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的春风
春风拂面,却已不是当年的温柔。
那是八九年的春天,我踏上了回乡的土路,心中忐忑却又期盼。
四年未归,路旁的杨柳依旧,只是比记忆中更茂盛了些,像极了我心中那份日渐蓬勃的思念。
乡间的泥土路上还留着拖拉机的辙印,远处传来收音机里"铿锵玫瑰"的歌声,那是当下最流行的旋律。
我的右手攥着从上海带回的礼物——一条印着"雅戈尔"商标的围巾和一瓶"奇华顿"香水,这可是城里最时髦的东西,足足花了我小半个月的工资。
左手提着一个"大金鹿"牌收音机,是专门给小兰爹娘买的,听说他们一直想要一台能收到省台节目的好收音机。
"这些东西,小兰一定会喜欢。"我自言自语,试图缓解即将见面的紧张。
村口的大槐树依然挺立,树干上我和小兰刻下的"伟+兰"依稀可见,只是被树皮悄悄覆盖了一半,像是被时光慢慢吞噬的誓言。
我在树下驻足,回想起五年前的夏天,我和小兰就在这里依依惜别。
那时的我,刚考上省城大学,是全村的骄傲;而小兰,则在乡镇企业做了一名会计,每个月能挣四十多块钱,在当时也算是"铁饭碗"。
"等我毕业就回来娶你,"当时的我信誓旦旦,"到时候我们在县城买房子,你就不用再骑自行车上下班了。"
小兰眼里含着泪,轻轻点头:"我等你,不管多久。"
她还送了我一块"上海"牌手表,是她攒了半年工资买的,说是要我时刻记得有人在家乡等我。
如今,那块表还戴在我的手腕上,只是表玻璃已有些磨损,指针也不太准了。
我深吸一口气,朝着熟悉的院门走去。
小兰家的院子比以前整齐多了,门口新添了几盆花,墙壁也重新粉刷过,显得格外干净。
"咚咚咚",我敲了敲门,心跳如擂鼓。
开门的是小兰的母亲,她略显惊讶地看着我:"小伟?真是你回来了?"
"阿姨,小兰在家吗?"我强挤出一丝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
小兰妈妈的脸上多了不少皱纹,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小伟啊,你...你来晚了,小兰刚生完孩子。"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声音低沉而疲惫。
这句话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
我的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天塌了,手中的礼物似乎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生...生孩子?"我结结巴巴地重复着,仿佛这样能让现实变得不那么残酷。
小兰妈妈叹了口气,侧身让我进屋:"进来坐会儿吧,别站在门口。"
我木然地跟着她走进院子,那个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地方。
院子里晾着一些婴儿的小衣服,粉红色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八五年,我和小兰是镇上人人羡慕的一对。
那时的生活虽然物质匮乏,但却充满了纯粹的快乐。
每个星期天,我都会骑着自行车从县城的高中来到这个小村庄,带着从学校食堂"偷"出来的馒头和咸菜,和小兰一起在河边分享。
"等你考上大学,我就去学会计,"小兰常说,"这样等你毕业回来,我们就能一起奋斗了。"
我总是笑她想得太远,但心里却无比感动。
就这样,在她的鼓励下,我真的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
临走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唯独小兰躲在家里不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给我增添离愁。
大学四年,我们靠书信维系着感情。
每个月,我都会收到她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信,讲述着村里的变化,她工作的点滴,以及对我的思念。
而我,则给她寄去城里的明信片,讲大学里的新鲜事,承诺毕业后就回来娶她。
但是,命运总爱开玩笑。
毕业那年,赶上改革开放的大潮,同学们纷纷选择"下海"经商。
我犹豫再三,最终也加入了创业大军,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上海,开了一家小服装厂。
"再等等,"我在信中对小兰说,"等我站稳脚跟,挣到第一桶金,就回来娶你。"
小兰在回信中说:"我懂,我等你,不管多久。"
可是,商海浮沉,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工厂刚开始就遇到了资金周转问题,我们日夜操劳,连续几个月都住在厂里,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订单。
慢慢地,我给小兰的信从每周一封变成了每月一封,再到三个月才寄出一封。
电话在那个年代还是稀罕物,书信又常常耽搁。
渐渐地,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
我沉浸在做生意的忙碌中,日复一日地为了生存而奔波,竟忘了最初的誓言。
直到八九年初,工厂终于有了起色,我才猛然惊觉:我已经四年没回家了。
思念和愧疚如潮水般涌来,我决定无论如何要回去看看小兰,履行当年的承诺。
"小伟,坐吧。"小兰妈妈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机械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目光不自觉地扫向四周,寻找着小兰的踪影。
"她...她和丈夫带孩子去县医院检查了,"小兰妈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应该傍晚才能回来。"
