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腊月
文/易安
母亲的一生是苦难的,却也是幸运的。
我小时候,跟着村子里的孩子们去上学,其实上学要交学费,我小不懂,只是高兴的跟着别人一起去。
这份高兴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我的母亲就在村口拉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拽回了家里。
我哭着闹着要去上学,母亲等着我说:你是老大,不帮家里干活,你走了,你弟弟妹妹咋办?
我没有上一天学,所以,这是我这辈子的人生遗憾,好在后来通过自学认识了字,会背了乘法口诀。
母亲还在的时候,我总是和她抱怨:我要能上几天学就好了,也不至于这辈子是个文盲。
母亲总是唉声叹气:那时候家里是个什么光景,你自己怎么心里没数。
我唠叨归唠叨,虽然我的命运不济,可是母亲总是会给我们讲起她年轻的故事,和母亲相比,虽然我没有上学,可是我的人生终究是比母亲的人生幸福多了。
母亲的上半辈子——逃难。
母亲出生在陇西的一个贫困小村子里。
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母亲出生的命运似乎就是好为了给家里改善生活。
在母亲18岁那一年,母亲被半卖半嫁。说是卖,可明明是嫁人。说是嫁人,其实是用母亲出嫁的钱才能给自己的哥哥娶媳妇。
我知道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在正常不过。
嫁的好与不好都是一辈子。母亲运气不好,出嫁的第二年,那片贫瘠的土地闹饥荒,家里好几天没有吃的,连草根都挖不到了。
母亲的丈夫沿着陇海线说是出去找吃的。母亲一个人在家里等了好几天,可是左等右等,却总是等不到丈夫回家。
母亲说她出去挖观音土吃,碰见了村里准备出门讨饭的妯娌,他们三五成群,准备沿着陇海线,去关中讨饭吃。
他们喊母亲一起走,出去了或许还有口吃的,在家等着,只能坐以待毙。
那一代人是苦难的,也是坚毅的。
母亲回到家收拾了自己仅有的一身换洗衣服,背起包袱,跟着大部队一起出发了,他们一路向东。
进了宝鸡之后,一路走来的妯娌们陆续被人介绍,成亲了。
他们被介绍给当地的工人,有了口吃的,也就落脚了,从此有了新的家庭。
母亲并没有停下脚步,她听说再往东,市里边的厂里面招收女工,她想进厂里当女工。
很多人停下了脚步,但是母亲继续走了起来,她继续往东,走到了咸阳市。几经打听终于到了市里,可是一听说招工的条件,她傻了。
市里有纺织厂,招工的条件是本地的城镇户口,而母亲,根本就不够格。
母亲说她走了一路,又饿又累,几天滴水未进,又碰见了下暴雨,就在自己以为可能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命运再次垂青了母亲。
从建筑工地下班的父亲,看见路边奄奄一息的母亲,好心的给母亲买了一个馒头,递了半碗水。
母亲那枯萎的生命,再次冒出了绿芽,她再次活了过来。
别的妯娌在嫁人,都找了工人,只有母亲跟了救了她的父亲。父亲是一名临时工,在建筑工地上打工。
一个月后,父亲工地上的活干完了,要回到渭河岸边的老家,母亲跟着父亲回到了渭河岸边的村子里。
两口黑漆漆的窑洞,成了母亲新生活开始的地方。环境艰苦,生活简陋,父亲和母亲在这两口窑洞里开始生儿育女。
有了家,母亲终于安定了下来。母亲和父亲在这两口窑洞里一住就是三十多年。
在窑洞里,母亲生下了七个子女,其中有两个从小就夭折了,另外五个子女,都被父母养大成人。
父亲经常到处去打零工,母亲就一个人撑起家里,我作为老大,自然是母亲的帮手。
忙的时候,母亲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也没有时间回忆往事,可是一闲下来,母亲总是喜欢站在院子里往西望去。
她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家里爹娘是否可好。
我小时候听不懂母亲的絮叨,只知道我们没有舅舅,母亲那么多年都没有回过娘家,我们以为母亲是孤儿没有娘家。
直到渐渐地大了才明白,母亲有一个回不去的娘家。
后来我们渐渐大了,母亲思乡情切,父亲就劝母亲:想回去就回去看看,看了也就放心了。
母亲却坚决地说:不回,回去又能干啥?
