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战役中的特殊武器
一架配备10厘米雷达和 Leigh 探照灯的惠灵顿轰炸机,扫描器位于机头下方的“下巴”位置。德军的Metox预警接收机无法探测到这种新型雷达,导致许多U艇在水面被突袭,如U966号(下图)——1943年11月10日,它在比斯开湾奥尔特加角附近被拍摄后不久即遭轰炸沉没。
1943年的技术博弈
1943年初,大西洋战役进入微妙平衡:残酷的拉锯战中,双方都可能成为赢家。幸存的U艇指挥官和艇员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盟军护航舰指挥官及其团队亦然。他们都在血与火的实战中积累了经验,而双方背后的科学家最终以各自的方式成为胜负手。
英国科学家布莱克特教授领导着看似平淡无奇的“运筹研究”部门,其团队为海战注入了极具创新性的思维。正如海岸司令部总司令、空军元帅约翰·斯莱瑟爵士所言:
“几年前,我从未想过——我相信任何作战部队的军官也想不到——英国皇家空军后来所称的‘博芬’(Boffin,指科研人员),这些身着灰色法兰绒裤、此前从事生物学或生理学等与军事毫无关联职业的绅士,竟能教会我们如此之多。但事实就是如此。”
运筹学的实战突破
运筹学最有效的应用之一体现在机载深水炸弹的定深设定上。此前,深水炸弹被设定在100英尺深度爆炸,理由是U艇在遭遇空袭时会提前发现飞机并紧急下潜,待飞机抵达时已潜至50-100英尺深度。布莱克特团队的E.J.威廉姆斯研究发现:飞机发现U艇时,四分之三的情况是U艇正在水面或刚刚下潜,此时可精准攻击;若发现时U艇已完全下潜,则其很可能转向规避,难以命中。威廉姆斯指出,若将完全下潜的U艇视为“丢失目标”,集中攻击水面或下潜中的潜艇,击沉率将显著提升——只需将深水炸弹定深从100英尺改为25英尺。调整后,击沉成功率提升2-4倍,效果惊人到幸存者认为英军深水炸弹加装了双倍炸药。
另一项关键分析是关于护航船队的最佳规模。研究发现,无论船队大小,损失船只数量大致相同:
- 45艘以下船队平均损失率2.6%,
- 大型船队(超过45艘)仅1.7%。
护航舰数量均为6艘左右(大型船队警戒面积仅略大于小型船队,80艘船队的周长仅比40艘长1/7)。即使U艇突破护航屏障,受限于鱼雷装填时间和携带量,在大型船队中击沉数量未必多于小型船队。
1943年中期,大型船队战术使近距离护航舰需求减少1/3,得以组建“支援护航群”——可随时支援受攻击船队,并追击进出战区的U艇。这避免了此前护航舰追击潜艇时船队失去保护的局面。
空中力量的革新:从弹射战机到护航航母
尽管护航舰至关重要,但击败U艇仍需雷达载机——或与水面舰艇协同,或直接攻击。然而,“空中缺口”(岸基飞机无法覆盖的大西洋中部)始终存在,直到远程飞机大量列装。
最初,英国尝试用“马驹号”航母(前身为一战水上飞机母舰“皇家方舟号”)弹射“飓风”战斗机为船队护航,后征用商船改装为“商船载机舰”(CAM船),配备单弹射器和“飓风”或“福尔默”战斗机。这些战机虽无深水炸弹,却能压制德军KG40联队的FW200“秃鹰”侦察机(为U艇狼群提供侦察和校射,兼攻击孤立船只)。但弹射战机无法返航,超出陆地航程时需弃机落水。
直到1943年春,大量美制护航航母(CVE,昵称“吉普”或“伍尔沃斯”)加入护航序列,仅皇家海军就部署了23艘。每艘搭载约20架飞机(格鲁曼“马特尔”战斗机(美军称“野猫”)和费尔雷“剑鱼”鱼雷机)。此外还有“商船航空母舰”(MAC船)——拆除上层建筑、加装短甲板的油轮或散货船,悬挂商船旗,除搭载4架“剑鱼”外仍可运输货物。自1943年投入使用至战争结束,此类临时航母护航的船队中无一艘被U艇击沉。
