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树木种类繁多,即使是植物学专家,也没人能一一统计清楚。但有一种植物,能与整个树木家族分庭抗礼。它本身种类虽然也成百上千,但却有一个统一的名字——竹。如果说到树木,因为是一个大类,通常给人的概念是模糊笼统的,从灌木乔木到丛木藤木,不同的树种千差万别,不容易形成一个统一的印象。但竹子不同,它是具体的,只要一提及它,就跟梅兰菊一样,马上就具体化了。
它的笔直、中空、有节、个字形叶片等特征,立即就能在你脑海中呈现出来。所以说,树木是一个抽象化的植物大种类,而竹子却是一个具体化的植物种类。具体的竹,能跟抽象的木相提并论,并称为“竹木”,可见竹子的地位,不可谓不高矣。
竹子的奇特之处,在于它虽然与树木并称,但却不是同科目的。它属于禾本科,与玉米、小麦、水稻、高粱、燕麦、狗尾草、黑麦和甘蔗等同一科。虽然也有些品种的竹子长得如麦稻一样大小,但更多是能与树木一样试比高的。中国最高大的竹子当数云南西双版纳的巨龙竹,高达40多米,直径30多厘米,名副其实的栋梁之材,是上好的建筑材料。毛竹虽然没有那么大,却是栽培及应用最为广泛的、经常能替代木材的竹类。
竹子的种类繁多,如金镶玉竹,黄金竹,刚竹,翠竹,紫竹,早园竹,毛竹,箬竹,淡竹,铺地竹,菲白竹,碧玉间黄金竹,黄纹竹,茶杆竹,南天竹,小琴丝竹,苦竹 、菲黄竹、龟甲竹、佛肚竹、黄杆乌哺鸡竹、鸡毛竹、黄古竹、黄槽竹、黄杆金竹、黄条金刚竹、黄条早竹、花杆早竹、花杆早园竹、橄榄竹、黄甜竹、高节竹、绿皮黄筋竹、绿槽毛竹、黄槽毛竹、狭叶倭竹、四季竹、金毛竹、楠竹、凤尾竹、小琴丝竹、大佛肚竹、寒竹、唐竹、泰竹、大泰竹、牛耳竹、龙拐竹、车筒竹、青皮竹、粉单竹、短穗竹、黄竹、花秆黄竹、拐棍竹、光巨竹、阔叶箬竹、水银竹、人面竹、花毛竹、花竹、斑竹、淡竹、金竹、龟纹竹、银链竹、玉边竹、茶秆竹、矢竹、泡竹、罗汉竹、苗子竹、鹅毛竹、刺竹、华箬竹……
名称难以尽述。比较常见的,有大熊猫喜食的箭竹,破成竹篾编织竹器的单竹,传说尧帝女儿娥皇女英在九嶷山上哭舜帝泪水染成的潇湘斑竹,能够替代木材的上好建筑材料毛竹,做扁担的石竹,用于制造箫笛乐器的最佳材料墨竹,制作工艺品材料的罗汉竹和方竹,还有上面说到的可直接加工成水桶或大型器具的巨龙竹等。竹堪称是世界上生长最快的植物,但它又质地坚韧,甚至可以用来建房子,农业社会中,竹子是农村构房和家用器具的主要材料。造纸术发明后竹子是造纸原料,而造纸术之前,古人则直接将文字刻在竹简上。所以从古至今,竹子都扮演着纸张的功能。
秦朝时代李冰父子所建造的水利工程都江堰,便用到大量的竹钻和竹笼,古代所用的自来水管,也是竹子做的。现代社会竹器的使用依然普遍,还是许多工艺品的主要材料。竹子用途之广泛,完全不是那些所谓的速生林所能望尘的。
竹与梅、兰、菊并称为“花中四君子”,这四位君子,其他三种是每年都有花开的,但竹不会,它一辈子只开一次花,竹子开完花,它的生命也就终结了。另又与梅、松合称“岁寒三友”。竹是气节的象征,根据它的特性,世人给它赋予了七种美德:一是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是谓正直。二是竹子有节,却不止步,是谓奋进。三是外直中空,襟怀若谷,是谓虚怀。四是有花不开,素面朝天,是谓质朴。五是超然独立,顶天立地,是谓卓尔。六是虽然卓尔,却不孤独,植之成林,是谓善群。七是古代以竹简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是谓担当。竹子虽然不像松树那样苍劲粗犷,但它刚直不阿的风骨与松树是一样的,它虚怀若谷的谦逊,潇洒而不媚俗,高雅而不失随和,从古至今多为文人墨客青睐,争相吟咏不绝。
