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长篇报告文学《躬身》(一)

2022年07月16日16:23:27 热门 1632

导 语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重要讲话指出:“广大文艺工作者要紧跟时代步伐,从时代的脉搏中感悟艺术的脉动,把艺术创造向着亿万人民的伟大奋斗敞开,向着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敞开,从时代之变、中国之进、人民之呼中提炼主题、萃取题材,展现中华历史之美、山河之美、文化之美,抒写中国人民奋斗之志、创造之力、发展之果,全方位全景式展现新时代的精神气象。”优秀作家的精神创造和文学创作无一不是从丰富的社会现实和生活的真实内容中挖掘素材、捕捉灵感、涵蕴精神、记录时代。

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任林举受中国作协办公厅选派,多次深入甘南州县市、乡镇、广大农牧村采访调研,以严肃的理性思考成熟运用大量的现实素材,以高超的艺术笔触真实记录甘南的社会发展,以深沉的真挚情感展现温暖的人性关怀,以强烈的历史理性揭示澎湃的时代潮流,完成了长篇报告文学《躬身——缘起于甘南的“环境革命”与人文传奇》,该书2021年9月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

作品通过大量生动的细节触摸宏大历史变革中的个体温度,以无数真实的故事串联起甘南革命性实践的壮阔画卷,全景式展现了甘南州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抢占生态文明制高点、打造绿色发展升级版和创新实施“一十百千万”工程所取得的显著成就,艺术地再现了甘南各族人民团结奋斗、改变命运、创造奇迹的辉煌历程。

《躬身》中记述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甘南奔流不息的江河里迸涌,甘南人民是当之无愧的故事主角;“躬身”源自于初心,只会历久弥坚。作品中写到的真实人物——无论是“躬身”的决策者、引领者还是实践者、见证者,一个个鲜活地生活在我们身边,坚持着昨天和今天的奋斗,继续着崇高和美好的理想,在新的时代征程上,一起“躬身”于4.5万平方公里的山川大地,“躬身”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矢志不移、百炼成钢,创造着新的动人传奇。“躬身”是甘南75万各族人民的时代形象,《躬身》是甘南客观真实的历史传记。从即日起,“甘南日报全媒在线”将和“甘南文艺”等平台联袂连载推出长篇报告文学《躬身——缘起于甘南的“环境革命”与人文传奇》,敬请关注。

【连载】长篇报告文学《躬身》(一) - 天天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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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

【连载】长篇报告文学《躬身》(一) - 天天要闻



我坚信这是一个传奇。

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或姿势,被一个人倡导并反复强调,又有很多人心领神会紧随其后,十个、百个、千个、万个……最后,75万人一同重复着一个动作,躬身。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五年之后,一个简单的动作拥有了神奇的意义。躬身,已经远远超离了它自身所拥有的具象,变成了一种象征或隐喻。如今,当人们再一次俯下身去的时候,最初的目标模糊了,却意外地发现,人与自然之间有了更多的敬畏与和解,人与人之间有了更多的理解与和谐。

2015 年,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委、州政府决定在甘南开展“全域无垃圾”运动时,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这项工作的意义。有人沉默,有人质疑,甚至有人在消极应付;在半推半就、半信半疑的过程中,人们渐进渐深地走了下去。刚开始,人们把 “捡垃圾”这件事当成弧光一闪的临时性工作。让干就干吧,终究是无碍、无害,环境好一点儿总比脏乱差强!

从表面看,这只是一件简单且容易见效的事情,如同钻山洞, 闭着眼睛摸过就是了。可是不久,人们意外地见到了一些“微光”, 感觉到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似乎除了“干净”之外,还有更多的事情可做、要做。为了把一块或一堆垃圾清除掉,人们不仅需要向垃圾弯腰,而且还要向相关的某些人弯腰,也要向更加广大的环境甚至自然弯腰。当更多的光亮出现时,更大的难度也渐渐显现;同时当更大的难度出现时,前方也出现了更多的光亮。

这世界,本来是不应该有垃圾存在的。造物主所造的一切都是必要的、有用的,都有它适当的用场和用途。它们在其所在,为其所为,各自安然领受自己的天命。只不过后来被人为地改变了原本的状态,或顺势,或强行,将它们置于不适当的位置或使其失去了应有的禀赋。比如,塑料袋没有用来装东西,而是任由它飞上了树;粪便不在茅坑或下水道里,而是撒在了街巷上;砖瓦不在墙体和房子上,破碎了,堆积在广场;一个人在夜里不好好待在自家的床上,偷偷地溜入别人家的牛圈或仓库……这一切都是人的过失或过错。当一个人向“垃圾”弯下腰的时候,就是对自己或对人类的某种过失以及不当行为的反思、忏悔和修正。

就这样,全州广大干部群众在州委、州政府的带领下,“放低自己的身段”,一路循着光亮走下去。五年之后,当一个微不 足道的“捡垃圾”演化成一场轰轰烈烈的“环境革命”;当甘南 的自然环境因为全员环保意识的提升而发生了出人意料的“蝶变”;当广大农牧民因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纷纷抛弃旧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张开双臂拥抱先进文明与和谐的现代生活;当全国各地都把惊奇和敬佩的目光投向这个曾以落后和脏乱闻名的边远地域时,人们发现,自己成百上千次的躬身,拾起来的不仅是自然的恩典、内心的愉悦,还有足以撑起生命高度的自信和人之为人的尊严。惊回首,人们终于发现,当初的“全域无垃 圾”运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切口,是事物进入深层次、大面积裂变的一种简易方式、一个小小的引信。

凭借一个躬身的动作,凭借多年来始终如一、不折不扣的坚持,甘南人在内心里多了一种情结,在生活上多了一种自觉和习惯,入脑入心,相因成习,进而形成一种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也因此,甘南的领导者们悄然叩开了群众的情感和理念之门;甘南的75万民众也共同叩开了高原的绿色生态之门。他们不仅通 过“全域无垃圾”运动在雪域高原开启和引领了一场意义深远的 “环境革命”,也通过对人们思想、观念和文化的改变,创造性 地践行了习近平总书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在精神文明和小康社会的建设中走在了全国的前列。

当这里的山川河流、草原湿地、城市乡村、大街小巷、户内户外都洁净如洗,当这里的各族人民都安定团结、安居乐业,携手走向绿色发展和小康之路时,这里不仅成为一块令人瞩目的生 态高地,同时也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人文高地。这个素有两河源区、“中华水塔”之称的地域,已然实现了华丽转身,一改往昔的旧貌,以虔诚的姿态,以纯净的禀赋,以圣洁的形象,为中华大地和现代文明奉献了一个深深的祝福。



第一章

河之故乡

【连载】长篇报告文学《躬身》(一) - 天天要闻



“走啊,走啊,往上走,朝着高高的天空走……”

一首古老的藏地歌谣在高原上回荡。矫健的白肩雕伸展开它宽大的翅膀,在天空滑翔,像一只被歌声托起的巨大风筝。

大雕的翅膀之下,连绵起伏的山峦和一望无际的草原,在白云下波动出一条条平滑优美的曲线。乌亮的牦牛、雪白的藏羊、红的或花的河曲马,纷纷以生命中最大的虔诚和耐力,向着大地或草丛深深地俯下头去。

太阳移动的速度缓慢得难以察觉,牛羊们还是无暇嬉戏奔跑, 就那么随着日影缓缓向前移动。

远远看过去,它们很像绿色波涛之间或岁月深处缓缓前行的大小舟楫,全不管浪急、浪缓,只沿着一个命定的方向,笃定前行。有风,翻过山岭,浩浩荡荡、无色无形地涉过高原,像是要去远方传达一个什么信息或执行一个秘密任务。一不留神,却被飞扬的马鬃和折弯的牧草窥破了去向和行踪,并予以不依不饶的指认。

