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的归途
"你都三十六了,姑娘!城里再好,没个家算什么?"
母亲盛饭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里满是无奈。
这是我回家的第一顿晚饭,却像吃了一嘴的苦菜。
窗外,腊月的北风呼啸着刮过老旧的楼房,将干枯的树枝摇得吱呀作响。
家里的老式暖气片咔咔作响,却驱不散我心中的寒意。
"吃菜,多吃点肉,城里人都吃素,看把你瘦的。"母亲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在我碗里。
八十年代末,我高考离开这座北方小城,像无数年轻人一样,带着梦想奔向繁华都市。
那一年,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下海经商"成了热词,而我选择了另一条路——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外企。
十八年过去,我从文员做到部门经理,有了自己的小公寓,每年给家里寄钱,在城里人眼中是"小有成就",却始终没能带回一个丈夫。
饭桌上,父亲喝了口二锅头,眼神飘忽地看向墙角的老式电视机。
"二妮,你哥家闺女上初中了,得有自己房间。"父亲低着头,手指在桌面划着圈,"你这回来…是不是考虑在家长住点?"
我听懂了他的潜台词——我的房间要被收回了。
这个曾经贴满了我喜欢的歌手海报的房间,即将属于我的侄女。
"爸,我过完年还得回去上班。"我放下筷子,试图解释。
"上什么班!"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李阿姨家闺女,比你小两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那工作能当饭吃吗?能给你暖被窝吗?"
我沉默了。
这是每年春节的老调重弹,只是今年的腔调更加急切。
"小区里王奶奶前几天还问我,说你咋还不找对象,是不是眼光太高。"母亲继续絮叨着,"我听说咱县食品厂的会计刘广民,去年离了婚,人老实本分,要不我让你爸去说说?"
"妈!"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能不能尊重一下。"
餐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父亲叹了口气,母亲的眼圈红了,哥哥和嫂子互相看了一眼,匆匆扒完饭就拉着侄女回自己家了。
夜深人静,我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年少时贴的荧光星星早已褪色。
当年贴这些星星时,我梦想着像它们一样发光发亮,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而现在,它们暗淡无光,就像我那些曾经炙热的理想。
窗外,小城的冬夜比记忆中冷清许多,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打破寂静。
我取出床头柜里的老式相册,泛黄的照片记录着我的青春岁月。
高考那年的全家福,我穿着母亲特意做的红色连衣裙,笑得那么灿烂。
母亲站在我身旁,眼中满是骄傲和期待。
如今,那种骄傲和期待变成了失望和焦虑。
我打开手机,城里同事们的新年聚会照片刷屏而过,欢声笑语几乎穿透屏幕。
而我,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漂流在故乡的河岸,既无法融入都市的繁华,也难以回归家乡的平静。
睡意全无,我披上外套,轻轻推开房门。
客厅里,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春晚重播,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什么。
"爸,这么晚还不睡?"我轻声问道。
父亲慌忙合上笔记本,"哦,看看春晚,你咋起来了?"
"睡不着。"我在他身边坐下。
电视里的相声演员正在逗得观众前仰后合,父亲却没有笑,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虑。
"爸,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没结婚?"我鼓起勇气问道。
"不是不高兴,是担心。"父亲轻轻叹气,"我和你妈都老了,将来谁照顾你?"
"我可以照顾自己,也可以照顾你们。"我说。
"人这辈子不能太孤单。"父亲摇摇头,眼中有说不出的无奈,"你妈整天念叨你,怕你在城里受委屈,又怕你一个人老了没人照应。"
父亲的话让我心头一酸。
窗外的月光洒在地板上,像一层薄霜。
我忽然想起童年时,父亲教我骑自行车的情景。
他一直扶着车后座,跑得气喘吁吁,直到我能稳稳地骑行。
现在,他已无法再陪我奔跑,却仍担心我摔倒无人扶持。
第二天清晨,我在老街闲逛,不经意间撞见了初中语文老师李先生。
他已满头白发,却一眼认出了我。
"二妮啊!你可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之一,听说你在大城市干得不错。"老人笑着说,眼中满是欣慰。
我们在一家老茶馆坐下,陈旧的木桌上,两盏盖碗茶冒着热气。
"现在回来过年,家里人催婚吧?"李老师轻轻笑着,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
我点点头,"老师,您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不顾父母的期望。"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李老师抿了一口茶,"我那个年代,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现在年轻人有自己的选择,是好事。"
"可是我觉得愧对父母。"我低下头。
"根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开花结果的能力。"李老师的一句话触动了我。
"无论在哪里,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无愧于心。"
离开茶馆,我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回走。
曾经熟悉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低矮的平房被高楼取代,小卖部变成了便利店,就连儿时常去的冰糖葫芦摊也不见踪影。
变化的不仅是这座城市,还有人心。
回家路上,我路过正在改造的菜市场。
工人们正在搭建新的摊位,公示栏上贴着摊主名单。
意外地,我在公示栏上看到父亲的名字——他申请了新菜市场的一个摊位。
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退休前是县纺织厂的工程师,一向是体面人,何时想到要去卖菜?
