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您让开点,我们真得走了。"我透过半开的车窗对着拦在车前的舅舅说。
他却将双手撑在车前盖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小峰,你给我下来,有话说清楚!"
一九九二年的春节前,我从县城回到老家省城,已经是第三个年头。
那年我三十出头,在县城一家国企当会计,日子过得还算平顺。
结婚五年,有个读幼儿园的儿子,妻子小玲在百货公司上班。
说不上多富裕,但在那个尚未普及彩电冰箱的年代,双职工家庭已是令人羡慕的"铁饭碗"了。
我们住的是单位分的两居室楼房,虽然只有五十多平方,但在同事们眼里,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条件了。
母亲一直和我们同住,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就跟着我这个独子。
她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但娘家那边却有两个弟弟。
大舅舅王建国在省城郊区的砖厂当工人,小舅舅在省城一家纺织厂上班。
按理说,他们的日子应该比我们这些在县城的人要好,但事实恰恰相反。
大舅舅早年丧妻,一人拉扯着表弟王小勇长大。
那时候没有现在的社会保障,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舅舅硬是咬牙把表弟送进了大学。
表弟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市里的一家单位,结婚时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在单位分了套小房子。
后来单位效益不好,眼看着要下岗,他便辞了工作,想做点小生意。
这是一九九一年底的事情,那时候"下海经商"正流行,不少人辞了铁饭碗去闯荡。
那年冬天,母亲接到大舅舅的电话,说他生病了,住进了医院。
母亲放下老式的手摇电话,急得团团转,当即要赶去省城看望。
她连围裙都没摘,就开始收拾东西,那种情态,我至今记忆犹新。
"妈,再过一个月就过年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不行吗?"我试图劝她冷静。
母亲摇头,手里整理着衣物:"你舅舅那个人,能让他打电话说自己住院,肯定不是小事。"
她的眼神里透着一种我熟悉的倔强,那是王家人的共同特点。
我拗不过母亲,只好请了假,开着单位那辆破旧的桑塔纳,送她回省城。
那时候私家车还不普及,能开上单位的车,已经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了。
一路上,母亲坐立不安,不停地叹气:"你舅舅这个人,吃再大的苦也不会说。"
"他打电话来,肯定是没办法了。"
到了医院,见到大舅舅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一副虚弱模样。
那是一间六人病房,墙壁剥落的白灰透着岁月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医生说是胃出血,需要好好调养。
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坐在病床前握着舅舅的手不肯松开。
"老三,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她哽咽着问。
舅舅却笑了笑:"没事,姐,就是工作太累了,胃病犯了。"
他的声音虚弱,却依然透着那股子硬朗。
探视时间结束后,我和表弟在医院走廊里碰了面。
那条走廊窄而长,墙上贴着几张褪了色的健康宣传画,灯光昏暗。
表弟眼圈发红,神情疲惫,显然这些天没怎么休息好。
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夹克衫,瘦削的身材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表哥,能借我点钱吗?"他吞吞吐吐地开口,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衣角。
"多少?"我问。
"两万。"表弟声音很低,"我本来打算做服装生意,把钱都投进去了,现在生意还没起色,爸爸又住院了..."
两万元在一九九一年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普通工人三四年的工资。
当时一台彩电才一千多,一套像样的家具也就三四千。
我犹豫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走廊尽头的病房。
转念一想,舅舅待我一直不错,小时候每次回老家,都是他背着我去公园玩,给我买冰棍和零食。
记得有一年,舅舅专门攒了半年工资,给我买了一辆儿童自行车,那是我童年最珍贵的礼物。
"行,我回去就给你打过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受到他骨架的单薄。
"不过先别告诉我妈和舅舅,他们知道了会担心的。"
表弟感激地点点头,眼睛里闪着泪光:"表哥,等生意好起来,我一定还你。"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那一刻,我觉得这钱花得值。
回到县城后,我从存折里取出两万元,汇给了表弟。
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便捷的转账方式,我去邮局排了半天队,填了一大堆表格才办完手续。
这笔钱是我和妻子这些年的积蓄,原本打算再添些凑个首付,在县城买套房子。
小玲一直念叨着想买房,说现在不买,以后房价肯定会涨上去。
她的预见性确实不错,只是当时的我并未放在心上。
我没敢告诉妻子实情,只说借给了单位上的朋友。
妻子皱着眉头:"这么大一笔钱,你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她性格直爽,很少掩饰自己的不满:"我们好不容易攒的钱,你就这么借出去了?"