古人爱竹,由来久矣。文人墨客为之挥毫吟咏,绘画抒怀,络绎不绝,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竹文化。司马迁评价竹子,说它“竹外有节礼,中直虚空。”白居易则谓“水能性淡是吾友,竹解心虚即吾师”。又谓“竹死不改节,花落有余香。”都是对竹极为崇高的评价。大文豪苏东坡便是个竹痴,他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能否有肉食,通常是生活好坏的标准。旧时代的百姓,生活困苦,想要吃上一顿肉,是一件困难的事,也是普通人的渴求。而在苏东坡看来,吃饭没肉还能忍受,但居室旁无竹就大大不行了。为什么呢?没肉吃最多营养不良,让人瘦削。但一时的消瘦,是可以通过日后生活的改善而长胖的。但居住环境没有竹子,那就俗气了,身为读书人,如果俗气,那就等于不治之症。
苏东坡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有典故的,因为古来像他这样好竹的文人雅士,实在普遍。据《晋书》记载,王羲之是个鹅痴,爱鹅的逸事让人叹为观止。而他的儿子王徽之则是个竹痴,情趣跟他爹相比,丝毫不逊色。其人情操高雅,生性喜竹。有一次,他临时在一空宅中寄宿,一住下来马上就叫侍从种竹子。旁人觉得很奇怪,说你又不是长住,客住几天你种什么竹子呢?而王徽之并不解释,当竹子种上后,他只顾对着竹子吟啸陶醉了一番,然后自言自语的得意道:“何可一日无此君!”可见他对竹的痴迷到了何等程度,苏东坡说的不可居无竹,便是此意了。
更有一次,王徽之路过吴中(苏州)一带,偶然瞥见一位士大夫的庭院中有一片竹林长得极好,便要前去观赏。主人事先知道名士王徽之要登门造访,真是喜出望外,于是连忙洒扫庭院,将家里精心布置一番,满怀诚意地坐在客厅里恭候贵客到来。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王徽之坐着轿子进了大院后,便直奔竹林而去,根本没将主人当回事。只见他在竹林里吟唱流连长啸了好久,尽兴了,一屁股坐上轿子便要走人。主人深感失望,本来还以为王徽之起码会打个招呼再走,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将主人当回事。这种旁若无人极不礼貌的做法,实在教主人的脸挂不住了,于是便令下人将大门紧闭,不让王徽之走。王徽之这才乐呵乐呵的留下来,主客一起尽情畅饮了一番才告辞而去。后来蒲松龄就此典故作《竹里》诗云:“尤爱此君好,搔搔缘拂天。子猷时一至,尤喜主人贤。”说的便是这桩逸事。可见竹子成了高雅的象征,由来已经,已渗透到传统文化的基因里。
晋朝的政治是黑暗的,阴谋篡位豪夺而得国,有风骨的读书人许多都不愿意跟司马氏合作,他们放犷不羁,隐居林泉,不愿意出仕为官,于是便有了竹林七贤的故事: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几个名士,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隐居不出,故世谓竹林七贤。当时正值魏晋更替时期,竹林七贤与司马氏不合作的态度为司马昭所不喜,在国家机器的碾压下,七贤最后分崩离析:阮籍、刘伶、嵇康三人不合作立场最为坚决,结果是嵇康被杀害,阮籍佯狂避世,刘伶活成了酒疯子。而山涛、向秀、阮咸及王戎后来则忘记了初心,变节出仕晋朝为官,于是彼此各散西东了。七贤中以阮籍、嵇康、刘伶为灵魂人物,若说到王戎,鄙吝嗜财,名利如命,品德欠佳,倒不如说是凑数的。
竹因其高雅出尘脱俗,自然成了画家的喜爱题材之一。历代画竹的名家可以说罄竹难书,但最具代表性的,一是北宋胸有成竹的文同,另外一个是清朝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文同是位竹痴,他为了画好竹子,不管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严寒酷暑,长年是出没于竹林之中,他或挥汗如雨的站在烈日下观察竹叶随日照的变化,或顶着狂风暴雨捕捉竹叶在风雨中的状态。他不分白天黑夜,不同天气状态下竹子的形态,无不一一捕捉,了然于胸。所以他画起竹子是信手拈来,无不精妙。当时的晁补之就啧啧称赞他:“文同欲画竹时,早已胸有成竹了。”
