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仗着千金小姐的身份,肆意欺辱过府里的落魄马夫。
一朝改朝换代,他成了乱臣贼子,弑君称帝。
当夜,我在逃荒路上被捉,押回他面前。
男人粗糙的手狠狠蹂躏着我的脚,轻笑,
“不是让朕给你洗脚吗?小姐抖什么?”
1
顾筠篡位了。
消息传来时,我吓得砸了手里的香炉。
丫鬟小桃瑟瑟发抖道,“小姐……跑吧,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呼吸急促,“一介马夫,怎么可能当了皇帝!你骗人!”
炎炎暑日,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昨日叛军攻城,听说有位阎王爷杀入宫去。
将昏君挑下龙椅,弑君称帝。
没想到,那人竟然是顾筠。
小桃已经哭着跪倒在我面前。
“当年他失踪时,挂着一身伤。应该早就死在逃荒路上了呀……”
“他这种夺了小姐清白的登徒子,若是还活着……”
“住口……”
我的呵斥显得苍白而无力。
片刻后,整个人颓然跌坐在椅子里。
思绪飘回到一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我不慎被家中庶妹下药,阴差阳错把顾筠给生扑了。
自那日起,便与他结下孽缘。
那时我们也偷偷摸摸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
当年的顾筠,是掏心掏肺对我的。
而我又是怎么对他的?
我身子一抖,想起狠心赶走他那晚,我说的话。
“玩玩而已,不过是一条野狗罢了,真以为本小姐喜欢你?”
“你……你敢说出去,本小姐就找人弄死你。”
“我劝你,现在就滚。”
当时,顾筠看我的眼神又冷又沉。
直到一个雨夜,关在后院罚跪的顾筠不见了。
我胆战心惊地等了一年,等来了北地乱军杀入王都的消息。
昔日被我羞辱的马夫,已然称帝了。
2
傍晚时分,我从太尉府中逃出来。
街上大乱。
一队队胡人骑着高头大马,在城中肆意搜捕“前朝余孽”。
毗邻的几所官宅燃起了熊熊大火。
长街上横尸遍地。
我爹被扣在皇宫没回来,怕是凶多吉少。
乱世之秋,谁也顾不得谁。
我穿着丫鬟的衣服在人群中穿梭。
耳边不时有胡人的叫嚷:“都把眼睁开了,陛下有令,全力搜捕太尉千金余温令。”
果然,顾筠那厮是冲我来的。
此刻,城中的汉人一股脑地往城外涌去。
我被裹挟在流民中,好不容易靠近了城墙。
待看清城楼之上的场景,瞳孔猛地紧缩。
城墙上,一道挺拔清隽的身影负手而立。
迎着微风。
俯视着下方繁华富饶的王都。
哪怕隔着很远,我也能认出他的身份。
顾筠。
如今的天下之主。
为了捉我一个小小的太尉千金,他竟亲自来了。
他锐利的目光在人海中逡巡。
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
我屏气凝神,只待城门口一对老夫妇与官兵吵起来,趁机逃窜出城门,抓住备好的骏马,一跃而上。
“驾!”
骏马高嘶,马蹄高抬。
冲散了一地的流民。
扬起缰绳之际,一道箭矢擦着我的黑发,搜地一声,掼入面前三寸的泥地里。
霎时间,树静。
风止。
我僵着身体,寸寸回过头。
只见城楼之上,那道清隽挺拔的身影再度弯弓搭箭,指向我的胸口。
风声烈烈,吹起了他天青色的衣角。
顾筠冷漠地笑了,“余温令,回来还是死,选一个。”
3
我从马上栽下来的时候,膝盖剐蹭掉了半层皮。
士兵随手将我一捆,丢上了囚车。
一路上,他们说着蹩脚的汉话。
一会儿是“喂狗”,一会儿是“车裂”。
我被这么一吓,很快晕了过去。
迷离间,我又梦到了顾筠阴魂不散的面孔,惊惧大喊:
“顾筠,我要把你丢去喂狗!”
言毕,我从梦中惊醒。
桌角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生姿。
一双暗沉好看的双眸隔着烛火望来。
暗含戏谑。
“士别三日,小姐的愿望,倒还真是一成不变。”
那道懒懒的调子,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阴凉温润。
瞬间将我从恍惚中拉回。
夜色浓稠。
顾筠穿了身浅青色的袍子,倚在床边。
清隽淡雅。
谈笑间,杀机不显。
此时我才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已然是当今的天下新主了。
顿时跌坐在地,垂下两滴绝望的眼泪。
他不会放过我的。
纵使当年顾筠曾将我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
可后来我做的那些事,足以叫他寒心。
我将手搭在他手腕上,颤着声音问道:“陛下可曾婚配?”