"那是我表弟,自家人,肯定会还的。"我心虚地辩解道,却没说出实情。
小玲叹了口气,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那个年代的女人,很多事情心里有想法,却最终选择了隐忍。
就这样,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春节。
据说舅舅的病情已经好转,可以出院回家过年了。
我们一家三口和母亲一起回到省城老家。
一路上,车窗外是萧瑟的冬景,偶尔能看见农民赶着架子车运年货的场景。
母亲念叨着要给舅舅买些补品,给表弟带些年货。
她戴着一条褪了色的围巾,手里紧紧抱着一个挎包,里面装着她精心准备的礼物。
"妈,您就别瞎操心了,表弟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随口安慰道。
"什么挺好啊,"母亲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小峰,你舅舅和你表弟的日子不好过啊。"
她转向车窗外,声音低沉:"你表弟辞了工作去做生意,听说亏了不少钱,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不动声色:"是吗?我不知道啊。"
那种隐隐的不安感开始在心头蔓延,像一朵乌云,遮蔽了回家过年的喜悦。
"你舅舅怕我担心,没跟我细说。"母亲的眼神黯淡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带。
"你表弟结婚时,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
"这次舅舅生病,我本想多给点钱,可你表弟死活不肯要。"
"说什么自己能挺过去...哎,这孩子从小就倔。"
听到这里,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清晰。
难道表弟拿了我的钱,却没用在舅舅的医药费上?
后视镜里,我看到妻子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更加忐忑。
到了省城,我们直接开车去了舅舅家。
那是一栋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老旧工人宿舍,外墙上爬满了斑驳的青苔,楼道里回响着邻居家收音机里的戏曲声。
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却住着舅舅和表弟一家三口。
刚进门,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舅舅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那沙发已经陷下去一块,显然用了很多年。
他脸色比上次见面时好了许多,但仍然显得有些憔悴,不过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闪烁着精气神。
"姐,你们来了!"舅舅站起来,笑容满面地迎接我们。
母亲立刻上前,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絮絮叨叨地拿出带来的补品。
我环顾四周,没看到表弟和表弟媳妇的身影。
客厅墙上挂着一张表弟的大学毕业照,显得格外醒目。
老式电视机上摆着几个奖状相框,应该是表弟小时候获得的。
"他们出去采购年货了,"舅舅解释道,神情中透着一丝不自然,"过会儿就回来。"
"小峰,长高了不少啊!你看你,比我都高了。"
我笑了笑,心里却在想着那两万块钱的事。
如果表弟真的把钱用在了其他地方,那舅舅的医药费是怎么解决的?
几年没回来,舅舅家的家具还是那些老物件,电视机还是那台黑白的牡丹牌,连茶几都是我上高中时就有的。
唯一新添的,是墙角那台缝纫机,应该是表弟媳妇的嫁妆。
吃晚饭时,表弟和他媳妇才回来。
看到我,表弟明显有些局促,目光游移不定,像做错事的孩子。
他媳妇小芳个子不高,但很精干的样子,说话声音有些尖,听口音应该是本地人。
饭桌上,舅舅和母亲聊着过去的事,大家推杯换盏,气氛还算热络。
桌上的菜不多,但很丰盛,有红烧肉、清蒸鱼、白切鸡,还有几个家常小炒,都是过年时才舍得奢侈一把的菜色。
"来,小峰,尝尝你舅妈的拿手菜,这鱼可是我特意从市场上买来的,新鲜得很!"舅舅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在我碗里。
我注意到,表弟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低头吃饭,时不时偷瞄我一眼。
他变得沉默寡言,与我记忆中那个活泼开朗的表弟判若两人。
"表弟,听说你做生意不太顺利?"我试探着问道,目光落在他略显消瘦的脸上。
表弟媳妇立刻接话:"哪里是不顺利,简直是赔得精光!"
她语气里带着埋怨,手里的筷子在碗沿上敲打着:"投了五六万进去,一分钱没赚回来。"
"现在还欠着人家好几万呢!当初我就说别辞职,他非不听,现在好了,连工作都没了!"