就在这幅动态图画之中,突然有一条风一样清澈、透明的大 河倏然飘落,似来自那遥远、洁白的雪峰,也似来自那白云缭绕的天空。穿过山岗与山岗之间的谷地,穿过牛群和羊群间的空隙, 弯弯转转,逶迤向东,借助阳光的照耀,像一条闪着金光的哈达,从木西合以远的斗盖日朝,一直向下游的阿万仓方向铺陈。也许,只有站在云端的鹰,才能看清这条大河的行走路线,猜测出它真正的心思和用意。

河并没有轻飘飘地随风而去。行至阿万仓的吉擦岩时,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即折转方向,一直向北,过了一趟娘玛寺才像了结一个心愿似的,迈开踟蹰的脚步继续向东。数十里之后,到了采日玛湿地,又在那片低洼广阔的灌木丛中盘桓许久。之后 的步履越发显得滞涩而黏稠,兜兜转转行至最东端的卫当塘边缘, 也就是著名的若尔盖湿地,竟然转身绕了一个弯子,奔尼玛镇方向而去,之后是欧拉,再之后是欧拉秀玛……原来它在这片高原湿地上转了偌大的一个圈子,并不是为了赶它东进入海的路程, 而是为了了却一个隐秘的心愿。

在没有离开故乡之前,河是新嫁娘。即将离开娘家远嫁天涯之时,它既要让内心的情感得到充分的释放,又要让生命深处的能量得到充分的激发和储备,还要让与灵魂同生同灭的依恋得到足够的滋养。水就是河流的生命、血液和一生的财富啊!此一去, 它要把亿万方清澈、纯净、甘甜的水,带向远方,带向更加广阔的沃土,沿途布施,滋养生灵,泽被万物,流域面积达75 万平方公里,直至最后的归宿——东溟渤海方止。当河返身离去,取道青海,义无反顾地一路东去之后,人们才如梦方醒,原来此河竟身负如此神圣、重大的使命!感念之余,便把这片大河眷恋和环绕的土地取名为玛曲。

玛曲,在藏语里就是黄河的意思。可以说,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虽在青海出生,却在甘南长大。自青海果洛州久治县门 堂乡进入玛曲县木西河乡后,在玛曲辗转盘桓达 433 公里,占黄河总行程 5464 公里的8%,相当于一个人从18 岁到30 岁的妙龄。河流从玛曲县境西、南、东环绕而北流,再折向西,进入青海省南州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形成了著名的“天下黄河第一弯”,简称为黄河首曲,再简化就是河曲。河曲,是这个地域古时候的地名。站在四川省若尔盖县唐克镇的山岗上,放眼北望,黄河在玛曲境内转身时妙曼的身姿尽收眼底。看风景的人们往往只能看到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的美丽风景,却看不到黄河这么一转,每年就要从这片土地上带走108 亿多立方米径流量的水。

黄河从青海再度回到甘肃时,在永靖县刘家峡水库与甘南的另一条大河洮河汇合,又增加了年均53亿立方米的径流量。人们之所以要称甘南为“中华水塔”,原因之一就是黄河在甘南所获得的水量巨大。放下洮河众多的支流不说,单说黄河在玛曲县境内的支流,就不下数百条,较大且有名的就有28 条,水量都十分丰富,故有高原“蓄水池”之誉。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处于青藏高原黄土高原交界处的自治州海拔甚高。且不说黄河最远的海拔 4800 米之源头,只说其在玛曲境内的河床,最高处也有海拔 4500 米。是5000 多公里的漫漫长路消解了这条大河起点与终点之间的落差,让低海拔地区的人们感受不到“黄河之水天上来” 的奇绝、险峻。

如果将玛曲以及“九曲黄河第一弯”直接平移到渤海的上空。身处河口或低海拔地区的人们就会发现,那个巨大的水塔竟然高悬在4000 多米以上的云天之外。是啊,黄河这个敞开的管道, 里面的水很多都从那里流来,它最初的源头是清是浊,是脏是洁,有害无害,怎么能不牵动着亿万人的神经呢?

在黄河边出生,在黄河边长大的卓玛加布似乎很小的时候就把这条古老的河流装在了自己的心里。回想起自己55年的生命历程,从内心论,几乎没有一天真正离开或“放下”过这条大河。

当有外来人在他面前提起“母亲河”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只是淡然一笑,骨子里总会难以克服地溢出那么一点点不屑:“一个只从书本上或电视里认识黄河的人,充其量也只是靠心中的理念和想象来感知它。站在远处的旁观或赞美,总是无关痛痒,怎么能够像我卓玛加布一样连灵魂带血液都和它纠缠在一起?” 说是母亲,可是有谁在情感和行动上和卓玛加布一样对待过黄河?有谁曾像卓玛加布一样因为黄河的点滴变化而牵动魂魄?有谁像他那样掏心掏肺地为黄河而自豪、而愉悦、而亲切、而感恩、 而牵挂、而思念、而忧虑、而心疼、而守候,而捍卫过?黄河在卓玛加布的心里,岂止是母亲,它甚至成为他热爱且敬畏的神!

12月的阿万仓湿地草色一片金黄,远处的山岗已经覆上了一层皑皑白雪。此时的黄河主河道和部分支流还没有结冰,一条条水脉宛如一条条天蓝色的缎带,波动、闪耀于这片广阔的草滩之上。卓玛加布站在离河道不远处的自家牧场上,冲着河的方向一挥长袖,仿佛这条亘古流淌的长河,瞬间就和他有了毋庸置疑的命运关联。

至今,卓玛加布也说不清自己的父辈或先人到底是从什么时 候、从哪里来到这里的。不知道世界如此广大而前辈们偏偏选择了这样一个水丰草美但却空气稀薄的高原。每每在劳作的间隙, 站在高处放眼远眺,卓玛加布的内心都会翻涌起幸福和愉快的波澜。虽然低海拔地区的人们来到这里之后,都觉得呼吸困难,但对于从小生长在高原的人们来说,并没有那样的感觉。

如果有感觉,只能感觉到自己家乡的安恬、静美。明明是一种天堂所在嘛,怎么会感到呼吸困难?这里什么都是干净的,阳光、空气、河流、草原、牛羊、马、鹿、天鹅、黑颈鹤原羚雪豹雪鸡、飞翔的苍鹰和机灵的狐狸,有什么是能让人感到呼吸紧张的呢?

卓玛加布从来都感觉自己的脑子是清澈的和清醒的。时至今日,小时候的事情和父母、爷爷叮嘱的话他仍然能够牢记不忘。不能往河里撒尿和倒脏水,更不能往河里倾倒动物的粪便和血,不能往雪地上和山谷里吐唾沫,不能往草地上钉橛子……那时候小,不懂事,他从心里抵制这些莫名其妙的规矩。于是,噘着嘴问爷爷:“为什么呢?”看着他满脸不情愿的样子,爷爷会很有耐性地对他说:“因为每一条河里都有一个河神,每一座山上都有一个山神。水神和山神每天都在看护着自己的领地,谁玷污了 他们的水和山,他们就会惩罚谁。如果是老人,会让他腰疼、腿 疼、眼睛看不清东西;如果是大人,会让他突然肚子疼或从马上摔下来;至于小孩嘛,就会长得又矮又不好看,有的脑子就像一潭浑水似的,不好使,想不明白事情……”“听说,欧拉那边, 当琼河畔的牧民,吃过肉之后塞了牙,连折一枝苏鲁花剔牙都会被别人谴责。因为山上的灌木和草是属于牛羊和马匹的,该牲畜享用的东西,人是不可以侵犯的。人有人的领地和权益,动物有动物的领地和权益,这是上天的安排,或水神和山神的安排,谁越了界,犯了规,谁就要受到惩罚。”