10厘米雷达:扭转战局的“科学武器”
1943年3月,德军凭借密码破译(B-Dienst部门破解盟军护航船队无线电密码),以39艘U艇拦截SC122(52艘低速船)和HX229(25艘高速船) convoy。HX229率先遇袭,8小时内8艘船沉没。三天混战中,两队合流以增强护航力量,但仍有9艘船(总计14万吨)沉没(仅U338就击沉4艘),德军仅损失3艘U艇。
这是德军的巅峰时刻——若能持续,邓尼茨“切断英美生命线”的野心或成现实。但护航航母和远程B24轰炸机永久填补了“空中缺口”,而科学家即将祭出决定性武器: 10厘米ASV雷达。
一切始于伯明翰大学实验室的兰德尔与布特及其发明的空腔磁控管(在海军支持下研发)。舰载271型雷达是首款10厘米级作战雷达,1941年冬,10厘米ASV雷达启动研发,但因RAF优先发展H2S(机载地形测绘雷达)而推迟。不过,马尔文的H2S团队为其设计了ASV功能(即TRE内部所称的H2S/ASV)。
德军Metox接收机可预警1.5米波长ASV载机的逼近,因此必须改变雷达波长。鉴于德军缺乏磁控管,认为10厘米雷达不可行,英军判断其不会预警此类雷达。因此,10厘米成为首选。
但阻力重重:首先,轰炸机司令部要求H2S雷达优先用于轰炸柏林;甚至在TRE内部,许多人认为10厘米ASV尚未成熟,仓促列装风险高。正如伯纳德·洛弗尔爵士回忆:
“反对声极其强烈,我们甚至不被允许从轰炸机司令部调用任何H2S设备。最终,我们在TRE自行制造了[ASV]设备。”
1942年盟军船只沉没吨位(截至9月:597万吨,1354艘)为反对声提供了答案。早期ASV和Leigh探照灯的成功因Metox失效,1942年秋,英军决定从轰炸机司令部抽调部分H2S设备,改装为ASV Mk III型,安装于配备Leigh探照灯的惠灵顿轰炸机。
ASV Mk III与H2S的主要区别在于扫描器位置:因离地间隙和结构限制,无法在惠灵顿机腹安装H2S旋转炮塔,只能将扫描器置于机头下方“下巴”处,这需大幅重新设计扫描器(工作高度从2万英尺降至2000英尺,机身后方有40°盲区)。即便解决这些问题,RAF仍坚持在设备中加入盲目着陆和信标导航等非必需功能,导致延迟——而此时每月船只损失高达60万吨。
尽管困难重重,1942年12月,TRE手工制造了两套ASV Mk III原型机,安装于两架惠灵顿VIII型(LB129和LB135)。1943年2月底,驻奇维诺的12架惠灵顿轰炸机配备了ASV,随行的TRE科学家几乎与飞行员数量相当。3月1日晚,两架惠灵顿携带新型雷达首次巡逻比斯开湾(距轰炸机司令部首次使用H2S轰炸德国仅隔一个月)。虽未发现目标,但机组对新设备操作顺畅,令科学家松了口气。
3月17日夜,10厘米ASV首次在9英里外探测到U艇,可惜Leigh探照灯卡壳,未能攻击。次日晚,同一架惠灵顿XIII型(HZ538)在7英里外再次发现目标,此次一切顺利,机组投下6枚深水炸弹并报告:“潜艇完全在水面航行,毫无察觉攻击的迹象。”这正是10厘米ASV的关键——Metox无法探测,成功率飙升,尤其是在比斯开湾:3月有13艘潜艇夜间遇袭,4月达24次。这重现了1942年6月Leigh探照灯初登场时的成功:U艇不再敢夜间穿越比斯开湾,被迫在白天水面冒险航行。
