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社会环境中,主仆关系是一种客观存在。由此带来了一个常常被提及、被诟病、被痛恨的概念,“奴性”。
我们一直在声讨奴性,也一直在现实生活和文学作品中寻找反奴性的英雄。红楼梦小说就是经常被寻找的范围。
但是,当我们仔细阅读一些章节,特别是曹公笔下三对主仆的相处之道后,不觉悚然警悟:我们对于奴性和反奴性的概念的理解,以及相应的人物寻找,是否有失肤浅和偏差?
奴性,顾名思义,是建立在主奴关系基础上的。那么,只有在主仆关系蜕变为主奴关系的情况下,奴性才有其存在空间。由此可见,奴性的根本思想意识,在于对主奴关系的认可、从中得到的精神意义上的满足,以及对这种关系的热衷、向往和留恋。
因此,一个人是否有奴性,在于其是否把主子、奴婢的观念渗透在整个思维和行为之中、时时事事都体现对主奴关系的高度体认和极端重视,而并不在其具体行为的表象,甚至也不在其身份是否是奴婢。
我们来看第一种类型:主子身上的奴性。
三十九回里,寡言罕语、含而不露的珠大奶奶,难得一次评价人事——“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句句都高度评价了凤姐与平儿的关系。
总体上讲这没有错——工作上彼此合作,生活上共事一夫。平儿做的事情凤姐基本给予认可,甚至有时候平儿还有些代理决策的权限;凤姐的面子、威信,平儿各种形式维护。

特别是平儿,一年到头跟着这个主子累死累活,而且在作为一个有合法手续的“屋里人”、完全有权利光明正大“开枝散叶”的情况下,却仅仅和贾琏“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就被凤姐“口里掂十个过子”。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平儿还是“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服侍她”——这做的已经是无可挑剔的了。
其实平儿的行为,并不是基于什么功利目的。她从来没有打着凤姐的旗号作威作福、欺压别人,更没有借着了解“灰色收入”要挟凤姐。
平儿忠心耿耿的行为,原因在于:作为凤姐的陪嫁丫头产生的历史渊源和个人感情,使她潜意识里维护凤姐,其中某种程度上蕴含着一种“姐妹”情结。正因为如此,平儿能够千方百计调节中和凤姐的一些极端、偏激的管理措施,苦口婆心劝说她“迟早要回那边去的,何苦做恶人”——但凡不是有一点知心的感觉在,谁会在自己身为手下人的情况下这么披肝沥胆说实话?你当主子的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关我何事?
可悲的是,即使这样尽善尽美,平儿也还是暖不化凤姐那颗心,一厢情愿的“姐妹”情结,热脸孔终究是贴了冷臀部。“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可惜她并不珍惜这个造化,贾琏和鲍二家的随口几句一面之词,就能让平儿的“忠心赤胆伏侍”化为乌有,“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根本原因是凤姐并没有什么陪嫁丫头产生的历史渊源和个人感情。在她的意识里,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平儿归根结底是脚底下的奴婢。
在凤姐眼里,平儿就是个会说话的工具——就是强逼着你作房里人、为我弄个“贤良”的flag;就是不许你接近“二爷”、享有房里人的权利,更不许你生孩子!不公道吗?就是不公道,怎么的?你不服吗?你敢!我是主子,你是奴婢!
凤姐深陷在这种主奴关系带来的为所欲为的得意和快感之中。劳什子“姐妹”情结?在凤姐这里就是天方夜谭。
一直就没有真实的情谊,在鲍二家的事件中一瞬间本相毕露也是正常现象。只是这样一来,凤姐主子身份掩盖下的心理就暴露出来了——姐妹之心感化不过来的凤姐,就是那种把主子、奴婢的观念渗透在整个思维和行为之中、时时事事都体现对主奴关系的高度体认和极端重视的人。恰恰因为这种对主奴关系的执着,导致了虽然她是主子,但是骨子里面却充满了奴性。
不过,如果平儿这样的都挨打,世上真的就没有公道二字了。再厚道的人,恐怕也不会没有想法的——人家从内心根本就没有把你当可信的自己人甚至没当人,你还那么忠心干什么?实际上这件事就是转折点,是平儿渐渐脱离凤姐的开端。这个事情一点也怪不得平儿,这只不过是凤姐走向众叛亲离中的一幕而已。我们不知道曹公的后四十回是什么样子,但是分析起来,平儿和凤姐最后分道扬镳是大概率事件。
我们来看第二种类型:两个人站直了互相扶持,主仆都没有奴性。
黛玉和紫鹃,并没有凤姐和平儿那样的关系,两个人素无渊源。只因为“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开启了一段主仆加姐妹的美丽故事。
在一起没几天,这种状态就显现出来了——“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儿,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
这个桥段,大多数读者注意的是黛玉对宝钗的“半含酸”。实际上,那“含笑”“那里就冷死我了呢”“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一连串的描写里,紫鹃对黛玉的关心、黛玉对紫鹃的亲昵,已经纤毫毕现——这时候离黛玉进贾府可还没有多少日子。