这些话,让卓玛加布和小伙伴们听得胆战心惊又半信半疑。但看长辈们说话时很认真的样子,平时他们又按照自己说的严格 遵守,孩子们也就信以为真了。

冬天来临的时候,一家人要从夏牧场搬迁到冬牧场去。家里人舍不得在草场上破土、挖沟盖固定的土房子,就在冬牧场上搭帐篷。秋末冬初,虽然牧草尽枯,满目肃杀,但自西北而来的冷风还没有大规模地刮起来,气温并不算太低,人住在帐篷里也还舒服。可是进入隆冬后,草原上就刮起了大风,一般人家的帐篷都需要加厚和固定。这就需要有一个选择。卓玛加布和小伙伴们用小眼睛盯着大人,看他们是不是只把那些严厉的话讲给小孩子,而自己做起事来另有遵循。后来的结果让这些小精灵无话可说,他们看到的长辈都是些不打诳语的人,即便是固定自己居住的帐 篷,他们也不肯往草地上打木桩,而是借助寒冷的天气用水和牛粪将木棒冰冻、固定在草地上,然后再把绳子拴在木棒上以固定帐篷。

经过一冬的苦熬,春天终于在和煦的微风里,在黑颈鹤的翅膀下,在大天鹅的鸣叫里,在河曲马的凝望里和烈香杜鹃的微笑里款步莅临。孩子们像蛰伏了一冬的小燕子一样,撒着欢儿扑向草地,扑向大河。比卓玛加布小两岁的妹妹天性爱美,逮着草地上的花儿就采下来往自己的头上戴,黄的、红的、蓝的、紫的、粉的……忘情地奔跑、忙碌,采下了一朵又一朵。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孩子们,不要采摘那些花儿!”是爷爷的声音。孩子们的情绪立即从兴高采烈转为惊诧、疑惑。爷爷向他们招招手让他们过来,然后告诉他们,草地上的花儿是用来观赏和结籽繁衍的,今年摘下来一朵,明年草地上就可能少开五朵。“主管花草的山神正在暗处看着你们呢,如果不听话,他就会悄悄地惩罚人。对于采花的男孩,他要罚他们不长个儿,都到了 16 岁还像一棵开不出花的苏鲁,矮墩墩地站在那里;对于采花的女孩, 他要罚她长得不好看。你让草地上没有漂亮的鲜花,他就会让你长得看上去像棵草,永远开不出美丽鲜艳的花朵……”说完爷爷神秘地一笑,孩子们赶紧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开。

说起来,卓玛加布在村落里也算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大人的种种叮嘱和训诫他都会铭记在心并自觉遵守,也深受父母的喜爱。可遗憾的是,他就不爱读书。他不读书,并不是因为小时候不爱 护生态得罪了哪一个河神或山神,被惩罚脑子不灵光。读书,不是要离开这片草原和这条美丽的河流吗?为什么要花很多的时间和很多的钱去做一件对自己来说并不喜欢也并没有多大意义的事情呢?一个男人长大了首先要考虑尽快接过父母手中的鞭子和肩上的担子,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这是卓玛加布当时的想 法。卓玛加布小的时候,牧区的学校还很少,要上学得去百里之外的尼玛镇,作为传统牧民的父母亲想一想那遥远的路途和深浅难测的课堂也觉得心里发怵,最后还是在犹疑间把他上学的事情搁置了下来。

最初的那些年,卓玛加布除了为忙碌的父母打打“替手”、当当零差,就是和小伙伴们在黄河边上闲逛,挖点儿虫草或采点药材。那时,湿地上的生态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状态,水浩荡而清, 草丰茂而美,生机勃勃的草原,似乎一万年之后仍不会露出衰败和疲惫之态。把牛羊往指定的地点一赶,人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只要傍晚再回到原来的地方,牛羊肯定还在离原地不远的地方吃草,附近的草已经足够它们享用,不需要它们走很远的路。那时,卓玛加布也不会离开他的牛羊很远,多数的时候他坐在山岗上看风如何从草尖儿上走过;或坐在岸边看河水无始无终地流淌;要么就是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翻卷变幻的白云。如果把这样的情景画成一幅画,命名为幻想也行,命名为梦境也行。反正,置身其间的卓玛加布一时还没有从中走出来的打算。

从1982年开始,甘南的牧区也实行了承包到户,分草场, 分牛羊,家庭单位一下子变成了生产单位,原来的生产方式被打破,似乎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原有思维方式也一下子被打破。更重要的是,卓玛加布的梦境也随之被打破。当牲畜从牧业大队中分离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家拥有的资产并不是很庞大, 分包后的30 头牛、百十只羊放在2000 多亩的牧场里显得空空荡荡。此时,他的心也开始变得空空荡荡。时至今日,他才感觉到自己过去许多年是一种纯粹的虚度和荒废。这么少的牛羊,家里有一个人就能照顾过来了,根本用不着他这样一个强壮的大男人。虽然当时只有17 岁,在自己的想象中,他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这一年,他开始背对着一块块被分割成网格的牧场寻找自己的人生之路。

陆续有来牧区倒卖牛羊的小贩,开着小拖车到处寻找交易对象。由于不熟悉牧区的情况,只能在旷野上乱跑一气,像一只只无头苍蝇,到处去碰运气。机灵的卓玛加布看出他们的窘境,便主动提出给他们当向导。在计划经济市场经济转型的初期,卓玛加布充当了几年民间交易媒介,使牧区内外的交易和土产流通 因为他的勾兑而提高了效率。自己搭台,别人唱戏。虽说这是一个商业环节的低端配角,每月200元左右的收入,在当时的那个年代已经是值得炫耀的进项。就这么跑来跑去的,慢慢自己也看出了“门道儿”。没过两年,卓玛加布正式“登台唱戏”,做起了牛羊交易的买卖。赚取了本钱之后,他开始扩展业务领域,不仅做牛羊交易,而且外加了一些利润空间更大的皮张、奶酪、酥油等生意。

世纪之交,牧区的草场承包进一步细分,为了避免邻里间的纠纷和有效轮牧,家家户户都需要把自己的草场用铁丝围起来。一时,铁丝成了牧区最紧俏的商品。卓玛加布看准商机后及时转型,改做铁丝网生意。开始,还是做中间商,从青海省长途贩运西宁厂家的铁丝网。外省的这些铁丝网总体上看都是进价高、成本大,一来自己的利润空间很小,二来牧户们也要支付更多的费 用,得不偿失啊。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干脆决定自己建立一个生产铁丝网的工厂。这样一来,不但可以解决成本和价格高的问题,还可以带动本地的就业,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2003年,卓玛加布的铁丝网厂正式成立并投运了。厂子的业务红火,一投产就开足了马力,昼夜不停地赶订单。由于物美价廉,不出一年的时间,附近的牧场都装上了他生产的铁丝网。当然了,最先示范的还是他自己家的牧场。

某一天,卓玛加布突然心血来潮,想开着车到草原上四处转转,巡视一下各家牧场装上他生产的铁丝网之后的样子。说来那也是自己的杰作呢!他要好好地感受一下。可让他想不到的是, 这一趟“闲逛”,竟然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让他从此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状态。

生在高原的人,心大、眼界宽,一抬头目光就抵达了湿地的边缘。他一路走,一路看。车在奔驰,目光也在湿地上飞速扫描, 于是他看到了一幅有生以来最难忘的情景。就在他亲手制造的铁丝网上,各种颜色的悬挂物在随风颤抖,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黑色的……那不是祈福的经幡,是废弃的塑料袋,从城市、乡村和四面八方乘风而至,悬挂在了高处。在铁丝网内外的草地上,也到处散落着红的、黄的或更加扑朔迷离的色彩的光点,但那些都不是花朵,而是人们随手丢弃的各种塑料包装。卓玛加布一路走,一路感到心惊肉跳。他这些年只顾埋头做生意了,根本 就没有留意身边的变化。到底从哪一年的哪一天起,自己曾经十分熟悉的湿地开始发生变化,最后竟变成了这般模样?随即他像想起了什么更重要事情似的,赶紧掉转车头赶往黄河岸边。黄河,这条心心念念的母亲河,似乎这些年也被自己这个心已飞到远处的游子忘却了,今天他要好好地重温一下。