新ASV和更多远程飞机的效力在5月显现:ON184和HX239两支船队抵达英国港口时无一损失,德军却在徒劳攻击中损失6艘U艇。当月,护航舰和海空力量总计击沉41艘U艇。面对损失激增,邓尼茨命令潜艇在白天遇袭时于水面还击,为现有武器加装额外防空火力。起初,重武装U艇对警惕性不足的飞机构成威胁,但RAF很快找到对策:发现水面U艇后,飞机在其射程外盘旋,呼叫最近的水面舰艇。U艇被持续监视,一旦潜望镜喷水(表明正在排水下潜),飞机立即俯冲攻击。这演变为一场“秒级竞速”——训练有素的艇员可在约30秒内清理甲板并下潜,成功下潜则有生机,许多未能及时下潜的U艇被飞机的深水炸弹或火箭弹击沉。
波长竞赛与反制措施
当越来越多U艇被击沉,侥幸返航者报告Metox未预警空袭时,德国科学家困惑不解。他们因自身无法制造实用10厘米雷达,便轻率地排除了英军使用该技术的可能。
直到一名被俘的RAF飞行员在审讯中“提到”攻击机是通过Metox接收机自身辐射的信号追踪U艇。此人身份与动机至今成谜,但这一虚假情报对德军影响巨大。实验室测试显示,Metox接收机确实辐射微弱信号(多数无线电设备皆如此),U艇司令部立即命令全部潜艇关闭接收机,并对设备进行彻底重新设计和屏蔽,确保无任何信号辐射。当然,这毫无意义——U艇仍在黑夜中遭袭:前一刻还在水面安然航行,下一刻强光直射,紧接着是4台1200马力发动机的轰鸣,B24“解放者”或“桑德兰”以50英尺高度掠过,浅定深的深水炸弹爆炸。
飞机如何追踪小目标?Metox已不再辐射,德军推测可能是红外技术,但更倾向于认为存在未知新型雷达。答案很快揭晓:一架配备H2S的RAF“斯特林”夜间轰炸机在鹿特丹被击落,德军完整缴获磁控管,确定其工作频率和波长为10厘米,并着手仿制“鹿特丹设备”。当务之急是研发10厘米版Metox预警接收机——德律风根的FuMB7“纳克索斯”(Naxos)很快安装在大西洋U艇上。U艇在水面时,艇员在指挥塔上架设小型偶极天线,接收10厘米脉冲并通过阴极射线管预警。纳克索斯覆盖S波段(2500-3700兆赫,12-9厘米)。
纳克索斯效力不及Metox,原因有二:其一,全向探测仅能预警附近有ASV载机,且因偶极天线无增益、设备灵敏度低,预警距离近;其二,早期纳克索斯的天线电缆需从指挥塔收回以通过耐压舱口,操作中常损坏电缆,导致接收机失效。
盟军最担忧的是德军研发出如1942年Metox对1.5米波长般有效的10厘米预警设备。TRE的H2S/ASV团队对此忧心忡忡,悲观估计ASV Mk III的“安全期”有限。当时的共识是:任何新设备仅能在数周内免受反制,因此需尽早准备第二代型号。若纳克索斯奏效,最直接对策是跳频至更短波长——X波段(3厘米)。X波段H2S和ASV版本已研发完成,尽管单纯换频仅是短期方案(德军迟早会破解),但还有其他反制手段。
1944年1月,3厘米波段的ASV Mk VI列装海岸司令部,具备两大新特性:输出功率从50千瓦增至200千瓦(在当时机载雷达中堪称惊人);配备衰减器控制——操作员发现目标后,可降低雷达输出,仅在屏幕上维持目标显示,逼近U艇时,敌军监听设备察觉不到信号增强,因此误以为飞机未锁定目标,直至下潜已来不及。
德军的绝望反制与技术困局
德军为对抗3厘米ASV无所不用其极:研发覆盖15-3厘米的FuMB36“突尼斯”(Tunis)搜索接收机;为潜望镜、通气管甚至部分指挥塔覆盖名为“沼泽”(Sumpf)的特殊材料(含碳颗粒的橡胶夹层,代号“扫烟囱者”),旨在吸收雷达波,减弱回波。实验室测试显示“沼泽”有一定效果,但实际应用中,海水冲刷和盐渍使其失效,且新安装的探测3厘米雷达的固定天线回波清晰。因此,U艇攻击仍持续不断。德军派Ju88战斗机拦截海岸司令部飞机,RAF则以“蚊”式和“博福特”战斗机护航反潜巡逻机,皇家海军增派“猎杀手”水面群。
