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映照的余晖
"你说咱俩是有病吧?攒了大半辈子的八万块钱,放着城里的楼房不住,跑回这穷乡僻壤养老!"
老伴儿一边用粗糙的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埋怨着,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和不甘。
那是我们刚回村的第三天,村里人像看稀罕物似的围着我们,眼神里全是嘲笑和不解。
有人小声嘀咕:"城里人脑子进水了吧?好好的楼房不住,跑这穷山沟里来受罪。"
我没吭声,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新买的农具。
我叫刘桂兰,今年七十有三,老伴儿叫王德明,大我两岁。
我们都是六零后,年轻时曾在县城棉纺厂当过工人,那时候在厂里是响当当的先进工作者。
九十年代初,改革浪潮席卷全国,我们那个曾经辉煌的国营棉纺厂也难逃厄运,在一纸改制通知下,我和老伴儿双双下岗。
那是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我至今记得厂长宣布改制那天,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几个老师傅偷偷擦泪的声音。
下岗后的日子,就像是忽然被推到悬崖边上,四十多岁的人,既不老也不少,却忽然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那时候,我们扛过大米和面粉,在街边摆过地摊,老伴儿还拉过三轮车,就是为了多赚几个钱补贴家用。
最苦的那年冬天,零下十几度的天气,老伴儿拉三轮车拉到半夜,回来时手冻得像冰块,连门把手都握不住。
我给他泡了姜汤,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脸,心里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却笑着说:"没事,咱能熬过去,咱们年轻时吃的苦比这多了去了。"
就这样,我们硬是咬牙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一直到退休。
退休后,我们才发现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在城里只够勉强度日,物价一年比一年高,而退休金却几乎没有变化。
儿女虽然孝顺,但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和负担,我们不想成为他们的包袱。
就在那时,老伴儿提出了一个在别人看来"疯狂"的主意:带着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八万元回老家养老。
"回老家?你疯了吧?"儿子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
"爸,妈,你们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回农村能适应吗?"女儿担忧地问。
老伴儿却坚定地说:"咱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回去就是回家,有啥适应不了的?"
经过再三考虑,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们终于下定决心:卖掉城里的小房子,带着八万元积蓄回到了老家。
记得第一次站在那块荒地前,荒草比人还高,远处的山被薄雾笼罩,显得有些朦胧。
老伴儿挽起裤腿,一脚踩进黄土地里,深吸了一口气:"桂兰,你闻,这土地的味道,多熟悉啊!咱俩年轻时在厂里当过先进工作者,难道还怕这片地不成?"
他的眼睛亮得像年轻时一样,充满希望和干劲。
那年春天,我们硬是把荒地翻了个底朝天。
老伴儿买了本《果树种植指南》,晚上戴着老花镜坐在煤油灯下,一字一句地读,我在旁边认真记笔记。
村里人都说我们是城里来的"新农民",背地里把我们当成笑话:"王德明家两口子,在城里呆傻了,跑回来吃苦受罪!"
有时候在集市上,总能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听说了吗?王德明他们家带着八万块钱回来了,真是败家啊!"
"可不是,那八万块在城里好歹能买点啥,回这穷山沟有啥用?"
这些话,我都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但从不往外说。
老伴儿倒是直性子,有次在村口碰到几个闲聊的村民,听到他们的议论,当场就顶了回去:"笑啥笑?等咱们的果园丰收了,看谁笑话谁!"