就像记得母亲年轻时的面庞一样,卓玛加布对黄河在这一带河道宽窄、河岸高低、转过几道弯、岸边生长着哪种植物都了如指掌。可是现在映入眼帘的这道河,已经变得似是而非,说相识 确也相识,它的弯、它的岸依然如昨,可是它的面貌却已非旧日模样。曾经长满了茂盛青草的岸边已经变成了沙丘;曾经整齐的 河岸也被挖沙人用挖掘机切割成“狼牙锯齿”;曾经清水汪汪的支流,有一些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道弯弯曲曲的沙沟在草地上横陈;曾经光滑平展的水岸边堆积着各色各样的塑料制品和废 弃物品……

多年前,卓玛加布骑着马去过一趟欧拉秀玛,那时湿地上没 有桥,也没有宽敞的路,他要骑马涉过很多道河流,走过那条路 的人告诉他,只管往前走,肯定没危险。他就任凭马儿信步前行,100 公里的路慢慢地走了两天,他边走边数蹚过的河流,结果是大小河流一共108 条。如果现在重新数一次,恐怕三分之一的河流已经干涸。卓玛加布那天在黄河边呆立了很久,望着这满眼的斑驳、满眼的沧桑,仿佛自己敬爱的母亲被人重重伤害,脸上挂满了伤痕和泥污。眼前的情景不忍目睹,他感到来自心口的一阵阵疼痛。

心意难平的卓玛加布边往回走边在心里较着劲。他一遍遍想, 人们都喜欢说黄河是母亲河,可为什么人们都没有长一颗孝顺、柔软的心?为什么受恩惠于人家却不对人家好?每个人都愿意说自己是善良的,可是善良的人怎么会忍心往自己的母亲脸上抹黑呢?如果是一个善良的人,最起码应该懂得孝敬自己的父母和善待对自己有恩情的人啊!难道说黄河没有滋润我们的草原、养育我们的牛羊和我们自己吗?

那些天卓玛加布的心变得很脆弱,感觉总是在流泪和不流泪之间徘徊。说起湿地和黄河的污染,他就想把心里的那些大道理讲给别人听,希望大家拿出行动对我们的母亲河好一点儿。可是,人们都在一门心思忙着自己的事情,几乎没有人感兴趣,也没人予以积极的呼应。怎么办?怎么才能唤醒人们内心的麻木和无动于衷呢?他突然想自己亲自动手去做些眼前的事情。是呀,此前自己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样什么都没有做,或什么有益的事情都没有做吗?连自己都没做,有什么资格去说服和动员别人呢?

一旦决定自己要亲自动手,拭去“母亲”脸上的泪痕和泥污时,他才对这件事认真进行了一个量上的评估。面对浩瀚如海、无边无际的垃圾分布区域,他心头猛然一沉。要想把这些东西彻底从湿地清除出去,仅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怕是八辈子也干不完,并且清理完这一茬,可能还会有另一茬。但回头一想,事情总要有一个开始,只要自己为一件事情努力着就会有希望。自己干不过来,还可以动员自己的家人干,家人干不过来,还可以带领自己工厂里的工人干,只要一天天、一年年干下去,垃圾一定会越 来越少,无污染的面积也会越来越大,并且他坚信,跟他们一样做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总之,只要行动起来就有希望。

他决定先从自己家的牧场和工厂开始,开展一个消灭垃圾的行动。起先,他是自己一个人房前屋后地干起来,然后,再把领域扩展到工厂和牧场。一袋子、一袋子的垃圾运出来,他嫌效率太低,太不解决问题,便把“半截子”车开到草场上去,整车、整车地往外运。稍后,他开始动员家人和他一起去干。孩子们放学之后,他就领着他们去草场,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小分队。一个星期后,他把自己家2000 多亩草场上的塑料袋,各种包装纸、包装盒,散放的炉灰、旧衣物,牛羊尸骨等垃圾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开始,对于卓玛加布一家人捡垃圾,附近的人十分不解, 以为他们捡那些东西另有所图,“这些东西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价值?”卓玛加布有机会就向他们解释一下,但他们大多半信半疑地摇摇头,他们认为会赚钱的卓玛加布干什么都不会离开经济效益。于是,心里依然想着暗暗地观察一下背后秘密。后来,卓玛加布把自己工厂里的工人也发动起来,又把厂区附近的环境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工厂的工人不会对自己的家人撒谎,回来对家里人说了厂子里的事情,他们才相信卓玛加布真的是在做 善事。这时,看着卓玛加布的草场和工厂环境这么好,再看看自己家牧场竟那么脏,都觉得脸面上有些挂不住。随后也学着卓玛加布的样子干起来了。牧场收拾干净后,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把自己周边环境收拾干净之后的心情,和把自己的脸洗得干干净净一样,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走在路上时可以很自信地把头抬起来。

卓玛加布看着自己的行动引发了连锁反应,在情绪和信心上受到了极大鼓励,开始组织家人、工人和自愿参加的牧民进入公共领域清理那些“无主”垃圾。从此,卓玛加布所在的欧拉乡达尔庆村民自发组织的大型环境卫生活动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领域也越来越大,最远他们到过 100公里之外的地方,凡他们能想到垃圾可能存在的地方,比如公路边、河道、赛马场等等,他们都要赶过去清理。草原上没有垃圾箱,牧民们运输和处理垃圾不方便,卓玛加布便和村民们约定,不论谁看到了垃圾,也不用走很远,只要带到他们约定的地点整齐地堆放在那里,卓玛加布的车就会定期去收起并运送到指定的垃圾掩埋场。

2008 年,玛曲县举办了首届格萨尔赛马大会,之后每年举办一次。赛会期间,来自川、甘、青、陕、藏的各路良马、骑手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赛马爱好者及游客六七万人云集玛曲。在比赛火热进行的几天里,人们热血沸腾、手舞足蹈、如醉如痴,一忘情就把什么都忘了,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一定十分明了,更别提约束自己的行为。这时即便随手丢下了什么或丢弃了什么,也一定浑然不知。所以,每天一场精彩的比赛结束之后,看台上都会留下白花花一片垃圾。每一年的赛马大会上,卓玛加布都会带领亲戚和雇用的工人默默来到观看台,等观众散去后清理看台上留下的垃圾。每年如此。玛曲县的格萨尔赛马大会连续举办了13届, 他们清理了 13 次垃圾。开始的几届垃圾量巨大,每届清理出来的垃圾都能把8米长的卡车车厢装得满满当当。后来,甘南州全面开展了“全域无垃圾”工作,捡垃圾的人多了起来,机关干部、保洁员和他们一起捡,卓玛加布的工作量就骤减了很多,每次开 一辆3米长的小卡车就解决了问题。卓玛加布工厂里的会计做了一个初步统计,这些年,卓玛加布仅用于运输垃圾的费用累计超过20万元。

卓玛加布的小型环保志愿队伍,像一支环境保护的火炬,在阿万仓湿地上东转西挪,虽然一直在顽强地燃烧,但并没有实现卓玛加布当初的理想,形成燎原之势。这样的状态,多少让卓玛加布感到有一些孤单和力量薄弱。每当他带着自己的“一小撮” 队伍清理那些已经清过几遍却又一次出现的垃圾,他内心不免生出些许的凄凉和无奈。此时,他多么希望跟随他的人成千上万, 只要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清洁。哪怕没有那么多志在清除垃圾的人,即使多一些不制造垃圾或不丢弃垃圾的人也好啊!