"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干涩地问,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男孩,刚满月,取名叫'小军'。"小兰妈妈的语气中带着作为祖母的骄傲。
我强撑着笑了笑:"恭喜啊,阿姨。"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小兰妈妈给我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行,在上海开了个小厂子,做服装的,刚刚有点起色。"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那挺好的,我就说你小伟啊,从小就聪明,出去肯定有出息。"小兰妈妈点点头。
"小兰...她过得好吗?"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最关心的问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还行。她男人是县里乡镇企业的技术员,老实本分,对小兰也不错。"小兰妈妈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哟,都往外跑,可日子还得过啊。"
我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只感觉一阵钝痛从心底蔓延开来。
"礼物我就放这儿了,等小兰回来,您转交给她吧。"我站起身,突然很想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这么急着走?不多坐会儿?"小兰妈妈显得有些意外。
"我...我还有事,改天再来拜访。"我撒了个谎,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兰家。
从小兰家出来,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村道上,像个丢了魂的人。
记忆中的水泥厂还在远处冒着白烟,周围的田野里农民弯着腰插秧,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带我来到了村后的小河边,那里曾是我和小兰最常约会的地方。
河水依旧清澈,岸边的柳树更加葱郁,只是少了当年那对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
"小伟!真是你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身,看见了邻居王大婶,她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刚洗好的衣服。
"王婶,好久不见。"我强挤出一丝笑容。
"哟,真是'好久不见'啊,听说你在上海发财呢?怎么想起回来了?"王大婶热情地放下竹篮,拉着我问长问短。
"回来看看...亲人朋友。"我敷衍道。
王大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去小兰家了吧?"
我点点头,不想多说。
"你也别自责,"王大婶拍拍我的肩膀,"这人哪,有时候就是这样,缘分到了就到了,缘分尽了也强求不来。"
"小兰...她真的结婚了?"我忍不住问,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王大婶眼神闪烁,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她等了你三年啊!后来她爹得了肝病,家里砸锅卖铁都不够医药费。小张是县医院的关系户,能走后门......"
原来如此。
我苦笑。那段日子,我正为第一桶金忙得不可开交,几个月才给家里打一次电话。
而她,面对父亲的病痛,又怎能不急?
"她爹现在身体怎么样?"我关切地问道。
"好多了,多亏了小张。他虽然人不算出息,但心实在,把小兰爹治好了,对小兰也是真心的。"王大婶说着,又补充道,"去年小兰家还盖了新房子呢,在县城,两居室的楼房,可气派了。"
我点点头,心里百感交集。
当年我承诺要带小兰去县城买房子,如今却是别人替我完成了这个承诺。
"大婶,我先走了,回头再聊。"我突然很想一个人静一静。
"哎,你这孩子,"王大婶叫住我,"晚上到我家吃饭吧,我炖了鸡,叫上你爹娘一起。"
"谢谢大婶,改天吧,我今天... 有点累。"我婉拒了邀请,继续沿着河岸走去。
夕阳西下,我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思绪万千。
这棵树下,曾经刻着我和小兰的名字,如今树皮已经长过,只剩下浅浅的痕迹,就像我们之间的感情,被岁月慢慢淡化。
人世间的聚散离合,哪有容易的?
我们都是大时代浪潮中的小人物,随波逐流,被生活推着往前走。
夜幕降临,村里陆续亮起了灯光。
我看着那些温暖的光点,想象着每一盏灯后面的家庭生活——有笑声,有争吵,有柴米油盐,也有真情实感。
而我,却像个局外人,失去了融入其中的资格。
回到家里,父母早已备好了一桌子菜,热切地期待着我的归来。
"儿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哪儿了?"母亲关切地问。
"在村里转了转,看看老朋友。"我含糊地回答。
"去小兰家了?"父亲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
"唉,"父亲叹了口气,"当初我就说你,创业可以,但别忘了家里的事。现在好了,人家姑娘等不及了,嫁人生子了。"
"爸,别说了。"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你爸说得对,"母亲也跟着数落我,"小兰多好的姑娘啊,模样俊,性格好,还有一手好针线活。当年你们定下来,我和你爸多高兴啊,就盼着早点抱孙子。结果你一去就是四年,连个影子都不见,人家姑娘能等你一辈子?"
我沉默着,夹了一筷子菜,却发现已经没有了胃口。
"算了算了,既然错过了就错过了,"父亲挥挥手,"你在上海做得怎么样?"