带着疑惑,我匆匆回家,却看到母亲正在厨房忙碌。
"妈,爸爸申请菜市场摊位是怎么回事?"我直接问道。
母亲手中的勺子顿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线。
"你爸准备退休后卖些自家种的菜。"母亲边择菜边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卖有机蔬菜挺赚钱的。"
"爸有这个经验吗?"我追问。
"他这两年琢磨着学呢,在后院种了不少菜,你姥爷当年就是种地的,有祖传手艺。"母亲笑着说,眼神却躲闪着什么。
我走到院子里,果然看到几个小菜畦,整齐地排列着,冬天里只有些萝卜白菜。
晚饭后,我帮母亲洗碗,不经意间提起:"妈,您和爸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吧?"
"这些年他攒下的工资,还有我做零工的钱,都放在信用社,准备…"她顿了顿,"准备给你在县城买套小房子,万一哪天你回来了…"
手中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那一刻,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厨房的灯光下,我第一次注意到母亲满头的白发和布满皱纹的手。
这双手曾经写下无数家书,在我高考那年,磨出了厚厚的茧。
为了供我上大学,母亲放弃了单位正式工的身份,去街边卖早点。
父亲则在下班后去修自行车,赚取额外收入。
而我,一直以为他们过得很好,从未想过他们依然为我操心劳碌。
"妈,您和爸存那钱是为了养老的,我在城里有住处,不用担心我。"我抹去眼泪,声音哽咽。
"养啥老!"母亲白了我一眼,"你爸说了,钱不带进棺材,全留给你,我们这把年纪,有房有粮就行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紧紧抱住母亲。
母亲的身体比记忆中瘦小许多,却依然坚实温暖。
"傻孩子,当父母的,不就盼着儿女好吗?"母亲拍了拍我的背,眼中含着泪光。
第二天,我特意去找父亲,他正在后院给菜畦盖塑料布。
"爸,我不用你们的钱买房子。"我直截了当地说。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继续手上的工作,仿佛没听见。
"爸,我在城里过得很好,有工作,有朋友,有自己的生活。"我继续说道。
"那有对象吗?"父亲突然问道。
我沉默了。
"你总觉得我们不懂你,其实我们懂。"父亲直起腰,看着远处的天空,"你妈常说,二妮出息了,比我们强,不用我们操心。"
"可我就是放心不下,人这辈子啊,再强也经不起孤独。"
父亲的话让我心头一震。
我忽然明白,父母的担忧不是对我生活方式的否定,而是源于爱与牵挂。
晚饭后,我悄悄去了哥哥家。
侄女正在画画,画中是一个女孩站在高楼前。
"这是谁?"我问。
"是你啊,姑姑。"侄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你是我们家最勇敢的人,敢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
"爸爸说你很厉害,在外企工作,会说英语,去过很多国家。"侄女崇拜地看着我,"我长大也想像你一样。"
我心中一暖,没想到在家人眼中,我不是失败者,而是榜样。
"你不嫌弃姑姑没结婚啊?"我半开玩笑地问。
"为什么要嫌弃?"侄女疑惑地看着我,"老师说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
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竟比许多大人更明白尊重与理解。
"对不起,姑姑,爸爸说要把你的房间给我。"侄女低下头,"其实我不想抢你的房间。"
"没关系,那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公主房。"我揉了揉她的头发,"等你放暑假,姑姑带你去城里玩,好不好?"
"真的吗?太好了!"侄女兴奋地跳起来。
那一刻,我明白了父母眼中的担忧,哥哥眼中的尴尬,还有侄女眼中的崇拜——这些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都源于爱与责任。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李阿姨,她是母亲的老同事,也是远近闻名的"媒婆"。
"二妮啊,听说你还单着呢?"李阿姨热情地拉住我,"阿姨给你介绍个对象,就是县医院的小刘,医生,有房有车,条件可好了。"
"谢谢阿姨,我现在不考虑这个。"我礼貌地回绝。
"哎呀,女孩子家家的,年纪一大把,还挑什么?"李阿姨一脸惋惜,"你妈天天为你操心,你就不能让她老人家省心点?"