"行了,别在饭桌上说这些。"表弟皱起眉头,瞪了她一眼。
一阵尴尬的沉默笼罩着餐桌。
我心里更加疑惑了。
据表弟媳妇所说,他们投了五六万,还欠着好几万。
那我的两万块去哪儿了?
是被他们用来还债了,还是其实根本没用在生意上?
舅舅打破了沉默:"来来来,喝酒!过年了,高兴点!"
他举起杯子,脸上堆着笑,但眼睛里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神色。
饭后,我找了个借口,把表弟叫到阳台上。
那是个封闭式的小阳台,堆满了杂物,只够两个人勉强站立。
窗外,邻居家的春联在寒风中微微颤动,鞭炮声远远地传来。
"表弟,那两万块..."我压低声音问道,心跳不知为何加快了。
表弟脸色突然变得苍白,眼神闪烁:"表哥,对不起,我..."
就在这时,阳台的门被推开,舅舅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包香烟:"你们俩在这嘀咕什么呢?"
他的声音轻松,但眼神锐利。
我和表弟同时闭了嘴,像被抓住的小偷。
舅舅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来,抽烟。"
那是红塔山,当时很流行的牌子,对于一个普通工人来说,算是比较好的烟了。
我接过烟,舅舅帮我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小峰,这些年辛苦了。"舅舅突然说道,"听你妈说,你在县城过得不错,家里还有个小子,聪明着呢!"
烟雾缭绕中,舅舅的眼神复杂而深沉。
我勉强笑了笑:"还行吧,就是工作忙,没时间照顾妈。"
"你妈跟了你这么多年,替你照顾孩子、做家务,你可得对她好点。"舅舅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我不熟悉的情绪。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着如何向表弟问清楚那笔钱的去向。
舅舅看了看表弟,又看了看我,突然问道:"小峰,你最近手头紧张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一愣:"还好吧,怎么了?"
舅舅摇摇头:"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别在这冷阳台上站着了,进屋喝茶去。"
表弟像是逃脱了什么似的,快步走出了阳台。
舅舅慢悠悠地走在后面,背影比我记忆中矮了一截。
第二天是除夕,一大早,小区里就热闹起来。
邻居们贴春联、放鞭炮,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在楼下追逐打闹。
舅舅家里,表弟媳妇从早上开始就忙着包饺子、炒菜,厨房里香气四溢。
我本想帮忙,却被舅舅拉到一旁,说要带我去看看他的老同事。
就这样,我和舅舅沿着小区的林荫道慢慢走着。
初春的阳光洒在地上,树影斑驳。
舅舅走得很慢,时不时咳嗽几声。
"小峰,"舅舅突然开口,"你给小勇借钱了?"
我心里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舅舅的目光直视前方:"他媳妇昨晚告诉我的,说你在医院借给小勇两万块。"
沉默了片刻,我点点头:"是的,舅舅。"
"为什么不告诉你妈?"舅舅问道,声音平静。
"我...我不想让妈担心..."
"担心什么?"舅舅停下脚步,转向我,"担心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偷偷拿钱给外人?"
"还是担心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向外甥要钱?"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
"那钱,小勇没用在我的医药费上。"舅舅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也没用在他那个所谓的服装生意上。"
我抬起头,看到舅舅眼中的痛苦和愧疚。
"他用那钱还赌债了。"舅舅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赌债?"我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嗯,赌债。"舅舅苦笑了一下,"我那个好儿子,从大学毕业后就开始玩牌,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后来越赌越大。"
"辞职不是因为单位效益不好,是因为他挪用公款被发现了,单位给他一个体面的台阶下。"
舅舅的话如同晴天霹雳,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个在我印象中聪明懂事的表弟,竟然沾染上了赌博,还挪用公款?
"那...您住院..."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被债主打的。"舅舅平静地说,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他们找上门来要钱,我说我没有,他们就..."
舅舅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已经明白了。
"小勇不敢告诉你们实情,编了个谎话。"舅舅叹了口气,"他以为借了你的钱,还清债务,就能重新开始。"
"可是赌博这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戒掉?"