2012 年的一天,卓玛加布在郎木寺遇到了几个捡垃圾的牧民, 他感到很亲切,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兄。至少,应该是致力于环境保护的同道人呢!他赶紧上前询问详细情况。方知对方是 一些自发组织起来的民间志愿者,每年 6 月都会来郎木寺捡垃圾保护白龙江源头,卓玛加布立即提议成立一个小型的环境保护志愿者协会。为了表达自己的热诚和愿望,卓玛加布当场就为这个刚刚口头组建起来的协会资助了一万元活动经费。从此,卓玛加 布不但每年按时参加协会的活动,而且每年还按固定的标准予以资助。从郎木寺刚刚回到家,他又听说阿万仓乡也有一个民间环保协会,他干脆趁热打铁,直接给那个协会也送去了一万元活动补贴。他要让这些环境保护的星火保持旺盛的燃烧之势,只要他们的热情之火越烧越旺,他的心里才会感到越来越温暖。这样, 他所热爱的河流和草原也才会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受人们的珍爱和尊重。

真正的转机是在2015年。

从这一年的初春开始,卓玛加布就感觉视野中维护环境和捡垃圾的人多了起来,他们经常活动的一些场所已经被另一些人 “占领”了。直观判断这些人都不是他熟悉的村民,肯定与他过去的发动和带领没有太大关系。那些人有的穿着工装,有的干脆就是干部模样。开始时,他觉得这是季节和惯例上的原因——春天来了,城里的机关干部出动了,搞几天“爱国卫生”,栽几棵树,这阵风就过去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风”不但没有过去,而且有越刮越大的趋势。他正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有干部入户对他进行动员和宣传了。卓玛加布对来家里的干部笑了笑说:“你们才来做我的发动工作?我们都已经捡了十多年垃圾啦!” 干部们自然要对卓玛加布的远见和觉悟大加赞扬,但同时也表示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呢?当干部们与卓玛加布聊了一个小时之后,并把州里和县里的文件一一给他出示和解释之后,卓玛加布觉得确实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以往这方面的文件都是薄薄的,说一通好听的却没有太多具体内容的原则话,就算了事。这一次,文件厚厚的一摞子,有成篇都是文字的,有分列成一条条的,还有打成表格的。虽然自己并不认识汉字,但从文件的数量和厚度判断,他也能感觉到这次很不一般。听干部们解释后,他心里就更有谱了。这次行动是从州里到县上,县上到乡里,再从乡到村, 每个人都有落到头上的责任。不但有要求,还有监督、巡视检查、 奖惩措施。根据文件里的要求,如果哪一个牧户的卫生没有搞好, 要从下往上罚一串,最后连玛曲县的县委书记和县长都要跟着挨罚。这还了得?这可是要动真格的啦!时间上,也没有像往次那 样,说为期半个月或一个月,这次连截止日期都没有。按照牧民的习惯思维和想法,没说期限,那就是永远,永远不会停下来。治理内容上呢,也不是单纯地捡垃圾和打扫卫生,还包括河道、草原、街区、道路、村庄和牧业点的治理。县上的文件里提到的是全面整治“八乱”,卓玛加布清晰地记得几个,什么乱堆、乱放、乱扔、乱排、乱搭、乱建等,公家都要插手整治,好像连个 人形象和牧民家里的摆放、卫生都有涉及。面很宽、很大,远远超出自己的估计。这样干下来,不但地会变样,天也会变样,牧区也不再是牧区,真的就成了人们说的“人间天堂”。

但卓玛加布最关心的还是黄河,这回黄河真的有救了或安全了。从今往后,保护黄河保护湿地的事情除了自己,还有千千万万人在做,千千万万人的背后还有一个他无法评估的强大力量在支撑。想到治理,卓玛加布感觉周身已经增添了很多力量,心也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显得格外明亮。现在,卓玛加布闭上眼睛就能想到这片湿地未来的样子——和多年之前一样,河是河,岸是岸,草是草,花是花,诸水丰盈、鳞潜羽翔,举目一片祥和、净美。稍后,卓玛加布还是睁开了眼睛,问身边的干部:“这些事, 是真是假?你们保证不会有什么变化吗?”他这样问,并不是怀疑,而是确认,这是他十几年来做梦都想的事情。直到几个干部向他竖了几次大拇指转身离去,他仍然恍惚如在梦中。

几天后,眼前发生的一切终于让卓玛加布相信,阿万仓全域正在酝酿着一次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变化。他不知道背后是什么人、什么力量在推动着这一切。神奇的是,印象中那些平时昂首挺胸、似乎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人,突然像被施了魔法,经常会弯下腰,捡起脚边的垃圾或烟蒂。那情景,有一点儿可笑,也有一点儿令人感动。现在,能够看得见的变化,似乎并不是以天或月计算的,而是以小时计算的;所覆盖的领域似乎也不仅在身边或目光所及的领域。给人的感觉是到处都在发生着变化。没过多少天,公路边、村子边、街道边变得干净整洁了,过去没有垃圾箱 的地方有了垃圾箱。不仅维护环境的人突然多起来了,似乎在这个边远的高原小城,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机器也突然多了起来。垃圾车、装载机、压实机、清运车等等,都出现在大街小巷,并开始轰轰烈烈地作业。保洁人员似乎也比平时多了很多,以前没人清扫的地方,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有专门负责的保洁员过来打扫一遍。

为了验证实际效果,卓玛加布特意开车四处转了一下。阿万仓的街里、附近的放牧点、草场、河道……他边走边在心里笑自己,又不是负责巡查的官员,操这么多的心干吗呀?感觉有一点儿怯怯的,可又一想,自己对地域环境的关心又何止一时半晌呢!大胆地四处走走、看看又何妨!权当观光了。于是,他去了县城,看到很多条街道变了模样,临街的摊子消失了;店面也改造过了,由过去那种土里土气的瓷砖和玻璃钢装饰变成了独具特色的藏式装饰;街道上的灯也换成了好看的样式;格萨尔东街、尕玛路等几条主街看上去跟电视里的大城市街道一样,甚至比那些街道 还漂亮。城市看够了,卓玛加布掉转车头去郊外看黄河。

在离黄河主河道不远的地方,他停下了车,朝一个崭新的小房子走过去,走近一些他才发现,那不是什幺小房子,而是一个建在观景台附近的旅游厕所。这样的厕所,最近也增加了不少,仅卓玛加布亲眼见到的就有四五处。原来,这一带曾经有过两台挖沙的“钩机”,一台在附近黄河支流的河床里,一台在黄河主河道上。卓玛加布仔细查看了一下,原来挖出的大坑也做了部分回填处理,估计是被“治理”了,以后不会再有,也不会卷土重来了。河道里的垃圾是没有了,但河道两侧草地的沙化情况还很严重,看上去仍然让人心里不太舒服。看来,复归原始面貌还需要漫长的时日。

卓玛加布回到家里的时候,正赶上工作人员来抽查。算是例行公事吧,卓玛加布从来没有因为他们三三两两或五六成群地到来而感到紧张。有什么紧张的呢?只要你按照要求把事情做好了, 他们愿意查就随意查嘛!干部们也知道卓玛加布家不用检查,但并不意味着别人家都不用检查。卓玛加布理解他们,因为他们必须按规定程序、规定时间完成规定动作,否则一旦出了事情要被追责。这些干部也不容易,不但自己有责任区,要对包保的片区进行监督巡视,有时还要亲自动手帮助那些自觉性差的包保户收拾卫生。如果做得不好,他们头上还有好几层监管机构呢!什么县城乡环境卫生综合整治工作办公室,县委、县政府督查室,州 委、州政府督查室,一级比一级厉害。“城区一周一督查、乡镇 一月两督查、全县一月一排名”做不到位,或出了什么问题,是要处理人的。所以每一次他们来家里,卓玛加布都会给他们煮上一杯热奶茶,这不是为了讨好他们,是因为他们真的很辛苦、不容易。这些事情,如果他们不尽心尽力去做,一旦湿地的生态恶 化,老百姓不仅要更操心,而且还会深受其害。

干部们每次来入户检查,卓玛加布都会想办法和他们多聊一会儿,聊聊关于政府对环境保护的想法和打算,以及在保护过程中遇到的一些故事和特殊的人。人都是这样,对自己感兴趣的事 情,即便自己不能或无力亲自去做,聊一聊,听一听也觉得挺开心。最近,听干部们说,县里的工作目标又变了,原来是“全域无垃圾”,最近又变成“全力打造全域旅游无垃圾示范区”了。难道说,清理垃圾的背后还会有更多的内容吗?想到这里,卓玛加布的表情变得快乐起来:“是不是要把整个阿万仓打造成一个 巨大的旅游景区呢?”听了卓玛加布的话,干部们向他点了点头说:“嗯嗯,差不多。