这姐妹关系的最高峰是“情辞试莽玉”。
有的人可能会觉得,紫鹃是为了黛玉成为宝二奶奶后自己的好处,这实在是太小人之心了。要知道,那次出手的风险远远大于有的人臆想的利益。但凡不是有深情厚谊的姐妹之心,谁会在自己身为奴婢的情况下,冒着惹大祸、顶大雷的风险去刺激那位贵公子的脆弱神经?你当主子的,爱情能不能实现,干我何事?
而黛玉的反应也是耐人寻味。当听袭人说“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的时候,心疼情哥哥,第一时间就是“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如果是一个主奴情结重的人,通常接下来的就应该是大发雷霆。
但是须臾之间黛玉就明白了,紫鹃完全是为了她才去跳悬崖、玩蹦极的,立刻心平气和嘱咐“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如果没有知根知底、知心知肺的姐妹情谊,根本做不到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正如紫鹃自己和宝玉说的,“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才来试你”。尽管“我并不是林家的人”,但是“偏偏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三言两语,超越世俗主仆关系的姐妹情谊,生动感人!
至于紫鹃那一大篇热血沸腾、掏心掏肺的话语,简直把我们感动得不要不要的!“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什么叫超越主仆关系、反奴性的表现?这就是!

而黛玉说“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这丫头今日可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日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看似嗔怪的话,其实满满洋溢着感激,但这种感激又不是居高临下或者高山仰止的,而是平等人格的灵魂对话。
我们无须多做分析解读了。黛玉和紫鹃,基于自身的高贵人格和洁净素养,在双向奔赴、彼此珍惜的相处中超越了主子、奴婢的观念,也弃绝了世俗的利益。
因此,尽管很多人对程高本多有诟病,但是其对紫鹃的最后描写仍然打动了我们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在黛玉爱情梦碎的情况下,紫鹃也万念俱灰——“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着姑娘,伏侍姑娘一辈子”——但凡不是有深情厚谊的姐妹之心,谁会这么决绝,为一个雇主的悲剧,放弃了一生的婚姻和家庭?如果说紫鹃忙活半天是为了黛玉成为宝二奶奶后自己的好处,那么黛玉去后,按照程高本,她待在宝玉屋里,凭着和黛玉的关系以及宝玉那刻骨铭心的歉疚,她完全可以过得很好,又何必跟着惜春青灯古佛?
我们来看第三种类型:主子想平等,奈何仆人身上的奴性深根蒂固。
宝玉和黛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就是对身边仆婢人格的尊重。但是,宝玉不如黛玉。他缺乏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于是他的平等爱心反而助长了另一种方式的奴性——仗着自己和“二爷”的主奴关系,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比如:对“老太太沏茶的”水,可以高门大嗓的宣称“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铞子倒了洗手!”,只因为“要不着的就敢要了?”又比如:对“姑娘也且歇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桌子来,再回话去罢”的劝说,傲慢地宣称“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
其实,“趁热水洗了一回”也好,“便直要上厅去”也罢,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物质利益。关键是要显示给二爷为奴的身份,要的是这个“劲”!
当然,秋纹的表现不过是这种奴性的冰山一角,集中的表现,恰恰发生在一个通常被认为是最没有奴性的人身上。

