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以伊大战，伊朗明显吃亏。许多人就此言之凿凿，伊朗政权摇摇欲坠、崩溃在即。我并不这么认为，现在断言神权伊朗行将入土，还为之尚早。
我们结合所有历史经验，不难发现，一个政权的覆灭主要有三种可能。
一是体制内的演变。通过内部出现有威望又倾向于变革的领导人来进行改革，实现架构的重组或权力的让渡。
此种可能典型代表是戈尔巴乔夫。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是政治开放和经济转型，奈何苏联积重难返，非戈氏一人所能回天。当改革失败后，他也懂得审时度势，也算顺应潮流与民意。
这应该是最理想的方式，相对和平，不易让国家陷入混乱。
那么在伊朗可能出现这种人物吗？
伊朗并非没有改革派，而是很多。比如前总统哈塔米和鲁哈尼，以及他们政府内诸多高官，像扎里夫（鲁哈尼的外交部长）、塔贾扎德（哈塔米的内郑部长）等等。
可是这些人现在去哪了？
统统被打入了冷宫。不是被彻底边缘化，就是入狱服刑。
这就是他们遇到的共同问题，即伊斯兰制度对变革的免疫。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建立后，就通过宪法结构、权力安排、宗教机制和安全控制等多个方面，设计出了一套对内部变革自动免疫的机制。这意味着，即使国内有强烈的改革需求，制度本身也能通过各种方式延缓、吸收或压制变革压力，确保神权统治的核心不被撼动。
不同于我们一般所理解，伊朗这种神权国家存在两个系统。表面上是民选系统，这个系统是可以被批评、被更替的。但内核是神权系统，是不受制约，稳定而不可动摇的。
所以历年来我们不时能看到改革派通过民选上台，有人就会以为伊朗有变革的希望了。但实际上呢，民选系统想要制定的所有法律、政策，都要经过12人的“守护委员会”审查。伊朗宪法的首要目标是“维护伊斯兰制度的纯洁性”，神职人员以此审查是否符合伊斯兰教义与宪法。这直接就从源头上掐死了改革派施展手脚的空间。
此外，伊朗的司法、军队、安全部门，以及媒体与话语控制，全部掌握在神职人员手中。
就是说，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只是顶着个共和国的名头，实际机制是民主外壳+神权核心。在压力增加时，这种制度设计允许在一定范围内放松管理，于是我们看到了哈塔米、鲁哈尼的上台。然后等压力减缓，或是这些人犯错后，再用神权系统收回改革空间。如此周而复始，瓦解一代代改革派的信心，削弱他们意志的积聚。
这就是伊朗体制设计的巧妙之处：允许有限改革表象以吸收不满，却用结构性封锁来防止真正的变革发生。
对比苏联呢，完全不同。戈尔巴乔夫上台时，党内几乎没有对手，他可以杀伐决断，拥有很大的决策权。但这在当下伊朗不可能出现，因此伊朗难以出现戈尔巴乔夫，没有那个环境。没有戈尔巴乔夫式的人物，指望伊朗自身的演变也就无从谈起。
第二种可能是民众抗议造成制度的突然崩溃。这是较为普遍的一种方式，伊朗本国就是典型案例。
巴列维王朝的统治引发大规模群众抗议，军队镇压抗议失败，伊朗君主制迅速崩溃，政权被伊斯兰教士接管。此外还有苏联解体、2010的突尼斯茉莉花革命、2011年的埃及革命等等例子。
这种变化在伊朗可能发生吗？
民意上看是很有可能的。伊朗人民70%以上年龄低于40岁，他们没有经历过1979年那场革命，对神权体制也不信任。尤其是在城市里，中产、女性、年轻人对神权体制普遍报以敌视态度。你看这回以色列空袭，城市里报以欢迎的伊朗人大有人在，这是民意的体现。
但这并不足以造成神权制度的崩溃，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军队的态度。
伊斯兰革命时国王下令军队镇压抗议，但最终失败，原因是军队倒戈了。除了直属国王的帝国近卫队，国王亲卫队等少量精锐部队，当时伊朗陆军大量中下级士兵与许多军官拒绝开火或直接倒戈。整连、整营的士兵举白旗投降。当1979年2月11日，伊朗军方宣布中立，不再参与平息革命后——巴列维政权即刻崩溃。
可是现阶段，伊朗军队与当年情况已截然不同。今天的伊朗军队，军队不再是独立于神权体制的国家力量，而是制度本身的一部分，尤其是伊斯兰革命卫队，是一个类似党卫军+军政资本集团的权力核心。
革命卫队控制着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有需要，他们随时可以镇压民意。这个需要在哪呢，就出自于掌权的教士集团，而教士集团的意志直接来自于哈梅内伊。众所周知，神权制度与革命卫队是深度捆绑的，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不是简单的上下级，而是利益深嵌。