卓玛加布第一次见到州委书记俞成辉是在2016 年末,甘南首府合作市开表彰大会的时候。那次,卓玛加布得了一个很大的荣誉,因为他十几年坚持不懈地从事黄河河源区的环境保护工作,也因为他在全州的环境治理工作中表现出色,他被评为“甘南州城乡环境卫生综合整治工作先进个人”。在那次大会上,他不仅披红戴花受到了表彰,而且还用藏语介绍了自己多年来致力于环境保护的事迹。领奖的时候正是俞成辉给他颁发的奖牌。

会后,俞成辉特意向工作人员交代,让卓玛加布留下来,要和他单独说几句话。俞成辉说:“虽然我听不懂藏语,不能明白你说的每一句话的意思,但你的事迹他们向我系统介绍过,事迹材料我也认真读过。你做的事情很有意义,不但对阿万仓有意义, 对甘南州、对全省都有意义,甘南的全体干部都要向你学习……” 对俞成辉的这些话,卓玛加布既深受鼓舞,又不知道如何回答。俞成辉说话时,他只顾着微笑和认真听,竟然忘记了说点儿什么, 他有一些紧张,也有些受宠若惊。看他这个样子,俞成辉故意放松地笑了一下,以缓解气氛,然后继续说:“卓玛加布啊,要继续努力!我们要把目标定得远一些、大一些,光捡捡垃圾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让我们的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是要通过我们的努力为全州、为全国打造一个美好的梦境;是要让甘南的老百姓都过上美好生活,孩子有学上,青年有发展,老人能养老,人人有房住,人人都能享受到现代文明和现代化的生活……”

卓玛加布从州府回来后,没事儿就揣摩一下俞成辉谈话的意思。到现在他终于知道环境改造或“全域无垃圾”仅仅是一件大事情的开端,后边可能还有很多的事情接踵而至。卓玛加布相信都会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卓玛加布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还是一个牧民。是的,就是一个牧民,虽然自己办了工厂,也进行了商业领域的经营,但自己还有自己的牧场,这才是根本。他的心、他的魂始终在这里,他的人就属于这里。既然是牧民,就要想牧民想的事,干牧民应该干也能干的事情。捡垃圾的时代大概已经过去了,表面上的清 洁、干净已经不是什么主要问题了。现在,得想办法做一点儿意义更大的事情,从根本上解决一些黄河流域生态屏障上的大问题。

究竟从哪里入手呢?卓玛加布觉得应该找一个行家慎重地商量一下。他突然想起了一位叫华尔藏的年轻人。那是他2004年在四川省阿坝州若尔盖县结识的。这位西藏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在若尔盖县从事生态环境保护多年,有着丰富的环保经验和科学治理方法,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解了卓玛加布的想法后,华尔藏建议他重点放在防止草原退化和沙化草原的治沙,特别是沙化草原的生态恢复上,难度大,效果显著,意义也特别重大。这个建议一出口,卓玛加布就觉得说到了自己的心上。

其实,早在多年前卓玛加布就已经有了这个方面的自觉,只是还没准备把这方面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业。到了2007年左右,卓玛加布家里的生意和牧场几乎同时发展壮大起来。牧场里最多发展到一千多只羊、三四百头牛。可是牲畜多起来之后,草场却出了问题,有一些比较脆弱的草地,很快就露出了地皮,不久又迅速沙化。为了防止沙化面积扩大,他只好用铁丝围栏将生态脆弱的草地圈起来禁牧、休牧,防止牛羊进入造成再次破坏。可是没过多久,其他的地块又出现了同样的情况。眼见自己的草场沙化现象越来越严重,草一年年地矮,花一年年地少,越来越难看, 卓玛加布心里开始有一点儿发慌,便把畜牧局专家找到牧场来,请教如何才能有效防止草场的继续沙化。

专家告诉他,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建立良好的草畜关系,也就是有多大的草场只能放多少牛羊,只有把牲畜控制在平衡点以下,才能让草原的生态保持良性循环。根据卓玛加布的草 场面积,专家给他计算了一个畜草平衡点。本来,他的草场完全可以养300多头牛,外加500只羊,但卓玛加布想了想,还是把家里的1000多只牛羊大部分卖掉,最后只剩下200只羊、50头牦牛。他不想要那么多牛羊,只想让草原上的草好好地生长。结果,到了秋天他家草场里的草茂盛处差不多长到一人高,每年夏天都会有很多黑颈鹤来他的草场筑巢。

卓玛加布开始试着在黄河岸边的沙化草地上种树、种草。高原的4月是一道季节的门槛,迈过这道门槛之后,就迎来 了春天的阳光和雨水。经过一个冬天的筹备和酝酿,卓玛加布已 经等得有点儿焦急了。他盼着春天早点儿到来,好尽快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和愿望抒发、表达在沙地上。

距阿万仓20公里的黄河岸边有一处巨大的沙岗,近年来有迅速扩大的趋势。那是卓玛加布最大的忧患,第一个治沙目标毫无疑问就是选在那里。第一次向沙岗宣战,卓玛加布信心满满,亲自带着厂里的员工和一班亲友共20多人来到沙岗。本以为一两天的时间就能解决“战斗”。可是当他来到现场,站在沙丘的最高处一评估,才知道这几十亩的面积,铆足了劲干,至少也要一个星期。干吧!别说几十亩,就是几百亩,今年也要把它拿下。只要弯下腰,使足劲,就不怕制不服它。卓玛加布操起镢头开挖, 众人一齐跟上。尘沙扬起处,一群人开始了面朝泥土背朝天的躬身劳作,一次次俯下身去,一次次直起腰来,再一次次俯下身去,像农民朝拜土地一样,虔诚地把草籽、汗水连同绿色的心愿一同交付给了这片冈底斯牦牛一样尚未得到驯化的沙地。整整6天的时间,他们往那片沙岗上足足撒了1000多斤草籽。

草种撒下之后便是等待,等待着雨水降下,等待着草籽发芽吐绿。每隔几天,卓玛加布就开车过去看一眼。果然是天公作美,一场春雨降下来不久,沙岗上就现出了毛茸茸的绿。密密麻麻的草芽子拱得卓玛加布心里直痒痒。“成功啦!”他在心里暗暗地喊。这回可以安心地把厂子里的事情料理一下了,等夏天来临时再来欣赏一下满坡翠绿吧!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时至8月,他才从日常的工作中抽出身来,急急火火地开车去看草。结果,他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满目青葱,远远望去,映入眼帘的仍旧是一片焦黄。为什么会是这样?当他走到近前时才发现,已经长到指头长的小草被灼热的沙滩烤焦了,留下了一垄垄失去水分和绿色的残骸。一战告败,半年的期盼和一年的好时机就此错过!