我们沉默地继续走着,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温暖。
"舅舅,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歉。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舅舅摇摇头,"是我没教育好儿子,才会让他变成这样。"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
舅舅的眼眶红了,那个一直在我心中坚强的男人,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
我突然想起,舅舅其实不过才五十多岁,但他看起来却像六七十岁的老人。
那一刻,我心疼舅舅,也心疼表弟,更心疼我自己。
"钱的事,您别担心,"我轻声说,"我借给表弟的,不用还。"
"不行!"舅舅突然提高了声音,"借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王建国这辈子没出息,但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
"这笔钱,我一定会还给你。"
中午,我们一家在舅舅家吃了年夜饭。
表弟一直沉默不语,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每次我看向他,他就低下头,不敢与我对视。
饭后,母亲和表弟媳妇一起收拾碗筷,舅舅突然站起身,示意我和表弟跟他到里屋去。
那是舅舅的卧室,不过十平方米的小房间,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老式衣柜。
床头挂着舅舅和舅妈的合影,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照片,已经泛黄。
"小勇,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表哥。"舅舅命令道。
表弟跪在了地上,哭着说:"表哥,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我欠了赌债,那些人威胁说要伤害我爸、我媳妇..."
"我害怕极了,就想到了你..."
看着表弟痛哭的样子,我心里一软,蹲下身扶他起来:"表弟,起来吧。"
"大过年的,别这样。"
"只要你以后真的不赌了,这笔钱当我送给你的。"
"不行!"舅舅厉声道,"我们老王家的人,再穷也不能欠债不还。"
"这笔钱,必须还给你。"
舅舅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沓钱和一个红色的小盒子。
"这是一万块钱,我这些年的积蓄。"舅舅把钱递给表弟,"你拿去还给你表哥。"
"剩下的一万,我会想办法尽快凑齐。"
表弟接过钱,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爸,这是您的养老钱..."
"混账!"舅舅怒斥道,"这些钱不是养命的钱,重要的是做人的道理!"
"你欠下的债,就该你还!"
"你拿着这钱,亲手还给你表哥!"
表弟擦了擦眼泪,双手捧着钱递给我:"表哥,这是一万,剩下的一万,我一定尽快还给你。"
我看了看表弟痛苦的表情,又看了看舅舅坚决的眼神,知道再推辞也是无用,只好接过钱:"那...好吧。"
"等等,"舅舅又拿起那个红色小盒子,"小峰,这个也给你。"
我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块上海牌手表,款式老旧,但保存完好。
"这是你舅妈留给我的唯一值钱东西,"舅舅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一直舍不得卖,现在给你,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舅舅,这..."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拿着吧,"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个好孩子,比我儿子强多了。"
晚上,我们看完春晚,准备回妻子娘家住一晚,明天再过来给舅舅拜年。
没想到,舅舅突然站起来,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走。
"大过年的,走什么走?就在这住下。"舅舅固执地说。
我解释说妻子娘家那边也要去看看,已经约好了,不能失约。
舅舅还是不依不饶,眼睛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最后我只好说第二天一早就回来,这才勉强平息了舅舅的不满。
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
就在我发动车子准备开出小区的时候,舅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猛地拦在了车前。
"小峰,你给我下来,有话说清楚!"舅舅的声音透过半开的车窗传来,脸上带着愠怒。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舅舅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妻子和儿子在后座上也吓坏了,母亲更是脸色发白,不停地问我怎么回事。
"妈,您别急,我下去看看。"我安抚好母亲,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舅舅紧紧拉着我的胳膊,眼神异常激动:"小峰,你知道那表值多少钱吗?"
我一愣:"什么表?"
"就是我给你的上海牌手表!"舅舅急切地说,"那是你舅妈当年的嫁妆,老古董了,值好几万呢!"
"加上我给你的那一万,正好抵了你借给小勇的两万!"
我这才明白舅舅为什么这么着急,原来是怕我拒绝他的表。
"舅舅,您别担心,我不会拒绝您的心意。"我轻声说,"但那表是您的纪念物,我不能要。"
"钱的事,慢慢来就好。"
舅舅摇摇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小峰,你不懂。"
"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没给姐姐长脸,没给儿子做好榜样。"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欠的债还清。"
"那块表,是你舅妈最后的心愿,她说要留给最有出息的晚辈。"
"在我们老王家,你就是最有出息的孩子。"
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抱住了舅舅。
这个倔强的老人,宁可付出自己最后的念想,也要维护家族的尊严。
"舅舅,我收下表,但钱的事,不急。"我轻声说,"表弟现在改了,以后他会还的。"
舅舅擦了擦眼角:"你相信他改了?"