母亲倔强的拒绝回自己家,父亲劝道:要么给家里写封信,让家里也知道,放个心。
母亲终究还是没忍住,托人给家里去了信,信里报了平安,写了自己的生活,也算是和娘家牵上线了。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就收到了娘家的回信,收到信的那一天,母亲哭了,颤抖的双手拿着信,看了又看,看完后趴在炕上的小桌上,哭得肩膀抖动。
这就是我母亲的前半生,颠沛流离却最终找到人生归宿。
如果说母亲的上半辈子是幸运的,那么下半辈子就是苦难的开始。
母亲的下半辈子——深陷泥潭
和娘家联系上本是一件好事,可是对于母亲来说,却让自己的人生再次陷入泥潭。
我的母亲落脚在渭北平原,已经没有人知道她以前的故事,她是嫁过人的,那年和娘家取得联系,娘家人没来,前婆家人却来了。
有一天,我回到家,家里来了一群陌生人,几个黑着脸的汉字坐在家里,家里的气愤一时严肃得有些害怕。
父亲和母亲坐在炕边,母亲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在这边这么多年,那边回不去了。
我有这么多孩子,我离不开孩子。
从大人的谈话中,我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母亲在陇西的婆家找了来,想让母亲回到陇西去。
来了四个人,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我们守在门口排排站,却不敢喘气。我是老大,心里总有股莫名的悲哀,就怕母亲被他们带走了。
母亲哭着拒绝了回去,来的人回去了,黑着脸走的。走得平静,却让人没有想到,过了几个月,他们又来了。
这一次,母亲娘家的哥哥和嫂嫂也来了。嫂嫂拉着母亲的手劝道:不是我们对不起你,是人家非要个说法。
你是嫁给了他家儿子,儿子没了,媳妇也没了,人家说鸡飞蛋打,就是好儿子没了,你也是他们梁家的人。
我们知道你难过,你有孩子放不下,可是人家不松口,这如何是好。当年咱爹妈收了人家彩礼,这是事实,不管到哪里说不过这个理。
母亲哭着抹泪,不愿意回去。可是来人态度强烈,在自己哥嫂的劝说下,母亲坚决的拒绝了。
双方发生了激烈的辩证,母亲被哥嫂绑了起来,嫂嫂说:你回去给他们个交代,人回去一切都好说。
母亲被一行8个人绑了回去,我们家也不是吃素的,父亲看着人多势众,怕不是对手,去了村子里喊了自家的堂兄弟,一行人追到了邻村的地界,双方对峙,一方不让另一方。
母亲哭着求父亲,说自己回去看看,回去有个交代,自己还会回来的,舅舅和舅妈一边劝着保证着,说母亲回去就是和梁家做个了断和交代,一边安抚着母亲,说他们一定会替母亲做主。
对峙了不下时,父亲终究是松口了,母亲跟着自己的哥嫂和前夫家的人,被绑了回去。
母亲回去了一个多月,总不见回来,就在父亲按捺不住,想要去要人的时候,母亲跑了回来。
母亲回家什么都没说,还是我偷偷躲在被窝里听到了这个让人惊讶的故事。
梁家人回去后不放人,想让母亲在他们家替去世的儿子尽孝。母亲的娘家人有意帮母亲,可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到底是理亏,却无法说理。
母亲被囚禁在梁家一个多月,趁着嫂子去看她,梁家人放松了警惕,母亲自己跑了出来。
跑出来后,母亲娘家都没回。让嫂子给的钱买了车票,一路饿着讨饭回到了家里。
她知道,自己跑了,自己的爹妈和哥嫂就得受罪,果不其然,过了一个多月,梁家人再次来了。
他们还是想让母亲回去。这次父亲前后脚寸步不离母亲,不管他们怎么说,母亲终究是没有回去。
最后两家达成协议,父亲还给两家三袋粮食,母亲的事就算清了。
为了三袋粮食,父亲走遍了方圆二十里,用了五天才凑够,梁家人带着三袋粮食走了,至此,母亲才算和前夫家彻底了断。
只是那终究是心底的一块疤,或许是难堪,或许是有意逃避,娘家,母亲再也没有回去过。哥嫂她再也没有提起过,唯独提起的事自己的母亲。
有一年,母亲一睡醒就喊道:我娘想我了,她说想我想得厉害。我也想我娘呀。
父亲说:你想娘,你就回去看看。
母亲摇头。
几天后,母亲收到了舅舅的信:娘病,速归。看到电报时,母亲双眼模糊,随便收拾了行李就踏上了归乡的列车。
只是紧赶慢赶终究是晚了一步,等到母亲回到娘家,娘已经下葬了,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自己的母亲,母亲只能坐在母亲坟前,哭诉着对母亲的思念。
母亲说她絮絮叨叨哭了半天,哭到天都要黑了,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她说完对娘的思念,心里空落落的,似乎丢了魂,踉跄着起身,差点摔倒,离开时却不忍回头张望,她知道,有些地方,此生一别,再也回不去了。
母亲回到家里病了一场,病好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娘家,从此娘家似乎成了母亲的禁忌。
一直到我们几个儿女相继成家,直到最小的弟弟也成家后,父母才从住了几十年的两口旧窑洞里搬了出来,搬进了新房里。
母亲这一辈子就像路边的野草,不管被生活怎样的践踏,却永远能在一场雨后,肆意生长。
子女成家之后,母亲再次变得忙碌起来。
她忙完了子女,开始忙着带家里的第三代人,给儿子带完了孩子,给女儿带;帮女儿带完了外孙又回家帮忙带孙子,她身上好像有永远用不完的力气。
母亲明明越来越忙,却总是越来越容易走神。有时候她坐在窗边看着远处的天空发呆,有时候她坐在我们城里的房子,坐在阳台发呆,有时候在老家的院子,她望向门口发呆。
天上的云卷了舒了,时间有时候在母亲眼里好像静止了,可我却发现母亲越来越发寂寞。
她总是一个人喃喃自语: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我知道,人老了,总是眷恋故乡,母亲可能是想念自己的母亲了,也或许想念自己的家乡了。
我曾劝母亲:要不回去走走,看看。
母亲摇头:有啥好看的,不回,不去。
嘴里倔强的说着不回,眼里总是无声的看着远方发呆。
母亲在絮絮叨叨中走了,84岁,历经生活的磨难,她安详的走了。母亲的葬礼上,我们犹豫着要不要通知母亲的娘家。
一想到这些年母亲没有和娘家联系过,甚至我们都没有去过舅舅家。当葬礼上的司仪问我们,你们舅舅家有人来吗?
我们姐弟几人默契的摇头,司仪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我们依然摇头。
今天是母亲节,我突然想起母亲这苦难的一生,颠沛流离,拉扯大五个儿女,帮忙抚养家里第三代人,被绑回前夫家,和娘家终究断了联系。
我的母亲苦难的一生,却从未听她说过一个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