为了再战成功,第二年卓玛加布特意把华尔藏请来制定稳妥方案,并进行现场指导。这回,他们打了一套组合拳。将披碱草、燕麦和高原柳间种、混种在一起。披碱草的种子是华尔藏从若尔盖带过来的,柳树是本地最易成活的品种,且棵棵柳苗带着完整的根系,燕麦的成本虽然高一些,却是著名的克沙高手。在种法上也加了难度,树和草不仅要“坐水”种,还要施上农家肥。这样一来,保活的柳树给麦、草遮阴,避免了艳阳和沙土的灼烧;燕麦又可以给披碱草打掩护,让它们顺利度过生命中的脆弱期, 一旦披碱草成活、成长起来,可是最难对付的主儿——风沙和干旱都不惧怕。

这一次是真的成功了。这次,他带人在沙岗上栽下的2000棵红柳树苗和撒下的2000斤草籽,都变成了黄河边不会泯灭的绿色,曾经光秃秃一片的山丘,已是树草葳蕤,一派生机。

沙岗像一面绿色的生态之旗,飘扬在阿万仓湿地的核心区域,昭示着人类关于生态保护理念的胜利,也感召着周边牧民生态保护意识的升级。首块沙地的治理成功,使卓玛加布的形象在牧民的心中又有了新的高度。于是,不断有牧民来向他请教治理草原退化、沙化的经验,有的干脆直接邀请卓玛加布到自己的草场上进行治沙。欧拉乡欧琼三队的19家牧民联合起来选出代表到阿万仓邀请卓玛加布。针对那块横跨几家草场的沙化地带,卓玛加布采取了黄河边上用过的方法,结果一试成功,不到两年时间, 草场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有的样貌。由于暂时停牧,甚至比其他地 方的草长势更旺盛。

自 2015 年至2020年间,俞成辉一共来了阿万仓多少次卓玛加布并不知道,但俞成辉专程到牧场来看他4次他都清楚记得, 每一次的情形和对他讲了什么,他也清楚记得。特别是2016 年在他村里召开的那次现场会,已经成了激励他在生态保护之路坚定走下去的精神动力。这些年,每当他感到个人力量的单薄、孤独和迷茫时,他会想起俞成辉对他说的那句话:“你是我们甘南人的代表,你正在努力实现的事情也正是我们甘南的理想和抱负!好好干吧,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支持你!”每次想起,他都能真切感到,和他共同为黄河源头的生态坚守和战斗的,绝不是孤孤单单的自己。

是的,阿万仓湿地,这是全国人民的水源地,这是黄河上游重要的生态保护屏障,不仅卓玛加布在心心念念地关注,甘南州、甘肃省乃至全国都在关注着它。其实,在卓玛加布无法目睹的广大区域,一个庞大的生态保护计划早已在悄悄推进。仅“十三五” 期间,国家发改委等相关部委就先后批复了一系列规划和方案用于生态保护。相比国家层面,卓玛加布每年从个人账户上拿出的二三十万元用于义务植树和种草的钱,可谓沧海一粟,虽然少, 却一样闪着责任和使命的光芒。

2013年至2020年,玛曲县也不断加大投入用于沙化地、“黑 土滩”、退化草地的治理、退牧还草的奖补、黄河河堤的护坡、流域的绿化固化、河道乱采乱挖的治理、鼠害的防治等等,使265万亩脆弱草场实现了禁牧;1023万亩草原实现了减牧后的畜草平衡,10.21 万亩沙化草地和 87.6万亩“黑土滩”退化草场的生态得以恢复,100 平方公里的国家沙化土地封禁保护区得以设立……推动这一大串数字每年、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的人,也不仅是卓玛加布自己,还有那么多每天忙于全县生产生活和各种机构正常运转的行政管理人员,那么多项目的设计者和推动者,那么多本地或外来的科技人员和工程技术人员,那么多和卓玛加布一样在湿地上辛勤劳作的人——1000多名生态护林员,100多名草原管护人员、300多名动物防疫员以及没有确切数字的专业的和业余为保护环境工作的人们。当黄河水变得丰盈清澈、天空变得湛蓝如洗、草原变得繁盛华美,所有人的面孔都会隐没在高原美丽的风景背后,荣耀永远只属于这片高原。

就在卓玛加布醉心于阿万仓湿地的沙化治理,并取得了可喜成果的这几年,甘南州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有人形容是“翻天覆地”,也有人不同意,认为这样的表述太平庸,也不贴切,应该说“换了人间”。不知者,认为这是甘南人夸自己的溢美之词;知情者很理解说话人的心情,回以会心、莞尔一笑。这一笑里内涵丰富,有认同的成分,也有自豪的成分。

到2020年底,甘南州与“环境革命”相配套的,或者说由 “环境革命”派生出来的生态文明小康村建设已经完成了50%以上。好像不留意间一个个小康村便已拔地而起,农家乐、牧家乐、民族特色小康村,从内到外、不可置疑地佐证着广大农牧民生活的巨大变化。

一晃,达珞已经搬进新家有两年的时间了。两年来,他基本没有变换过自己的表情——只要醒着就会微笑着。他老婆在一旁可以做证,自从搬进新家之后,就没再见他忧愁。达珞的老婆有典型的藏族女人特点,偏于收敛和腼腆,当丈夫和别人说话时基本采取回避和不参与的态度,大部分时间低垂着目光。但说到丈夫的表情时,她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藏语和其他语言一样,有一些表述是不可直译的,只可意会。她的话,大概的意思就是,她丈夫这一辈子基本就是两张脸,前半生一张,是忧愁;这几年 一张,是欢喜,泾渭分明。问达珞为什么这样,感觉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时,达珞仍然是微笑,只不过这个微笑的幅度更大一些,有了一点儿灿烂的味道。达珞不会说“天翻地覆”或“换了人间” 那样高度概括但很抽象的词。他正了正坐姿,慢悠悠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达珞可能是天生的慢性子。看他的样子,很像一头吃草的牦牛,不慌不忙,不受外界或别人情绪的干扰。当初,他从青海老家只身来到阿万仓的草山上挖虫草时,估计也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别人是争是抢,是走是跑,是在这个山头还是那个山头,独行还是结伴,也不管远处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似乎永远是一个节奏、一个状态,一个固定的路线。不慌不忙地找,不慌不忙地挖,挖到了也没有手舞足蹈的兴奋,没挖到也没有气急败坏的沮丧。

那时,这里的山上虫草多,先前来过的人都说每一个“采挖 季”下来都能挖不少,可以赚到很多钱。那时的物价低,虫草价格也低,每根5角钱,和现在每根20元比,简直太贱了,但收入却不算低,以数量的大换取收益上的多。挖虫草的人很多都是外地来的,想挖虫草,向当地牧民交付一定的费用,就可以自由采挖了。因为有很大一块成本,所以只有挖过一定的量才能赚到钱。一般情况下,赚钱还是不成问题的,但达珞的情况不属于一般情况。

或许是运气不好,或许是不熟悉地形,或许是不够灵活,或许是眼睛不够敏锐,反正别人总是能挖到很多,而达珞挖到的很 少。多年之后,达珞把自己挖不多虫草的原因归结为自己的眼睛不够“尖”。他回忆,有一次另一个挖虫草的人站在达珞身后看着达珞挖虫草,结果达珞趴在地上都没看见的虫草却被那人看见了。

达珞来阿万仓挖虫草时,是投奔在县城里工作的亲戚,临时落个脚,等挖到了虫草立即回家复命或“衣锦还乡”。可是,挖不到那么多虫草就有些尴尬。采挖季节已经结束,达珞盘点一下总收入,去掉支付牧场主的草场费之外,还不够回家的路费。咋办呢?亲戚宅心仁厚:“谁让咱们是亲戚呢!这样吧,先别回去啦,这半年你可以暂时住在我这里,到外边打点零工,赚点生活费。到明年挖虫草的季节再挖一年,没准儿运气好就可以拿着这笔钱回老家了。”

第二年,牧场主的费用涨到了3000元。达珞苦苦寻找了两个月虫草,不但没有赚到钱,还亏掉了600元。这回更无颜见江东父老啦。亲戚灵机一动,干脆给达珞介绍一个对象在这里安家落户吧。于是,达珞与普考在 2001年见面了。这对曾经在一块草场上挖虫草的伙伴,过去走到对面不相逢,无缘在草山上相遇共度过浪漫时光;这之后因为命运的安排,却要在婚姻里相守,不离不弃携手艰难困苦的岁月。

按照藏族的风俗,一个远离故乡的单身汉本应该入赘女方家, 做一个上门女婿,与这个大家庭一起生活。但达珞和普考的婚姻却有一点儿奇怪,达珞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单独把普考从原来家庭里分离出来,组成了经济和生活上独立的小家庭。结婚时,达珞住在玛曲县城的亲戚扮演了婆家,派车把普考从牧场接到城里转了一圈,就算嫁到了婆家。然后夫妻俩再从城里回到牧场普考的家中,一同住进了普考娘家屋子旁边的帐篷,便完成了一个小家庭的组建。

