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结局
似乎一眨眼之间,新世纪降临人间。专家们还在讨论21世纪从哪一年开始算,从2000年开始算,还是2001年才算进入新世纪。世俗中的人们却不管不顾,用脚投票做出自己的判断。 2000年当然就是新世纪啦!新的千年,不是谁都有机会在两个千年之间跨过来跨过去的。
天气很冷,大街上人流汹涌,人们急急忙忙奔向商场,为新年也为新世纪购物。表达心情最好的办法,就是购买礼物,送给自己心爱的人。
夏儿接到钱笳乐电话,说会在新年前到大连,陪她过新千年。最后说一句话,这次会住得久一些,或许就永久住下不走了。
不走了!不走了!每每想到这三个字,夏儿就全身发热,想到从此就与钱笳乐腻在一起,再不分离,泪水就止不住地流……终于要有一个长长的厮守在一起的晚年……
她决定去大商给笳乐买点什么。想来想去,决定给笳乐买一套新唐装。亮堂一些的,一家人过年的时候穿上,很气派很古典,符合他画家的身份。
她穿上大衣、围上围脖去大商。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似乎所有人都涌到大街上。在快走到商场旋转玻璃门的时候,夏儿朝前面望去,忽然她看到一个身影,是她!一定是她!她忘情地喊起来,“蓁蓁姐……朱蓁蓁……”
前面的女人回头,果然是朱蓁蓁。她们高兴地拥抱在一起,想走出人群,却被人流裹挟着进入旋转门,旋转进商场里面。俩人走到角落人少的地方站住,惊喜地打量着对方。“蓁蓁姐,真的是你。一看走路的姿势,我就知道是你,果然是你!真的是你啊!”夏儿太高兴,有点语无伦次。她多少次地想去看朱蓁蓁,被父亲拦住。告诉她听学校老师说,朱蓁蓁丈夫从农村过来在大连呢!心情不一定好,别给她添乱!
夏儿握着朱蓁蓁的手不肯放,朱蓁蓁笑起来,“我们别逛商店了,走,找个咖啡馆坐坐。”
“好啊!”
俩人拉着手从旋转门出来,朝旁边的咖啡馆走去,刚走几步,对面走过来一位中年妇女,她俩几乎同时看到,朱蓁蓁先喊,“姜淑华?!”
夏儿有点忘记姜淑华的名字,“老姜家小姑娘啊!”
姜淑华站住,脸色红起来,“蓁蓁姐、夏儿姐,你们一起来逛商店啊!”
蓁蓁和夏儿笑起来,朱蓁蓁说,“我们俩也是刚看到几分钟,从大商出来就遇到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都没看到,这一下就全看到了!”
夏儿很相信一些神秘的力量,“新世纪的邀约啊!邀约我们回忆过去呢!”
朱蓁蓁忽然对姜淑华升起一些特殊感情,她是姜卫泽的妹妹,秦继祖的姑姑。“我们要去咖啡馆聊天,你也一起来?”
“我?!”姜淑华有些吃惊,记忆中这两个大姐姐,与她、她家从来没有什么交集,她们是瞧不起自己家也连带自己的。
夏儿亲热地搂住她,“来吧!多不容易啊!我们在一个城市这么多年,却是第一次见面,还是三个人一起见面。”
姜淑华的脸越发地涨红,“好啊!好啊!”
进到旁边一家咖啡馆,她们坐到角落里,点三杯咖啡,在等咖啡的时候,三人彼此望着,都有很多话要说,一时又想不出说什么好。夏儿想到一个办法,“我们都说说自己现在的生活吧!按年龄排,蓁蓁姐,你最大,你先说。我老二,淑华,你最小,最后说。”
姜淑华点头,本来她就不知该说什么好。听听曾经是她崇拜、羡慕的两位姐姐的介绍,当然是最好的。
咖啡端上来,朱蓁蓁端起咖啡,轻轻抿一口,放下,亮晶晶的眸子看着曾经的邻居,“他死了!”
姜淑华瞪起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夏儿却知道,“秦正梁?”
“嗯。我八四年接他到大连,我考大学的时候说好毕业接他来的,这是他让我考大学的前提条件。前些年是我养活他,后几年,都是他弟弟给他钱?”