我没有反驳,只是笑笑。
回到家,父母已经睡了,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小灯。
我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突然发现床头多了一个红木小盒子。
打开一看,是我高中时用过的一支钢笔,已经磨损得看不清牌子,笔帽上还有我咬出的牙印。
这支笔陪我度过了高考的日日夜夜,后来我上大学时带走了,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家里。
盒子底部垫着一张泛黄的纸,是我高考那年写给父母的一封信,信中我许诺要出人头地,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十八年过去,我兑现了一半承诺——我有了体面的工作和收入,却始终未能像他们期望的那样,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
窗外的月光洒在小盒子上,照亮了我内心深处的柔软。
第二天清晨,我冒着寒风去了县城的中心公园。
这里曾是我少年时最爱的地方,如今已经扩建,增添了许多现代化设施。
晨练的人不少,大多是中老年人,广场舞、太极拳、甩鞭子,一派祥和景象。
我在一棵老槐树下找到一张长椅坐下,这棵树已有几十年历史,见证了小城的变迁。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我大学时的同学张伟,他毕业后留在了县城,现在是县教育局的一名干部。
"二妮?真的是你啊!"张伟惊喜地走过来,"听说你在大城市发展得不错。"
我们寒暄几句,他邀请我去他家吃饭,我婉拒了。
"你还是老样子,眼高手高。"张伟半开玩笑地说,"我记得大学时多少男生追你,你都看不上。"
"不是看不上,是志向不同。"我解释道。
"现在呢?还是为了志向单着?"他有些好奇。
"也许吧。"我笑了笑,"总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人生哪有准备好的时候,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张伟突然认真起来,"我当年结婚时,工资才八百,住在单位宿舍,照样把日子过下来了。"
他的话让我陷入沉思。
也许,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却忘了生活本身就是不断调整、不断妥协的过程。
回家路上,我路过一家旧书店,这里是我高中时常来的地方。
店主老王已经七十多岁,仍坚持每天开门营业。
"老王爷爷,您还记得我吗?"我推门而入。
老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一亮,"是二妮吧?当年天天来借书的丫头!"
我惊讶于他的记忆力,点点头。
"你离开这么多年,现在怎么样?"老人问道。
"挺好的,在城里有份工作。"我随意翻着书架上的书。
"城里好啊,有出息。"老人感叹道,"不像我,一辈子守着这家小店,没见过大世面。"
"可您很快乐不是吗?"我问。
"知足者常乐嘛。"老人笑着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关键是不要辜负了自己。"
老人的话如醍醐灌顶,我忽然明白,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婚姻还是单身,只要是自己的选择,就无需愧疚。
腊月二十九,我站在单位主管办公室,递交了调回家乡分公司的申请。
"你确定吗?那边发展空间小多了。"主管疑惑地问。
我点点头,想起那天在老家阳台上看到的日落。
夕阳把小城的屋顶染成金色,远处工厂的烟囱不再冒烟,取而代之的是几栋新建的写字楼。
"我想回去陪陪父母,他们年纪大了。"我解释道。
"理解。"主管签字批准了我的申请,"不过随时欢迎你回来。"
离开办公室,我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这个决定并非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我不必放弃事业,只是换一个地方继续;我不必迎合别人的期望,只需聆听内心的声音。
回家告诉父母这个消息时,他们先是惊讶,继而是欣喜,最后又有些担忧。
"城里工资高,机会多,你回来不会后悔吗?"父亲问道。
"不会。"我坚定地说,"家乡也在发展,我可以既照顾你们,又不放弃自己的事业。"
"至于婚姻,顺其自然吧,强求不来。"
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我的手,"只要你开心,我和你爸就放心了。"
春节前夕,雪花悄然降临。
我和父母一起贴春联、包饺子,感受着久违的家庭氛围。
父亲特意去集市买了一盆水仙花,说是图个"新年新气象"。
母亲则从柜子深处翻出一件红色羊毛衫,那是她年轻时织的,一直舍不得穿,如今给了我。
我把羊毛衫穿在身上,暖暖的,像是被母爱包裹着。
大年三十的晚上,全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春晚,吃着瓜子糖果。
窗外烟花绽放,照亮了小城的夜空。
我想起那个藏在床头柜的红木小盒子,那支陪伴我走过青春岁月的钢笔,以及那封承载着梦想与责任的信。
人生如同一场漂流,有时你以为是前进,其实是种归途。
现在,我终于明白,无论身在何方,心安之处才是真正的家。
那些漂流的日子,不是浪费,而是为了更好地回归。
第二天一早,我独自去了车站。
站台上,来来往往的旅客匆忙地奔向各自的方向。
我站在人群中,感受着这座小城的脉搏,它不如大都市繁华喧嚣,却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力。
远处,一列开往城市的列车缓缓驶来。
我拿出手机,删除了之前设置的单程票订单,改成了往返票。
是的,我会回家乡工作,但不是放弃城市的生活,而是在两个世界之间找到平衡。
人生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不同的选择与妥协。
父母的期盼、社会的压力、自我的追求,这些看似矛盾的元素,终将在时间的长河中找到各自的位置。
春日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站台上,也照进我的心里。
我站在车站,背后是繁华的都市,面前是通往家乡的列车。
车门关闭的那一刻,我知道,某种意义上,我终于不再漂流。
而这,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