郑板桥一生作画的主题是兰竹石,其中最以竹为主角,而兰石多为陪衬。他有一句名言,堪称自己生平及作画的写照:“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郑板桥三岁丧母,十四岁丧继母,二十岁中秀才,三十岁丧父。他人生的分水岭是在四十岁中举时,此前靠卖画为生,过着潦倒拮据的日子,中举后生活才逐渐改善。后来中进士,四十九岁才当上县令,为官十二载,清廉不容于世,最后愤然辞官归故里。但这时他的画作已是千金难求,纵然辞官,当然也不用为三斗米折腰了。
在他的作品中,尤其以竹及其配诗最见风骨。郑板桥在诗中说:“举世爱栽花,老夫只栽竹。”道出了他对竹子情有独钟的个性。而他平生的品格,却淋漓尽致体现在他的《竹石》图题诗中: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子生长在贫瘠的山上,扎根于岩石缝隙间,虽然遭受着东南西北四面疾风的冲击,却坚忍不拔,如如不动的顽强生长着。这个正如同作者的身世一样,虽然穷困潦倒,却坚持雅操,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
郑板桥为官后,清廉至公,一心为民,关心老百姓的疾苦,在他送给同榜考取功名的父辈巡抚包括的一幅画竹图中,是这样题诗的:“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在衙门内书斋中,聆听着屋外竹林幽篁在风中萧萧之声,是一种悲凉凄寒的曲调,恰似民间老百姓疾苦的呼声。我辈只不过是州县些小芝麻官,但那一枝一叶发出的声音,无不时刻触动着我辈的神经,牵动我辈的情怀。诗中“疑”之一字,用得尤其生动,将风竹之声与百姓的疾苦诉求极为形象的结合了起来。
郑板桥对百姓疾苦的关注,并非只停留在诗词文字上,他在任期间是身体力行的为百姓做事,深得当地百姓的爱戴。乾隆十一年,郑板桥自范县调署潍县。同年山东发生大饥荒,甚至出现人吃人的惨剧。他在任七年,竟有五年是旱涝蝗灾连绵不断,天灾让生民涂炭,哀鸿遍野。原本繁华的潍县在连年灾害冲击下,已是民不聊生,他一面向朝廷如实禀报灾情请求赈济;又大兴工役修城筑池,招募远近饥民就食赴工,让邑中富豪们轮流开厂煮粥供给工人,从而救活灾民万余人。同时,他责令囤积居奇者迅速将积粟按正常价格卖给饥民。因为歉收,自己以身作则带领官员们将正俸外的收入都捐献出来充当赋税缴纳,并要求富豪们将百姓的借条销毁,从而让无数百姓获得了活路。但郑板桥这样的做法无疑得罪了当地的权贵。面对身边这些土豪劣绅的恶势力,出于淤泥而不染的他,却从不屈服,自始至终与他们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一如他在《墨竹图》中的自题诗:“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
郑板桥就是这样,官阶虽小,却如一股涓涓清流,涤荡着那肮脏的官场。到了乾隆十八年,郑板桥当时已经六十一岁了,他无法忍受置生民疾苦于不理,再次为民请愿,要求朝廷赈济,却因此得罪了上面的官僚,于是他愤然辞官,回到故乡江苏兴化定居去了。离开潍县之时,老百姓遮道挽留,家家画像以祀,并自发在潍城海岛寺为郑板桥立生祠祭祀。
去官以后,郑板桥卖画为生,往来于扬州、兴化之间,与同道中人书画往来,诗酒唱酬。郑板桥晚年虽然靠卖画为生,但因为名声大,日子自然过得很滋润。时届古稀之年,他更画了一幅《竹石图》,画中一块巨石顶天立地,数竿瘦竹几乎撑破天,右上角题诗一首:“七十老人画竹石,石更凌嶒竹更直。乃知此老笔非凡,挺挺千寻之壁立。”是他一生写照。郑板桥一生颠沛,面对各种黑恶势力从不低头,弥老愈坚,坚如磐石,劲如清竹,高洁如兰。与其说他一生在画石竹兰,不如说他是在勾勒自己。