“秦栋梁。”
“对!大队副书记秦栋梁,后来到大连做建筑工二包,后来自己做房地产,现在已经是正经大老板。”
俩女友都张大嘴巴,想不到当年的大队副书记紧跟时代,依然是弄潮儿。
蓁蓁叙述秦正梁死的过程,隐去自己看着他慢慢失去气息后才报120的情节。那天在墓地秦栋梁听到这个秘密,这个世界怕是再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夏儿把手放在朱蓁蓁的手上,“蓁蓁姐,都这么多年,你应该再找一个。”
朱蓁蓁摇头,“不能说不找。或许是受伤害太深,我有婚姻恐惧症。我和父母住在一起。继祖在日本,我还有三年就退休,父母都老了,弟弟妹妹都各自成家,我现在是父母的主心骨呢!”
夏儿忽然想起来,她们初见面的时候在砬子山上,蓁蓁讲过的毛振穹。“蓁蓁姐,你见到毛振穹了吗?他现在在哪里?你们当年……”
蓁蓁淡然一笑,“没见过,听同学说他后来被释放出来,七八年平反,七九年考到上海复旦大学,我们再没见过面。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见面说什么?再说,我同学说不定会告诉他我在农村结婚的事情呢!”
俩人沉默着。
“说说你。”朱蓁蓁看着夏儿。
夏儿思索着,“蓁蓁姐,我们俩都是被人害的,才有那么多磨难。秦正梁死了!我和上官秋已经多年不来往……”她说起那次拆迁,说起秋儿到自己家要夏儿给钱,说起秋儿说自己根本配不上钱笳乐。钱笳乐根本不爱她,如果爱,就应该到农村去和她结婚。
“听到这儿我站起来,你们知道她长得比我高、比我壮,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与她动武。她占着我的回城名额,我都没想过要打她。可那一天,我对自己说,今天拼了!我站起来用我的膀子把她顶倒,她撞懵了,我把她拖出我家门,拖到往三楼走的楼梯上,一下给她摔到地上,然后回家把门插上。不知道她在外面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摔坏没有。奇怪的是,竟然没听到骂声,也没有敲门声,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从那以后,我们就真的绝交!过年的时候,我哥给她电话,让她回家过年,她说以后只要有我在的场合,她和她全家都不来!”
说到最后,夏儿笑起来,灿烂地笑着,忽然,她的声音哽咽、泪水流出来“其实,我一直想和秋儿和解。即使心里有疙瘩,至少表面平和相处,让我妈我爸舒心点,可是,可是听她用那么恶毒的语言,像刀子直戳我心里,这么多年的怒火,腾一下就着了……我终究不是一个大气宽容的人,我知道我妈希望我是那样的人,永远让着妹妹,即使受到委屈也忍受……我没做到。”夏儿和秋儿之间发生过什么,她连父亲、哥嫂都没说,今天第一次对别人说。忽然就没有一点保留地说出来。如卸下心中的一个大包袱,全身轻松。
朱蓁蓁拍拍夏儿的手掌,“我们一直是弱者,被侮辱被欺负,这种侮辱和欺负还没有终点、无始无终,偶然碰到一个点上,反击是必然的。你不必内疚,没有人可以永远欺负人,也没有人应该永远受欺负。即使是亲人,或者像我这样所谓的夫妻、爱人。”
朱蓁蓁这样说夏儿,却在想自己,“她把秋儿撞倒在地、拖出去,并没有触及生命,没有更多的危害,她没有心灵负担。我是放任秦正梁的死亡,见死不救!击穿道德的底线!与夏儿是不一样的。不能说出去,永远不告诉任何人。
夏儿看朱蓁蓁似乎走神,“蓁蓁姐……”
蓁蓁回过神来,“夏儿,你又回到我刚认识的那个夏儿了。记得那天晚上批斗我妈的时候,你上前去为我妈辩护,多勇敢、多爽快啊!自从被秋儿霸占你的名额,你就变成另一个人!现在终于变回来了!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生活得幸福,有爱情的样子。难道是与那个人旧梦重温!”
朱蓁蓁没有把握,她没提钱笳乐的名字,怕引起夏儿的回忆,没想到夏儿的脸色顿时绯红,点点头。“蓁蓁姐,被你说中,真是这样!他说在二十一世纪前回大连,陪我一起迎接新世纪。”
蓁蓁睁大眼睛,“太棒了!一个悲剧开头,竟然能以喜剧结尾,你知道吗?这就是一出正剧!”
