不想吵醒还在熟睡的淑芳,穿上那件穿了十几年的灰色中山装,到公园跟老头老太太们一块打太极。
回来时,淑芳已经煮好了小米粥,切了几片咸菜,有时候还会煎两个鸡蛋,我们面对面坐在那张用了三十多年的方桌旁,慢慢吃着早饭。
"吃慢点,别噎着。"她总是这么说,仿佛我还是那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
吃完早饭,我喜欢在院子里拾掇那几盆月季和一小片菜地,淑芳则拎着褪了色的蓝格子菜篮子去菜市场。
那个菜篮子是儿子上大学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虽然简朴,但她比什么都宝贝,用了二十多年还舍不得换。
有时候我会想,这样的日子是否太过平淡,我们的存在是否被身边的人遗忘了。
从前在厂里,我是响当当的"钱师傅",走到哪里都有人打招呼;如今退休在家,除了小区里几个同样退休的老伙计,几乎没人记得我这个人了。
"咱们这一辈子,说起来也没啥大出息,就这么默默无闻地过去了。"有一次,我感慨地对淑芳说。
她白了我一眼:"你这是想啥呢?咱们把日子过好了,把儿子培养成人了,这就是最大的出息。"
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黄昏,我们吃完晚饭,我在看报纸,淑芳在收拾碗筷,电视里播放着《新闻联播》。
"老钱,我看咱们今年办个寿宴吧。"她突然放下手中的抹布,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七十大寿,正好儿子一家也回来,请请咱们这些年的老朋友、老同事,热闹热闹。"
我放下报纸,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这有啥可办的?又不是八十。"
"哎呀,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七十岁啊?"她擦了擦手,坐到我对面,眼睛亮亮的,"再说了,这些年咱们也没跟老朋友们好好聚一聚,借这个机会,大家伙儿叙叙旧。"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淑芳开心得像个孩子,立刻拿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列名单:"你们厂的老王、老李、老张,我们厂的小刘、翠花、英子,还有街坊邻居…"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一丝感动,又有一丝担忧:"你说,这么多年没联系,人家还记得咱们吗?"
"怎么不记得?当年你帮老王家儿子找工作,帮老李借钱看病,人家能忘了?"淑芳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选定了日期——农历三月十五,是我的生日。
为表郑重,我们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请人设计了精美的请柬,上面印着"敬邀光临"几个大字,还特意用繁体字写了"寿"字,显得格外庄重。
淑芳特意穿上那件藏在箱底多年的藕粉色旗袍去照相,那是我们结婚时买的,如今已经有些发黄,但她穿上依然很美。
"老太婆,你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我打趣道。
她羞涩地白了我一眼:"去你的,都一把年纪了,还贫嘴。"
我们提前三个月就把请柬一一送到老同事、老朋友、亲戚的手中,那段时间,我们走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
有些地方变化太大,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有些老朋友已经搬家,我们托人打听了好几天。
每送出一张请柬,淑芳都会特意叮嘱:"一定要来啊,我们可是盼着你们呢!"