新型武器随之登场:亨舍尔Hs293无线电制导滑翔炸弹。其初期成功很快被盟军干扰无线电指令链所遏制。1943年全年,比斯开湾战役以击沉40艘U艇告终。希特勒不得不承认:
“我们的U艇暂时受挫,只因敌人的一项技术发明。”
德军也有新发明,如“ Pillenwerfer”(“博尔德”,德语“惯骗”缩写)——一种释放化学气泡云干扰声呐的装置(海上版“金属干扰箔”);还有T5“扎翁 König”声学鱼雷,可追踪5-25节航速的舰船螺旋桨噪音(盟军称GNATs)。1943年9月,护卫舰“拉根”号和ONS18/ON202船队的两艘商船首次遭其击沉。随后六天,又有三艘商船和两艘护航舰被新型鱼雷击沉(德军损失3艘U艇)。盟军很快研发反制措施:GNAT鱼雷速度慢(约25节),可通过警惕瞭望规避;特定发动机转速可使螺旋桨噪音误导鱼雷;扰动水域和深水炸弹爆炸也会吸引鱼雷;最终发明“福克斯”(Foxer)诱饵——拖在护航舰后方的两根钢管,碰撞时产生噪音,诱使GNAT攻击并无害爆炸。反制措施奏效,GNAT鱼雷很快停用。
德军重拾被遗忘的荷兰发明——通气管(Schnorkel,现为人熟知的潜水装备)。U艇下潜时,指挥塔上的通气管保持水面通气,使柴油机可在水下运行。通气管顶部的浮阀在潜艇下潜时自动关闭,但海浪或潜艇配平不良也会触发关闭,柴油机瞬间抽走艇内空气,形成负压,导致艇员严重不适。此外,通气管顶端的尾流可能被3厘米雷达探测,潜艇下潜时还需忍受灌舱的冰冷含盐强风。但通气管使潜艇水下续航远超电动机,新建和现存U艇大量加装,穿越比斯开湾时广泛使用。
尽管通气管实用,U艇仍需与水面“物理连接”,本质仍是“可潜船”。而德国船厂正在建造真正的潜艇——革命性的XVII型“沃尔特”潜艇,其核心优势是25节的超高水下航速,通过“闭合循环”系统(无需外部氧气,因此无需通气管)实现,主推进器为沃尔特涡轮机,由高浓度过氧化氢燃料(“英戈林”或“过氧油”)分解产生的气体驱动。遗憾的是,该燃料不仅制造困难昂贵,且高度不稳定危险,沃尔特发动机
XVII型无一投入实战,其中U1407号战后在库克斯港自沉,被英军打捞后更名“陨石”号(HMS Meteorite),用于评估沃尔特系统四年,1950年因“高度危险”拆解。若德军有足够时间研发,无需换气的沃尔特潜艇或成致命威胁,但已无法影响大西洋战役结局。
另一设计——XXI型潜艇(1943年首次重点考虑)若提前量产,或能改变战局。XXI型又称“电动潜艇”,电池容量大幅提升,水下航速16节,设计精良的1800吨级潜艇,标准载弹23枚,航程1.1万英里。另有256吨级沿海型XXIII型, crew仅14人。
XXI型旨在大规模量产,全焊接结构,八大预制组件,大量使用半熟练劳动力。若能足量生产,可能延长U艇攻势,但现实是:盟军昼夜轰炸严重影响材料、人力和供应链,许多XXI型在船厂遭轰炸;即便完成634艘建造计划,也缺乏6.2万名训练有素的艇员。1944年末起,德国陆军优先级高于一切,RAF对波罗的海的大规模布雷又严重干扰U艇训练——这些因素常被忽视。
结语:科学与工业的胜利
大西洋战役的核心启示在于:当战争进入工业化与科学化阶段,单一武器的优势(如 U 艇的狼群战术)终将被系统性的技术革新碾压。盟军通过磁控管雷达、护航航母、运筹学分析构建的 “反潜生态”,不仅赢得了一场战役,更重新定义了现代海战规则。而德军的教训表明:忽视技术迭代的战略野心,终将在科学的碾压下灰飞烟灭。当最后一艘 U 艇升起白旗时,一个依赖机械天才与密码战的时代落幕,人类海战史翻开了核动力与导弹主导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