历代写竹的诗,可谓汗牛充栋,不胜枚举。郑板桥的竹,多从气节上着墨,但竹的内涵实在太丰富,如果从出尘脱俗的层面上说,最令人喜欢的还是王维那首《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一生有诗佛之誉,他在古代那些文人中,文学造诣与佛缘之深,应该是顶尖级的人物,晚年还将住宅捐献为寺。他的诗,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恬静的禅意。月色朦胧,一个人独坐在幽深的竹林中弹琴长啸,这真是一尘不染的逸仙境界了。
如果说这是王维的自况诗,我倒觉得更像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嵇康魏晋名士,一生拒绝出仕司马朝廷,性喜老庄之道,常修炼养性内丹之术,与当时的隐士孙登、王烈等交往颇深。平生喜好栖身林下,抚琴长啸,吟咏不绝。罕与俗人交往,恃才放旷,不容于世,后遭钟会构害,被司马昭所杀。临刑前在刑场上抚琴演奏《广陵散》一曲,竟成千古绝响。
《礼记·乐记》中说:“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中国传统的乐器,有金石丝竹之谓,丝竹便成了乐器的代名词,丝即弦乐,如琴瑟等;竹即管乐,如箫笛等。
而关于律吕的起源,传说也是与竹子有密切关系的。依据班固《汉书·律历志》记载:“黄帝使泠纶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之解谷生,其窍厚均者,断两节间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制十二筩以听凤之鸣。其雄鸣为六,雌鸣亦六。比黄钟之宫,而皆可以生之,是为律本。至治之世,天地之气合以生风;天地之风气正,十二律定。”
据说当年黄帝让乐官伶伦造律吕,他在昆仑山北面的溪谷中寻找到合适的竹子,截其一段,通过吹竹闻声而定黄钟宫律。然后通过三分损益法,分别制定了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十二律吕。
而律吕不只是音律那么简单,它与华夏的历法也是紧密相联的,在《后汉书·律历志上》有具体的记载:“候气之法,为室三重,涂衅必周,密布缇缦。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庳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灰抑其内端,案历而候之。气至者灰动。其为气所动者其灰散,人及风所动者其灰聚。”也就是说,通过上面所说的三分损益法,制成长度不同的十二个律吕竹管,这些竹管一头是削成斜面,一头截平,然后在空竹管中装满芦苇膜烧成的灰,这是当时能找到最轻质的东西,然后在西北的阴山下,在室内将斜面的一头并排插入土中,接收地气,竹管周围蒙上布幔,避免外界气流的影响。在冬至子时一阳生的时候,其中最长的一根竹管的芦灰“嗡”的一声被吹了出来,这根管便是黄钟宫音。而芦灰飞出那一刻,就是冬至的子时。之后每月都有一根管的灰喷出来,亦发出不同的声音,这便是以十二律吕定节气。
《千字文》中所说的“律吕调阳”便是这个意思。所以黄钟等十二律吕的确立,不只是音乐史上质的飞跃,也是历法上的飞跃。将自然界的天籁之声与历法融为一体,其中所蕴含的天人合一之深奥道理,充分体现着华夏文明上律天时、下袭水土的基本精神。但可惜的是现代人看这个,早已是茫然不知所云,视同天方夜谭了。
【作者简介】
梁国德,岭南洪拳名家,广东省社科院国学研究中心理事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日报》《诗刊》《羊城晚报》《广州日报》《中华诗词》《诗词百家》《环球日报》《茂名日报》《南方城市周刊》《诗词月刊》《当代诗词》《岭南诗歌》《诗词报》《高凉诗词》《新华在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