夏儿也有些激动,“蓁蓁姐,我从你那儿学到很多,对我帮助特别大。如果不是你告诉我要争取自己的权利,知青分配工作的时候,我前夫家请来他大舅,全家劝我把名额让给前夫。按我以前的性格,总是以别人为重,总是相信别人说的话,我真的会让给他。这次我坚决拒绝。否则,怎么会有今天?!告诉你们,我改变最彻底的是,不再向生活要求太多。去年钱笳乐回来,并没有和我结婚,他说他还想到处走走,不想安定下来。我同意,形式真的不那么重要。我们这么多年没在一起,我们各自都结过婚,都与别的男人女人有孩子,可我们彼此心里都有对方,这就很好!”
几个人都很激动,为夏儿的幸福而激动。
朱蓁蓁问,“你儿子现在怎样?”
夏儿越发地眉飞色舞,“他在北京读大学毕业留在北京,我给他出首付买一套房子。我儿子把他爸爸、爷爷奶奶全带到北京旅游呢,一家人高兴的呀!未未一直和他爸爸关系很好,每年都回去过年!”
朱蓁蓁点头,“这是最好的选择。”
姜淑华听着她们说,一声不吭。
朱蓁蓁有些不好意思,“你看,光我们俩说,快说说你,挺好的吧?”
姜淑华低下头,眼睛中有泪花闪烁。她能听出来,两个大姐姐说的都是真话,她也不想掩饰自己。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还良心不安。”
她们一起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良心不安。一个普通的女人,做什么事情要良心不安。
姜淑华说起自己当年多次到大连上访,终于全家可以回大连,却把姐姐姜淑英留在农村。说起一家人用计让姜淑英结婚,她的声音很低,“去年,九八年,是大连知青下乡三十年纪念,我一个同学告诉我大连有一些知青要去庄河看望那些没回来的知青。我也要求随队去庄河,我没有跟他们走,到庄河我就去看我姐。她生活的很不好,没有孩子。她说本来已经怀孕,就因为我们家回大连扔下她,伤心过度导致流产,再也没怀上。家里生活很困难、她的气管炎很严重。我带一些药给她。走的时候,她说我,以后不用再来,我死我活都随我吧!你们过你们的,不用想我。我知道,你们也不会想我的。说起来,我应该把名额给她,她是大的啊!我爸说,她回城能干什么?一身病、还没文化!回来也没用。我爸没工作,一直是我养活他呢!”
她们看着她,“你没结婚!”
姜淑华摇摇头,“也谈过几个,上我家几次,都吓跑了。我妈很早就去世,一直是我养活我爸,他爱喝酒、脾气还不好、又没退休金。谁敢要这样的老丈人。”
她们沉默着。许久,朱蓁蓁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姜淑华,你不要内疚!在回大连这个问题上不能怪你。你们家回大连的资格是你多年上访才争回来的。如果没有你的上访是回不来的。事实上有的下放户就没回来呀!你只是得到你付出努力的结果。如果你让给你姐姐,当然你很高尚。但是,我们都是人,在当时的情况下,谁也难以做到那种高尚。你没做到,如果我,或者是夏儿,怕是我们也做不到。这是人性使然。带着内疚生活你很难幸福,你今年多大?”
姜淑华声音很小地,“过年我正好四十岁。”
“四十岁,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有不错的还是结婚吧!”
徐淑华的神色好许多,朱蓁蓁的劝导消解许多负罪感。夏儿点头,“我会帮你看着,遇到合适的,介绍给你。”
朱蓁蓁点头,“我也会的。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我爸还常提起你呢!说你很聪明。佛教心经中说,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放下过往,你才能过好以后的日子。”
徐淑华问清这句话,自己又重复一遍,“蓁蓁姐,我记住了!我一定要放下,走出来。”
朱蓁蓁似乎随意地问,“你哥呢?你还有两个哥呢,他们都好吗?”
“我大哥从庄河和别人对调回大连,在家住一段时间,后来别人给他介绍一个离婚的女人,他就被人招去,跟那个女人住。我二哥去盘锦油田,把我嫂子、孩子都带过去,也挺好的。”姜淑华笑起来,看来,对哥哥的结局还是挺满意的。
朱蓁蓁知道,姜卫泽是在和自己谈话以后走出那一步的。
她点头,“很好、很好,男人和女人不同。比较起来,男人更需要一个家。快五十的男人,也应该务实一些。”心里,却微微有一点失落。爱情终究败给现实。她问自己,难道不是你把他推走的吗?
三人聊着过往,朱蓁蓁看看表,“这个时候了,我爸妈还等我的东西呢!”