然而,请柬发出后,却没有一个人来电话确认。
起初,我们并不在意,想着大家都忙,或许到时候会直接赴约。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临近,依然没有一个人回复,淑芳开始坐立不安。
"老钱,你说他们会不会都忘了?"吃饭时,她突然问我。
"不会的,咱们写得清清楚楚,三月十五,怎么会忘。"我安慰她,心里却也打起了鼓。
"要不,咱们再打个电话提醒一下?"她小心翼翼地建议。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算了吧,显得咱们太小家子气了。要来自然会来,不来也强求不得。"
淑芳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默默收拾了碗筷。
那几天,她常常站在窗前发呆,手里摆弄着那个已经掉了漆的小闹钟,那是我们结婚时用的,走了四十多年,准得很。
"老钱,你说咱们这辈子,活得有意义吗?"一天夜里,她突然问我。
我被问得一愣:"咋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在想,如果寿宴那天没人来,是不是说明咱们这辈子活得不够好,没给别人留下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握住她的手:"傻老太婆,人这辈子,不就是平平安安过日子吗?咱们没做亏心事,问心无愧就好。"
终于到了寿宴这天。
清晨,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眼看到淑芳已经起床,正在衣柜前翻找衣服。
"这么早就起来了?"我揉着眼睛问。
"今天可是大日子,得早点准备。"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紧张。
她拿出了那件保存了许多年的藕粉色旗袍,小心翼翼地抚平每一处褶皱。
"你说,我穿这个合适吗?"她有些忐忑地问我。
"当然合适,你穿什么都好看。"我笑着说。
我也起床,从衣柜深处拿出了那套深蓝色的中山装,那是我退休时单位发的,一直舍不得穿。
吃过早饭,我们早早来到预订的"胜利饭店"。
这家饭店是我们年轻时常去的地方,那时候能在这吃上一顿饭,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如今它已经翻修了好几次,变得气派了许多,但那块"胜利饭店"的木匾额还是原来的,只是上面的漆重新刷过,显得格外光亮。
服务员把我们带到预订的包间,里面已经摆好了十桌酒席,每张桌子上都铺着鲜红的桌布,中间放着一个玻璃转盘。
"师傅,菜都准备好了吗?"我问厨师。
"放心吧,钱师傅,都按您要求的准备好了,'红烧狮子头'、'糖醋里脊'、'清蒸鲈鱼',还有您特意点的'长寿面',一样不少。"厨师笑着回答。
我点点头,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
淑芳则一直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约定的时间到了,却没有一个人出现。
半小时过去了,包间里只有我和淑芳两个人,和服务员进进出出的脚步声。
"老钱,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淑芳的声音开始发颤,"是不是咱们这些年来,对不起谁了?"
我看着她逐渐失落的表情,既心疼又恼火。
我颤抖着手拨通了儿子的电话:"明远,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连你也不来?"
电话那头,明远惊讶地问:"爸,你们的寿宴不是下个月吗?请柬上写的是四月十五啊!"
我一愣,急忙拿出留存的请柬一看,果然印错了日期!
不是三月十五,而是四月十五!
那一刻,我哭笑不得,既松了一口气,又感到一阵尴尬。
"淑芳,你看看,咱们闹了个大笑话,请柬上的日期印错了。"我把请柬递给她。
她接过来一看,先是愣住了,然后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大家都忘了咱们呢。"
我抱住她颤抖的肩膀:"傻老太婆,这么多年的交情,哪有那么容易忘。"
明远立刻在微信群里通知所有亲友,说明情况,问是否能临时赶来。
奇迹发生了,不到一小时,陆续有人赶来。
先是住得近的邻居李大爷、张大妈,李大爷一进门就嚷嚷:"钱老哥,你这请柬印错日子了,害我准备了一个月的寿礼!"
接着是我的老战友王建军,他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走进来:"老钱,你这是要吓死我啊,我还以为我记错日子了!"
然后是淑芳的闺蜜们,大家都笑着责怪我们马虎,但眼里满是关切。
有人带来了早就准备好的寿礼,有人临时买了水果和糕点,还有人干脆把家里珍藏的好酒拿来了。
最后,儿子一家也赶到了,儿媳妇一边道歉一边说:"爸,妈,本来我们打算下个月带孩子回来住几天的,今天实在是突然,只能先赶过来,回头再好好陪你们。"
小孙子钱小宝跑过来,抱住我的腿:"爷爷,生日快乐!我给你画了一幅画,但是忘在家里了。"
我摸摸他的小脑袋,心里一暖:"没关系,下次带来给爷爷看。"
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寿宴现场,淑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老钱,我还以为咱们真的被所有人忘了呢。"
我握住她的手:"傻老太婆,人心都是热的,哪能说忘就忘。"