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晴雯,其实有一个大大的软肋——就怕让她“出去”。只要一提起这个,丈八金刚一下子就成了过河菩萨——“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她经常训斥别人的话,最后也往往是要把谁谁谁“撵出去”!——可见,“出去”对她就是世界末日。
这其中固然有对宝玉的留恋之情,但是更突出的却不在这里。
宝玉对她无与伦比、登峰造极的娇惯、放纵,非但没有达到平等、尊重的初衷,反而使得作为“第一等的人”的她对这段主奴关系特别认可,因为这种“第一等”的主奴关系可以给她带来“人上人”的精神满足——而对于这种感觉的依恋,才是她特别害怕“出去”的根源。
因为这种“第一等”的主奴关系,不论自己对错都可以把别人一顿狂怼,可以一次又一次的弄痴耍蛮。
对于极端敏感的人事管理权柄,越权开除坠儿,而且一顿臭骂、簪子扎手。就因为,她可以随便杜撰宝玉的话,而别人一不敢驳回、二不敢核实——“宝二爷才告诉了我”“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
当被点明“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的调停”时,晴雯虽说“一发急红了脸”,但心里恐怕不无“第一等的人”的得意之情——别看都是奴婢,我说什么他听什么!你们谁行?!
如果这个事还可以解释为对偷东西“嫉恶如仇”,那么“撕扇子”就完全没的解释了——事情总是由量变到质变,这种恃宠而骄的趋势发展来发展去,最后“怼”的对象,甚至“反噬”到了一心想平等的主人身上。

不过一句提醒就招惹了铺天盖地的怨怼,把二爷弄到“气的浑身乱战”的地步——宝玉伤心啊!本来是想平等相待,换来的却是被惯出来的蛮不讲理的气质,谁敢“忤逆”她,就要“怼”!
即便如此,最后还是她“对”:“你爱砸就砸”“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笑着递给他”“撕的好!再撕响些”!——都是奴婢,可是我做错了还得他认错,得你们集体下跪!你们谁做得到?!
有论者认为:撕扇子事件是“小男生小女生之间”很是温馨可人的一幕,是“小男孩哄小女孩玩”——进而言之,敢于这么“怼”主子,这就是没有奴性的体现。
我们对此真是无话可说。她对宝玉,表面上是追求平等的“真性情”,实际上只有“第一等”的主奴关系上的恃宠而骄。有这个基础在,即使再“怼”主子,也还是奴性的表现。
如果这就叫没有奴性,那几乎所有守规尽职的丫鬟(包括紫鹃)就都“有奴性”了。
即使是有论者称道的嘲笑王夫人赏衣服,看似敢于“抗上”、没有奴性,其实也还是一种奴性的表现——都是奴婢,你们谁敢这么说?!我“第一等的人”就敢!因为主子宠我!——真在王夫人面前她就不敢了,只是在同等身份面前她才要突出这一点。
退一万步说,就算嘲笑王夫人是没有奴性,那么依仗宝玉宠她,对比她地位低的小丫鬟非打即骂,而且肯定不是一次两次,否则王夫人不会随随便便就看到了。这已经形成了惯性,以至于宝玉屋里值夜的小丫头打瞌睡头碰了墙都以为是她打的,而不会认为是袭人麝月打的——这个还算“没有奴性”?
顺便说一句,面对无理打骂,大多数小丫鬟忍气吞声,也就是因为惧怕她有的那个“第一等”的主奴关系。这种肆意几乎没有遇到过障碍,只有一次例外,在有胆有识的小红面前撞了南墙。

其实,她在各种情况下、面对各种人和事情,屡屡越界踩线、冲击底线,并不在人和事情本身如何。她要的就是显示“第一等”的主奴关系,要的就是“人上人”这个“劲”——都是奴婢,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们就做不到!因为主子宠我,甚至怕我!
而她之所以敢,并不是因为“没有奴性”。原因只有一条:她是主子奉为神明的“第一等的人”,而主子又是府里的特殊人物,因此她觉得自己在府里可以“见人灭人,见佛杀佛”。
尽管那些事情,对她自己百害无一利,但是她就是沉湎陶醉于24小时地“秀”自己的优越感,因为她相信,怎么闹、怎么“砸”,也会“大家横竖是在一处”!
看完了晴雯,再反过来看看前文的紫鹃,什么叫真奴性,什么叫反奴性,清清楚楚。
其实,我们对晴雯的结局也是万分哀惋。我们只是惋惜,她“有造化”遇上了一个平等相待的主子,却不懂得珍惜这种高贵和难得。
这次的篇幅格外长些,结尾也就不啰嗦了。我们只想再说一句:社会地位的差别是客观存在,但人与人的灵魂是可以平等相待的。当得到这种平等善良的爱的时候,总要以爱回应爱,以善回报善,珍惜、互动、分享。如果不懂得珍惜,反而因此盛气凌人、恃强凌弱,不但伤害了别人,更贬低了自己。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