回家后,他却叹了口气:"桂兰,你说咱们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咱们不是回来享福的,是回来干事业的,不用管别人怎么说。"
第一季收成差得可怜,十几棵果树,只收了不到二十斤果子,酸得连我们自己都咬不动。
那晚,我在煤油灯下偷偷哭了,想着城里的儿女,想着我们的决定是否太过草率。
老伴儿却拍着我的背说:"别哭,工厂车间,第一次开机也不顺当,咱耐心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天的天气、浇水时间和果树生长情况:"咱得找出问题在哪儿,明年一定会好的。"
那个小本子后来成了我们的"宝典",记录着十年来的每一次失败和成功。
转机出现在第二年春天。
村里老支书王大爷悄悄来访,手里提着几袋种子:"老王啊,我看你们是真心想在这片地上干出点名堂来,这是咱村祖传的山楂种,特别适合这片地。"
他拍拍我的手:"你们城里人有文化,又肯吃苦,比我们强多了。"
那一刻,我眼眶湿了,这是自从回村以来,第一次有人真心实意地鼓励我们。
那天晚上,我和老伴儿对着煤油灯反省自己:"咱们小看了乡亲们的心啊,还是有人懂我们的。"
有了老支书的指点,我们开始尝试种植山楂。
老伴儿找来当地的农业专家,学习嫁接技术,我则负责日常管理和记录。
每天天不亮,我们就起床下地,回家时往往已是满天繁星。
春天播种,夏天除草施肥,秋天收获,冬天休整规划,一年四季忙得不亦乐乎。
第三年夏天,一场大旱袭来,整整四十多天没下一滴雨,眼看着刚刚有点起色的果树要保不住了。
我和老伴儿天不亮就挑水浇树,一桶一桶地从村口的井里挑到地里,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也不休息。
有天中午,我因为中暑晕倒在地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树荫下,村里十几个人正帮着挑水浇树。
"刘老师,你歇着,我们来!"他们亲切地喊我"老师",因为我后来经常教村里的孩子写作业。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方水土,不仅滋养着果树,也滋养着人心。
老伴儿看着村民们忙碌的身影,眼圈红了:"桂兰,咱们没选错,这就是咱们的根啊!"
儿女来看我们时,总是不理解:"妈,你们这是何必呢?回城里住不好吗?"
儿子甚至带我们去看了城里的养老院:"环境好,有人照顾,比你们在农村折腾强多了。"
我只是笑笑不答。
他们不知道,在这片黄土地上,我和老伴儿找回了年轻时的志气和力量,找回了生活的意义。
有时候,我们也会想念城市生活的便利,特别是下雨天,泥泞的山路让出行变得十分困难。
老伴儿曾经因为着急送果子到集市,在雨天骑摩托车摔了一跤,右腿落下了病根。
那次,儿子专门从城里赶来,劝我们放弃:"爸,妈,你们看看,这是什么生活啊?回城里吧,真的。"
老伴儿却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儿子,你知道爸妈这辈子最怕啥吗?"
儿子摇摇头。
"最怕的就是无所事事,没有目标。在城里,我们只是两个领退休金的老人,可在这里,我们是有梦想的农民。"
儿子沉默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让我们回城的事。
第四年,我们的山楂终于小有收获,酸甜可口,颗粒饱满。
我想起了老支书的话,决定做点不一样的尝试。
我们开始研究山楂深加工,做山楂糕、山楂干、山楂酱,一样一样地摸索。
老伴儿找来了退休前在食品厂工作的老同事,请教加工技术,我则负责包装和销售。
我们做的第一批山楂糕,送到了镇上的小超市,没想到很快就卖完了。
超市老板打电话来:"刘姐,你们家的山楂糕太受欢迎了,再给我送点来呗!"
这是我们创业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第五年,我们的特色山楂开始小有名气,村里人也跟着种了起来。
我和老伴儿办起了小型加工坊,教乡亲们做山楂糕、山楂干,带动大家一起致富。
那年除夕,村委会请我们当"致富能手"讲经验,老伴儿紧张得前一晚没睡好,一直在背他准备的讲稿。
我笑他:"咋的,当年在厂里作报告不是挺能侃的吗?现在怎么紧张成这样?"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不一样,这回是真本事,可不能瞎吹啊!"
会上,老伴儿声音洪亮,讲述了我们这几年的经历和心得,台下的村民听得认真,不时点头。
会后,以前那些嘲笑我们的人,纷纷上前握手,询问种植技巧。
老伴儿乐呵呵地一一解答,一点架子都没有。
回家路上,他感慨道:"桂兰,你说这人生多奇妙,当年大伙儿都笑话我们,现在都来向我们请教,这才几年功夫啊!"
我拉着他粗糙的手:"咱们不是为了让别人佩服才回来的,是为了自己的梦想。"
第六年,我们的加工坊正式注册成了合作社,吸纳了十几户村民加入。
合作社统一采购原料,统一加工销售,效益比单干强多了。
村里人开玩笑说:"老王头,你这是把厂办到农村来了啊!"
老伴儿呵呵笑:"我就是个农民,办的是农民的事业。"
那年夏天,县电视台来采访我们,记者问:"您觉得回农村创业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老伴儿想了想说:"找到了自己的根。"
记者又问:"您后悔当初的决定吗?"