巴列维时期的伊朗军队多为贫苦子弟，与普通民众有天然联系，忠于王室的意识淡薄，在心理上不愿镇压“同类”。今天的革命卫队与民众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革命卫队不仅是军队，还是个巨大的经济帝国，他们控制着三分之一以上的伊朗经济命脉，相当于国中之国。若神权垮台，军队将同时失去经济与政治特权。所以哈梅内伊有事儿就是革命卫队有事儿，哈梅内伊被清算革命卫队必然也被清算，你说他们能不卖命吗？
这也是伊朗神权制度免疫内部变革的另一个重点，对革命卫队的思想教育与控制极为紧密。这些意识形态军队反对所有形式的政治妥协，他们不是政权的潜在威胁，而是政权的核心保险。但凡革命卫队稍有不忠，哈梅内伊早就被推翻了，还等到今天。
但另一方面，除了革命卫队之外，伊朗军队还有另一大构成，就是他们的正规军。正规军是继承自巴列维时代的传统军队，他们政治参与度较低，宗教色彩较弱。这支军队的态度，显然是比革命卫队中立很多的。
那么正规军有可能拒绝执行命令，甚至发动政变吗？
从历史上看，有过这种先例。1980年7月，大约700名空军与陆军军官带头发动“拯救伊朗大起义”，结果未遂，导致2000–4000人被肃清逮捕，数百人被处决。
1981年，革命卫队侦破一起空军中层企图轰炸霍梅尼住所的小规模哗变，多名将领被处决或监禁。
可惜那是几十年前了，当时是神权国家形成初期，霍梅尼尚未对军队形成完全掌控。此后他大大强化了正规军将领的忠诚度，主要通过三个手段：所有将官以上人事须由最高领袖或其军事办公室批准；高级军官需通过“伊斯兰虔诚审查”与“革命忠诚教育”；革命卫队或宗教监察系统在正规军中设有“思想指导与情报单位”。
通过这些控制，最高领袖能对任何军中异动进行有效遏制。不是说正规军所有人都对最高领袖有多忠诚，但在军中关键力量被革命卫队牢牢掌控的情况下，想要翻天是非常困难的。自从1981年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类事件，连传闻都没有。
以上，第二种可能，即通过民众抗议造成制度的突然崩溃，可能性是很低的，因为没有军队支持。如果真如内塔尼亚胡号召的那样，伊朗人民发动大起义，最大可能是出现叙利亚式内战，带来长期的混乱。
第三种可能，是外部压力导致系统崩溃，成功案例是萨达姆。但是这种可能性是最小的，以色列无法出动地面部队进攻伊朗，美国更加不可能。联合国也不会授权，欧盟、英国、土耳其等也不会参与此类战争。
这一点无需论证，如果您平时关心国际动态，自然明白所言非虚。历史上也从来没有过仅靠空中轰炸就推翻一个政权的成功案例，何况伊朗还是个那么大的国家。
那么说了这么多，难道神权制度就这么稳如泰山吗？当然不是，它最稳固的一环是哈梅内伊，最脆弱的一环也是哈梅内伊。老头86了，没两年可蹦跶了，接班人还不确定，这是最大的潜在变数。
哈梅内伊几年内撒手人寰是可以预期的事，即使苟延残喘下去，也难以理事了。被认为有可能的几个接班人，莱希已经身亡；哈梅内伊之子穆贾塔巴·哈梅内伊，合法性极低，人设也不行；阿里·拉里贾尼，快70了，影响力减退，声望不足。当然还有一些其他老牌神职人员，但这些人年龄偏大不说，内部也有矛盾，容易形成分裂。而革命卫队包括巴斯基民兵的忠诚以对哈梅内伊个人为主，未必对接班人自动转移。到时候他们对哪个忠诚，可要打上个大大的问号。
这种情况代入到我们古代王朝会更容易理解，几千年历史超过百年的王朝屈指可数，二三世而亡的政权多如牛毛。归根结底是人治的不确定性。开国皇帝强，不代表接班人一样强，更可能是大草包。无能之辈叠加上并不稳固的局面，灭亡没跑了。
当然有许多人会说直接炸死哈梅内伊，但被炸死和自然死亡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概念。这种行动效果很可能是适得其反的，整个国际社会都将会面临重大战略后果。细说的话得另外再写一篇，这里就不多谈了。
总之，领袖更替之时，也将是伊朗一次宪政危机+社会情绪爆发+权力再分配的多重叠加窗口。除非神权体制能预设强有力、被认可的继任人选——目前来看并没有。否则伊朗极可能陷入短期混乱乃至制度性动摇。到时候，很可能出现大规模抗议，社会运动再起。加上外部力量的干预、教士集团分裂、军队内讧升级，神权制度才是真的到头了。
但是在现阶段，不管被炸得多惨，神权伊朗还没到迅速崩溃那个临界点，伊朗人民还需要等待。这个等待，也不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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