酒过三巡,我站起来敬大家一杯酒:"谢谢大家今天能来参加我的寿宴,虽然有点突然,但能见到你们,我这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老战友王建军举起酒杯:"老钱,你这人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帮过多少人,大家心里都记着呢!来,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大家齐声附和,把酒一饮而尽。
厂里的老同事李师傅站起来说:"钱师傅,记得八四年那会儿,我爱人生病,是你借钱给我,才让她及时做了手术。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淑芳的闺蜜翠花也插话道:"淑芳啊,当年要不是你帮我照顾孩子,我哪能安心上夜班?那时候咱们厂里的姐妹们都说,找你帮忙准没错。"
听着大家的话,我和淑芳相视一笑,眼角都湿润了。
儿子明远举起酒杯:"爸,妈,谢谢你们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我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你们太平凡,没什么本事。长大后才明白,正是你们这种平凡的坚持,才让我有机会走到今天。"
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这是我和小林给您准备的礼物,本来打算下个月给您的,现在提前送上。"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表盘上刻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小字。
"这太贵重了…"我有些不知所措。
"爸,您的那块老手表都用了三十多年了,该换新的了。"明远说。
我不禁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陪伴我大半生的上海牌手表,虽然老旧,但依然走时准确。
那是我结婚时买的,当时花了整整三个月的工资。
"爸,戴上试试。"儿媳妇小林笑着说。
我犹豫了一下,解下旧表,戴上新表,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欣慰又有些失落。
淑芳看出了我的心思,悄悄地把那块旧表收进了她的手提包里。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时光虽然流逝,但情感却在积淀;人生虽然平凡,但温暖从未远离。
宴席间,大家谈笑风生,说起往事,有欢笑,也有泪水。
我们回忆起那个物质匮乏但人情浓厚的年代,回忆起共同经历的困难和喜悦。
"记得那会儿厂里分房子,大家都挤在筒子楼里,一个水龙头几家人用,但谁家有事,哪家不是第一时间来帮忙?"老李感慨道。
"是啊,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但邻居之间连面都见不着。"张大妈附和道。
"这不还有我们这些老伙计嘛!"王建军拍拍我的肩膀,"咱们这些老头子,就得常聚聚,免得老糊涂了连朋友都认不得!"
大家哈哈大笑,气氛越发热烈。
席间,小孙子钱小宝跑来跑去,把每个老人都逗得合不拢嘴。
他对着我大声说:"爷爷,老师说人老了就不中用了,但我觉得你最中用了!"
这话引来一阵笑声,我却心头一热,眼角有些湿润。
是啊,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们这些老人或许跟不上变化,但我们的价值从未消失。
酒至半酣,淑芳突然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老钱,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我打开一看,是一枚铜质的纪念章,上面刻着"胜利钢铁厂劳动模范"的字样。
这是我四十年前获得的荣誉,后来在一次搬家中不慎丢失,我一直耿耿于怀。
"你从哪找到的?"我惊讶地问。
"去年我回娘家收拾老屋子时,在一个旧箱子里发现的。"她笑着说,"可能是当年你探望我父母时不小心落在那里的。"
我捧着这枚小小的纪念章,仿佛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在车间里挥汗如雨的日子。
"谢谢你,老伴。"我哽咽着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淑芳轻轻拍拍我的手:"傻老头子,哭什么。"
宴席结束时,已是夜幕低垂。
大家依依不舍地告别,约定下个月再聚。
走出饭店,夜色温柔,路灯将我和淑芳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钱,我们这辈子,活得挺值的。"她突然说。
我点点头,握紧她的手:"是啊,平平凡凡的一辈子,但心里踏实。"
回家的路上,我们走得很慢,像是要把这美好的时刻延长一些。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年轻时,站在车间里,周围是轰鸣的机器和忙碌的工友;
淑芳在纺织厂的车间里,鬓角挂着汗珠,认真地记录着每一个数字;
我们的小家,虽然简陋,却充满欢声笑语;
儿子上学的路上,背着我缝补了无数次的书包,坚定地走向未来。
醒来时,枕边已湿了一片。
我看着身旁熟睡的淑芳,她的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皱纹,却依然如初见时那般美好。
人生不过是一张请柬,时间是唯一不会印错的日期。
而我们的一生,就是在赴约的路上,与亲人、朋友、爱人相会,然后留下温暖的回忆。
这场因误会而起的"空席盛宴",教会了我珍惜当下,感恩相遇。
因为在人生的长河中,无论富贵贫贱,无论得意失意,能够彼此陪伴,就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