普考的原生家庭成员众多,有父母,还有五个兄弟姊妹。结婚后,父母把普卡在家时应得的200亩草场和20头牛分给了她, 这就是夫妻俩的全部财产。由于达珞是一个彻底的无产者,夫妻俩只能守着这20头牛过日子。最初夫妻俩的生活还过得去。所谓的过得去,就是刚好够吃饭,添一件衣服、置办一件家具甚至买几副筷子和碗的余钱也没有。当然,就更不敢要孩子啦。20头牛,对于一个牧户来说,基数太小了,卖一头少一头,以后翻身的机会也就会少一些,所以每年只能卖一两头。夫妻俩商量好, 这两年先过过紧日子,让这20头牛繁殖两年,等数量稍多一点时再卖掉多出来的,换点钱,添置一点生活用品,然后生个娃娃……话音刚落,第二年春天来了。春天是万物生发的季节,也是病毒、病菌大量滋生的季节。但这个春天没有什么特殊的生发,只是病毒开始了大规模暴发,闹起了大规模的瘟疫。达珞家的20头牦牛,一头接一头地死去,最后只剩下两头。

本来还有一点光亮的生活,这下子彻底进入了黑暗。一贫如洗的两个人,连饭都吃不上了。想打工,离最近的阿万仓镇还有30公里,先别问能否打到,就是这个没有交通工具也没有路的30公里都难以逾越。不打工,在这草原上靠什么挣钱糊口?靠低保。两个彻底的无产者、无收入者很顺利地成为村子的低保户;不足部分,只能靠普考父母的接济。接济就是饿不死就行,哪里可以饱足?夫妻俩有时吃过简单的晚饭,家里就不再有一把青稞面、一粒酥油,睡不着觉时就要挖空心思地想明天的早饭怎么解决。说睡觉,也无法睡一个像样的觉。帐篷里从来就没有过一套像样的被褥,盖的是结婚时普考父母给做的那身藏袍。其他季节都好对付,可是到了冬天,那真叫难过,北风一吹,单薄的帐篷里寒彻骨髓。

屋漏偏来连阴雨。结婚的第四年,他们不小心生了大儿子;过了几年,不小心又生了小儿子。两口之家都难以维持,几年间又添了两张吃饭的嘴。孩子出生后,父母、亲戚对这个家庭的关注骤然增多,时不时就会送过来些食物和衣物。

说达珞的性格像牦牛,就是因为他比一般人有超乎寻常的耐力。就是困苦到这样的程度,他也没有去找过村里或乡里,自己埋下头硬挺着。有一年,春节前夕,村支书听村里人说达珞家日子过得很贫困,特意带了点慰问品过来看看。进来一看这个情景, 当时眼泪就流了下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在自己的身上浑身上下搜,连硬币都搜出来了,凑了700多元钱,一分不留地给了普考。达珞说,那一年的春节,感觉那是这辈子过得最幸福的一个春节。

面对这样艰难的日子,普考暗地里不知道偷偷地哭了多少次。她曾在心里不断地抱怨命运,这辈子让自己遇到了一个啥本事也没有的男人。很多次,她想到了离婚,可是她父母坚决反对:“一个妇女,安守丈夫和家庭是最起码的道德。况且你们还有两个孩 子,看在孩子的分上,也不能离婚啊!”

达珞和普考的困难是在2015年被广泛关注的。那一年,甘南州开展“全域无垃圾”工作,干部们需要对所有乡村和牧户进行包保,全方位、全覆盖,一户不落。当干部们入户到达珞家的时候,被这个家庭的脏乱和简陋惊呆了。但干部们是为环境整洁、卫生而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动员达珞和普考讲究个人和环境卫生。最起码要衣着整洁、物见本色、物品摆放有序,还要清除屋内外的各种垃圾……听干部们一项项交代,普考不但沉默、无动于衷,而且坐在那里哭上了。干部们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帮着打扫起卫生。里里外外忙了大半天,把他们认为应该做的都做了。可是回 头一看,这个家给人的感觉依然脏乱、破败如旧,似乎他们半晌的劳作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

几个人这时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普考为什么哭而不动,因为怎么收拾也不会有效果。原来是根子上、底子上的问题。是啊,就算你再勤奋、再要强、再能干,能把一个快要腐烂的帐篷擦出本色吗?能把牛粪泥抹出的墙擦出砖瓦的质感吗?能把泥土的地面擦得没有灰尘吗?后来,在一次全州干部视频大会上听俞成辉讲“要以摧枯拉朽之势,伤筋动骨之痛,求脱胎换骨之变”时,他们似乎更理解了“全域无垃圾”的深意和未来指向;也更知道了消灭“视觉贫困”和“视觉垃圾”的难度。如果没有骨子里、灵魂上、内在的根本变化,是不会有可靠的、长久的视觉变化。如果不抛弃长期以来一直保持的落后生活方式、生存状态和思维理念,就不可能有本质上的变化,更谈不上脱胎换骨。

达珞的变化就是从2015年开始的。鉴于达珞和普考的困难, 玛曲县先从他的生活来源入手,给夫妻俩安排了保洁员的公益岗。有了收入,就有了好好生活的能力和愿望;之后,便安排两个孩子上学。这才是这个家庭的根本出路,假如孩子这样荒废下去, 没有文化、没有知识不说,将来到了独立生活的年龄,没有自主生活意志、没有资产或资本、没有走出牧场的路,不认藏文不懂汉语没有可以和外界交流的能力,连打工的机会都没有,靠什么维持生活?靠什么改变生活状态和命运?2017 年,国家精准扶贫战略实施后,达珞家又被确定为建档立卡户,经济上的补贴进一步加大,日子过得更有起色。

达珞家真正的“脱胎换骨”还是2019年居家迁出牧场进入集中搬迁点的新家之后。那年,州里动员草原上的牧民迁出牧区, “让孩子上学,让老人养老,让世代居无定所的牧民有房住”,只留下少数牧民在草原看护牛羊。当时很多人不愿意接受这个安排,觉得世世代代都那么过来了,没有必要改变,和大城市比,牧区条件是很落后,可是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孩子不识字并不耽误放牧,老人不住好房子也能挺得住。“你不把苦当苦就不苦,不把穷当穷就不穷,不把脏当脏就不脏……难道只是为了环 境卫生就让我们迁出世代生活的草原吗?”可是达珞和普考二话不说第一个报名要求迁居。他们真正理解深陷泥淖的苦楚——想 “出”无路,想“叩”无门。如果能够选择,他们永生永世都不想重回那种无助的困境。

对于20年来一直住在单薄、潮湿帐篷里的达珞一家来说,自己只花 3万元就建起来的大房子,简直就像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一个占地达一亩的大院子,气宇轩昂的大门是“公家”免费给修建的;院子里有正房还有偏房,正房是会客和日常活动大厅, 偏房是夫妻和两个孩子的卧房;还有一个水冲厕所和洗浴间…… 刚搬进来的那天,夫妻俩都蒙了,感觉一切都不是现实,像是在做梦。不仅房子宽敞、明亮,里边的东西也一应俱全,怎么啥都是现成的?沙发、茶几、精致的铸铁炉子、烧水用的不锈钢水壶、崭新的被褥、毛巾和香皂……最让他们想不到的还有两盘饼子。

住进新房之后,夫妻俩每天做完小区的保洁工作回来就一遍遍收拾屋子。特别是普考,家里的物品每天要擦好几次,本来已经一尘不染的炉子和水壶,只要没事就用抹布擦几下。丈夫干完外边的活计,进屋一看,普考还在东擦西抹,丈夫知道妻子的心思,本不想说,但还是来了这么一句:“抹个啥呢?你是把擦东西当享受啦?”于是,普考就以当初出嫁时的表情莞尔一笑。这 一笑,屋子和日子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了。(待续)

【连载】长篇报告文学《躬身》(一) - 天天要闻

任林举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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