我勉强打起精神,向父母描述了工厂的情况,谈到了今年的订单和计划,尽量避开任何与小兰有关的话题。
晚饭后,我独自坐在院子里,抽着烟,望着满天繁星发呆。
这是上海的高楼大厦看不到的景色,清澈而深邃的星空,仿佛能洗涤人心中所有的尘埃。
"小伟,还没睡啊?"父亲端着一杯茶走了出来,在我身边坐下。
"嗯,睡不着。"我答道。
"还在想小兰的事?"父亲直接问道。
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爸,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父亲抿了口茶,慢慢说道:"人这一辈子啊,总有遗憾。你追求自己的理想没错,只是...有时候我们追求一个梦想,可能就要放弃另一个。"
"我本来想等有钱了再回来娶她的。"我轻声说。
"可惜啊,人生没有'如果',"父亲拍拍我的肩膀,"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先回上海吧,工厂还等着我。"我掐灭了烟头。
"嗯,"父亲点点头,"男子汉大丈夫,既然选择了一条路,就要走下去。不过,"他顿了顿,"也别忘了常回家看看。"
"我知道了,爸。"我答应道。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母亲给我包了一大包家乡特产,唠唠叨叨地嘱咐了一堆话。
"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无奈地笑道。
"在妈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母亲眼中含着泪水。
临行前,我决定再去一趟小兰家,至少要当面道别。
这次,开门的是小兰的父亲。
他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勉强笑道:"小伟啊,回来了?"
"叔叔好,我...我是来道别的,今天就回上海了。"我有些局促地说。
"这么急啊?"小兰父亲皱了皱眉,却也没挽留,"那路上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叔叔,您的肝病好些了吗?"
小兰父亲脸色变了变:"好多了,谢谢关心。"
"那就好,"我说,"叔叔,能麻烦您转告小兰一声吗?就说...祝她幸福。"
小兰父亲长叹一口气:"唉,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小伟啊,你这些年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
"谢谢叔叔理解。"我感激地说。
"行了,路上小心,有空常回来看看。"小兰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出小兰家的院子,我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虽然没能见到小兰本人,但至少,我完成了道别。
路过村口的槐树时,我忍不住又停下脚步,轻轻抚摸着树干上那个已经模糊的刻痕。
"再见了,小兰。"我在心里默默说道,然后转身离去。
回到上海后,我更加拼命地工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心中的空洞。
工厂逐渐发展壮大,从小作坊变成了有上百名员工的正规企业。
我也从一个懵懂的大学生,成长为一个成熟的企业家。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那个远在家乡的姑娘,和那个被我错过的春天。
时光飞逝,转眼十年过去。
九十年代末,国家开始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家乡县里也搞起了招商引资。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份商业杂志上看到了家乡的招商广告,决定回去看看。
毕竟,那里有我的根。
回乡的路比十年前宽敞多了,水泥路直通村口,村里也新建了不少楼房,俨然一派小城镇的模样。
县领导得知我要投资,热情接待,介绍了当地的优惠政策和产业规划。
"张县长,我想投资一家纺织厂,不知道可行吗?"我在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太好了!"张县长拍手叫好,"我们正缺这样的项目。不过,"他顿了顿,"你可能需要一个了解本地情况的合伙人。"
"有合适的人选吗?"我问道。
"有,"张县长笑着说,"我们县乡镇企业的技术科长张明,对纺织行业很有研究,而且他爱人是会计专业出身,正好可以管理财务。"
听到这个描述,我心里一动:"这位张科长,是不是娶了一个叫小兰的妻子?"
张县长惊讶地看着我:"你认识他们?"
我笑了笑:"老乡。"
就这样,我和小兰的丈夫张明成了合伙人,投资建设了一家纺织厂。
小兰则担任了工厂的财务主管。
第一次在办公室见到小兰,我们都有些尴尬。
十年的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眉宇间增添了一丝成熟的气质。
"好久不见。"我说。
"好久不见。"她回应,声音依然清脆,却多了些沉稳。
我们心照不宣,从未提起过去,只谈工作,谈家乡建设,谈如何让企业更好地发展。
张明是个实干家,技术精湛,为人厚道,对工厂的贡献很大。
而小兰,则用她的专业知识,将财务管理得井井有条。
我慢慢理解了小兰当年的选择。
在那个年代,一个普通女孩能做的选择很有限。
而张明,虽然不如我有远大抱负,但他脚踏实地,能给小兰一个安稳的家,这或许就是她最需要的。
工厂开业那天,我邀请了全村人来参加剪彩仪式。
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感慨万千。
"小伟啊,出息了!"王大婶看见我,热情地打招呼,"当年谁能想到,你会回来投资建厂啊?"
我笑着点点头:"落叶归根嘛。"
"你这片'叶子',飞得可够远的。"王大婶打趣道。
剪彩仪式上,我、张明和小兰并排站在台上。
台下,我看到了小兰的父母,他们慈祥地看着女儿,眼中满是骄傲。
也看到了我的父母,他们坐在前排,笑得合不拢嘴。
还有小兰和张明的儿子,已经是个十岁的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
一切都是那么和谐,仿佛命运早已安排好了每个人的位置。
工厂顺利投产后,我又回到了上海,只是比以前更经常地回乡看看,关注工厂的运营情况。
每次回去,我都能感受到家乡的变化——道路更宽了,房子更高了,人们的脸上也多了笑容。
有时,春风拂过,我会想起那个曾经的承诺。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
但至少,我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为家乡做着贡献。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安排。
错过的春风,终究还是带来了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