我点点头:"我相信。"
"为什么?"舅舅问道。
"因为他有您这样的父亲。"我真诚地说,"他会明白您今天的良苦用心。"
舅舅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行,那就听你的。"
"不过表你得收着,那是传家宝。"
"以后你儿子大了,再传给他。"
此时,母亲也下了车,走到我们身边:"老三,你这是干什么呢?"
舅舅看到母亲,语气变得柔和:"姐,没事,我和小峰说点事。"
"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早点来。"
母亲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我和舅舅,然后点点头:"那行,你们别站在外面了,冷。"
回去的路上,母亲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快到妻子娘家时,她才开口:"小峰,你舅舅给你表了?"
我一惊:"您知道?"
母亲微微一笑:"那表我当然知道,是你舅妈临终前交代留给家里最有出息的后辈的。"
"你舅舅一直视若珍宝,连小勇都没舍得给。"
"现在给了你,说明他真的把你当成自己的骄傲。"
母亲的话让我心头一热,眼眶也湿润了。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钱财易得,亲情难求。
舅舅用他的方式,教会了我和表弟人生最宝贵的财富——诚信与责任。
第二天一早,我们回到舅舅家拜年。
表弟早早地在门口等我们,神情比昨天轻松了许多。
他接过我们带来的礼物,笑着说:"表哥,我找到工作了,是建筑公司的会计。"
"工资不高,但我会慢慢还你钱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别让舅舅担心。"
表弟郑重地点点头:"我发誓,再也不碰牌桌了。"
舅舅站在楼下,和母亲拥抱告别。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峰,舅舅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现在看到你,我才知道,我们老王家,终于出了个有出息的孩子。"
我眼眶一热,鼻子有些发酸。
舅舅很少表达情感,这样的话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肯定了。
"舅舅,您别这么说。"我哽咽道,"我什么都不是,只是运气好。"
舅舅摆摆手,打断了我:"去吧,路上小心。"
"记得有空常回来看看。"
这句"常回来看看",在当时并不是一句轻松的邀约。
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从县城到省城,开车也要四五个小时。
我点点头,和妻子、儿子上了车。
母亲坐在副驾驶座上,不停地向窗外的舅舅挥手。
车子缓缓启动,从后视镜里,我看到舅舅和表弟站在路边,目送我们离开的背影。
舅舅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挺拔,好像回到了我童年记忆中那个强壮的模样。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家人之间,有些矛盾看似难以调和,但只要大家坦诚相待,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母亲转过头,看着我说:"小峰,你舅舅其实很疼你。"
"他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欠你的钱还上。"
我点点头:"我知道,妈。"
"其实我不在乎那钱..."
"不是钱的问题。"母亲微笑着说,"是做人的道理。"
"你舅舅这辈子没出息,但他明白一个道理:做人要有骨气,要言而有信。"
"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沉默了,心中充满感慨。
是啊,金钱易得,诚信难求。
舅舅虽然一生贫困,但他保持着最朴素的做人原则,这或许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妈,您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表弟赌博的事?"我突然问道。
母亲叹了口气:"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的。"
"你舅舅怕我担心,一直没说。"
"小勇是个好孩子,只是走错了路。"
"年轻人嘛,犯点错误很正常,关键是能不能改。"
我点点头,不再多言。
车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树缝洒落下来,斑驳陆离。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舅舅背着我在公园里奔跑的画面。
那时的我,从未想过长大后会面临这样复杂的家庭关系。
但无论如何,血浓于水的亲情,终究会化解一切隔阂。
"妈,明年春节,我们还回来。"我对母亲说。
母亲欣慰地笑了:"好,回来。"
"家,永远都在这里。"
车子驶入高速公路,向远方延伸。
副驾驶座上,母亲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那块上海牌手表,眼神温柔而遥远。
"小峰,你说这表真值几万块钱吗?"她突然问道。
我微笑着摇摇头:"恐怕不值,最多几百块。"
"我也这么想。"母亲笑了,"你舅舅啊,就是爱面子。"
我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那块并不值钱的手表,承载的是一个家族的尊严和信念。
在后视镜里,省城的轮廓渐渐变小,但我知道,在那座城市里,有我们的根,有我们的家人,有割不断的亲情。
即使生活不尽如人意,我们依然会为彼此付出,彼此包容,彼此守望。
因为这,就是家人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