老伴儿坚定地摇头:"一点都不后悔,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采访播出后,我们收到了许多电话,有的是表示祝贺,有的是咨询经验,还有的是想来参观学习。
我们的小院子成了远近闻名的"示范点",时不时就有人来取经。
老伴儿乐此不疲地接待每一位来访者,毫无保留地分享经验。
我有时会笑他:"你这是把咱家变成了旅游点啊!"
他呵呵笑:"教会了别人,咱自己也高兴啊!"
第七年,我们的合作社规模进一步扩大,不仅种植山楂,还开始尝试其他水果和蔬菜。
村里的荒地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果园和菜地。
我们请来农业专家,建立了有机种植基地,产品远销周边城市。
有一次,在县里的农产品展销会上,我们的产品获得了"绿色食品"认证,老伴儿高兴得像个孩子。
回来的路上,他突然说:"桂兰,你说咱们这辈子,活得值不值?"
我笑着点头:"当然值,咱们既当过工人,也当过农民,比很多人都经历得多。"
他握紧我的手:"是啊,人这辈子,不就是要活得精彩吗?"
第八年,我们的合作社开始尝试电商销售,这是儿子提出的建议。
起初,我和老伴儿都不会操作电脑,更别说智能手机了。
儿子专门请了假,回来教我们使用智能手机和电商平台。
老伴儿学得特别认真,每天晚上都要练习打字和发朋友圈。
有一次,他不小心把我们的产品照片发到了朋友圈,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询问购买。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要发几条朋友圈,介绍我们的产品和种植故事。
慢慢地,通过网络销售的订单越来越多,甚至有外省的客户专门来考察采购。
去年夏天,儿子开车回来看我们,从县城到村里的路已经全部铺上了柏油,村口还立了块牌子:"绿色有机果蔬示范基地"。
看到我们的果园和加工坊,儿子愣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认真听我们讲这十年的故事,听我们如何从一穷二白开始,如何克服困难,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临走时,他红着眼说:"爸妈,我以前不懂你们,对不起。"
老伴儿拍拍他的肩膀:"儿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爸妈选择这条路,是因为这适合我们。"
儿子点点头:"我明白了,这就是你们的幸福。"
如今十年过去,我们的八万元已经变成了小小的产业,年收入超过了当初的本金。
村里人常开玩笑:"老王家两口子,城里回来种地,种出了金山银山!"
我却知道,最珍贵的不是钱,而是这十年来,我和老伴儿手挽着手,在夕阳下走过的每一天。
是那些并肩劳作的日子,是那些克服困难的经历,是那些收获成功的喜悦。
每天傍晚,我和老伴儿都会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果园,静静地享受这份宁静与满足。
有时候,老伴儿会拿出那个用了十年的小本子,翻看当年的记录,然后感慨:"桂兰,你看咱们这十年,像做梦一样。"
我点点头:"是啊,但这梦是咱们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前几天,村里办了个"十年庆",庆祝合作社成立十周年。
村民们自发组织了文艺表演,还制作了展板,记录着这十年来村里的变化。
从当初的贫穷落后,到如今的欣欣向荣,变化之大,连我们自己都感到惊讶。
老支书已经八十多岁了,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台前,说:"感谢王德明同志和刘桂兰同志,是他们带领我们走上了致富路,改变了我们村的面貌。"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我和老伴儿坐在台下,眼眶湿润。
庆典结束后,老伴儿握着我的手说:"桂兰,这辈子能和你一起走这条路,是我最大的福气。"
我靠在他肩膀上:"咱们这辈子,没有白活。"
昨天,我站在山坡上,看着满山的果树和村庄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阳光照在老伴儿银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
我突然明白:人这一辈子,无论何时,都不晚。
只要敢拼一把,夕阳也能映照出最美的余晖。
回首这十年,我们从被嘲笑的"城里败家子",变成了村里的"致富能手";从对农业一窍不通的"新农民",变成了有经验的种植专家;从孤军奋战的两个人,变成了带领全村共同致富的领头羊。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看似"疯狂"的决定和那份不服输的倔强。
有人问我:"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我总是笑着说:"人生哪有不后悔的?但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和老伴儿一起,带着那八万块钱回到这片土地上。"
因为在这里,我们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价值,也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夕阳西下,余晖满山,我和老伴儿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