夏儿和姜淑华都有些不舍得,却也站起来。夏儿说我们留个电话,以后多联系。姜淑华想起她们说给自己介绍男朋友的事情,赶紧拿出纸,写下电话给夏儿、朱蓁蓁各一张。夏儿接过来,撕下一半,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上,递给姜淑华。“我会多注意,有好的一定介绍给你。”
朱蓁蓁接过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却没有给姜淑华留自己电话。她笑着,有些不自然,“有合适的我会给你电话!我先走。”
望着朱蓁蓁的背影,夏儿和姜淑华都有些愕然。夏儿说,“蓁蓁姐心里有事,她和秦正梁的婚姻在她心里是过不去的坎。”
朱蓁蓁走着,想着夏儿的笑脸,“她才是真的走出来,我是永远走不出来的,我放任他的死亡,怕是我今生的噩梦。她问自己,如果当时就报120,把他救过来吗?秦正梁仍然活着,自己道德上问心无愧。一个是如现在这样,放任他的死亡,从此不再纠缠,解脱出来。现在让我选,我会选哪个!当然是后者,让他死亡!他早死一分钟,我早解脱一分钟。做出来就不后悔。”又想到姜卫泽已经结婚,或许还能再生一个孩子。姜卫泽的选择有错吗?自己拒绝人家,人家当然可以重新选择。可是……可是……总有那么一点感觉不舒服……永恒的不变的爱情都虚无着呢!不该答应姜淑华,遇到合适的人介绍给她,她是姜卫泽的妹妹呢,不要再见面,彼此都尴尬!
又想起夏儿,她是有爱情的,我却没有。只怕此生也难有爱情,此生与爱情无缘!想起李商隐的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她喃喃自语:我老了,我这一生注定只能是蜡烛,我是秦继祖的蜡烛、曾经是学生的蜡烛、现在是父母的蜡烛……
朱蓁蓁摇摇头……不想了,想也没有头绪,还有下半生呢,慢慢想,如果必须为当时的决定付出什么代价,那就都来吧!我朱蓁蓁什么都能接受……如果秦正梁有灵魂能报复,那就来吧!朱蓁蓁仰头看天,天上有多少灵魂在飘荡,有秦正梁的吗?
夏儿走在路上,有些难受。她在检查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过于兴奋,过分张扬的幸福伤害到别人。蓁蓁姐是她心中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尽管这么多年没联系,可从来没忘记她,每次想起,都是怀着敬意、怀着感激……看看表,已近中午,得赶快去为钱笳乐挑选衣服,钱笳乐充斥着她心中的全部,幸福荡漾在心中……朱蓁蓁被抛到脑后,在爱情中的女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夏儿现在就是。
姜淑华一个人慢慢走着,对于她,这是一次全新的意外。在砬子东村的时候,朱蓁蓁和夏儿都是有文化的知青,她还是一个青涩的初中生……她们之间几乎没说过什么,她那时太小,没有进入这两位姐姐的眼中。加之家境的不同,这两人对她一直是高高在上、需要她仰视的人。今天和他们坐在一起,竟然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她们……想想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们能理解她……理解她自己回城留下姐姐在农村的选择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正常行为……别人谁懂!谁愿意懂!时代已然过去,随着时代的过去还有对过往的漠视,过往人和事的漠视……自己就是被漠视的过往中的人与事……
想起朱蓁蓁和夏儿说要为她介绍男朋友,心中升腾起希望……如果能结婚,哪怕是结过婚的男人也好啊!做个女人,总该结一次婚不是?母亲去世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说,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啊!
或许蓁蓁姐、夏儿姐,特别是夏儿姐真能帮我介绍一个呢?
她充满希望走着,好像前面有光明在牵引着她……
2020、4、23上午9、42于家中完稿。
亲爱的读者:
当今天为止,《亲情恨》就全部连载结束。在这段时间里,感谢读者朋友的陪伴,尤其很多朋友写下热情洋溢的留言。每一个留言都让我感动。连载的过程也是我重新审视这本书的过程。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愿回忆那段时光。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下一条分水岭,不写农村那段经历。潜意识里,甚至希望忘掉、彻底的忘掉。后来是先生建议我写,极其热烈的建议。他说写下来,让人们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
写起来才发现,遗忘是不可能的,曾经只是被压缩被掩盖在生命角落的记忆,一旦解封、便倾泻而出。这本书应该说写的极容易,连大纲都没有,任思绪回到过去、用今天的话说,穿越,穿越而去……
谢谢所有读者朋友给予我的鼓励。
从明天起,连载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冷暴围城》,希望朋友们仍然喜欢。
王毅
2022、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