顾筠玩味地审视着我,粗糙的指腹摩挲过我的唇。
“婚配如何?不婚配又如何?”
“陛下是天下之主,要什么没有,自然不缺我一个,不如我们一别两宽——”
顾筠脸色急转直下,将我死死扼住。
“你敢跟朕一别两宽?”
他此刻的眼神又凶又恶,带着将我抽筋扒皮的戾气。
我被吓哭了,“你想如何?”
顾筠提着我的手腕压在了窗边,阴戾温柔道,“你夺我一次清白,我还你一次,最是公平。”
晚间微风拂过窗外的牡丹。
时有甘霖洒落。
我被强势地拉入一片潮热里,终于熬到云销雨霁。
也松了口气:“陛下是累了吗……咱们早些洗洗躺着罢。”
话落,音调骤然被撞得四分五裂。
顾筠轻笑道:“谁要与你洗洗躺着?既然管不住嘴,便堵上吧。”
当夜,我被锁入红帐中,堵住了嘴。
桌上的红烛彻夜不眠。
4
我醒来时,顾筠已经不见了踪影。
窗外细雨淋漓,小宫女的议论声从窗外飘进来。
“听说余太尉逃了。”
“里面的姑娘如何处置?”
“陛下要立胡人女子为夫人,自然不会留她。”
想起昨夜的混乱,我惊惧地打翻了床塌旁的水杯。
瓷器碎裂声止住了她们的话。
小宫女鱼贯而入,闷声伺候我穿衣。
眼神里布满同情。
大概……我快要死了吧。
我自知没什么本事,有如今的体面,全靠我爹。
他跑了,我也该早做打算了。
我本想去问问顾筠会如何处置我。
去的路上,被一红衣女子撞进了花圃。
沾了一身泥泞。
那女人风风火火,裙角缀满了叮当作响的铜铃。
暑夏时节,像一朵娇艳绽放的石榴花。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眉间蓄满不悦。
“她是谁?”
身旁的宫女回道:“回夫人,这位是陛下昨夜带回宫的女子。”
原来,她就是顾筠要立的皇后。
样貌与中原女子不同。
五官深邃,眉宇间可窥得一缕英气。
不过表情实在谈不上友善。
她冷嗤一声,“你们汉人女子一向矫揉造作,惹人生厌。”
“待会儿怕是又要同顾筠告状,说我推了你吧?”
我想爬起来,被她重新一脚揣进花圃里,栽了个狗吃屎。
“那便如你所愿,看顾筠是信你,还是信我。”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顾筠一身明黄,从远处走来。
眉宇间一片清濛。
皎然如玉。
待他走近,将我上下打量个遍,含着笑呵斥,“蠢货,滚回去,别在这里碍眼。”
瞧起来这人今天心情甚好,没什么责备之意。
我向来惜命,正要起身。
谁知女子突然抽出长鞭,溢出冷笑,“我要你死——”
顾筠唇角笑意一收,下一瞬,长鞭落在了顾筠的手背上。
白皙的皮肤上顿时浮现出一条赤红鞭痕。
所有人都吓傻了。
女子大叫:“顾筠!你可曾记得她对你做过的事?”
他淡淡遮住袖子,垂下目光,神色微冷。
“放心,忘不掉。只是现在放过她,未免太过便宜。”
随后,我便被人拉回了昨夜的住处。
5
我觉得我可能是中了暑。
回来后便缩在床上,蔫哒哒的滴水未进。
入夜,顾筠来了。
他穿了身玄色常服。
见我傻愣愣地缩在床上,轻笑出声,“余温令,不吃饭的臭毛病,又是什么时候添起来的?”
我神情潦倒,一言不发。
许是顾筠以为我矫情病又犯了,捏着我的下巴抬起来,“怎么?还要朕喂你?”
“宫里的饭食,是比不上你太尉府的东西。”
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
顾筠一日三餐照旧是寻常百姓的粥饭。
送来我这的,还加了几个可口的荤菜。
见我还是蔫哒哒的,顾筠耐性耗尽,将我从床下拖下来。
“吃东西——”
我被扯到了腿上的伤口,疼得眼泪都落下来。
这是摔进花圃里时不小心划的。
口子有点深。
不过我想着反正都要死了,治不治的也无所谓。
便没说。
顾筠看到我还在流血的伤口,神情一僵。
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突然掏出手帕朝我脸上胡乱擦了两把。
恼火道:
“闭嘴!不许哭!”
“疼就受着。”
“王凝之也是你能惹的?”
原来那个推倒我的女子叫王凝之。
我咬着唇,努力把哭声憋回去,最后喷出了几道鼻涕。
顾筠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像个被点燃了的炸药桶,对外面的人吼道:
“御医呢!叫御医立刻滚进来!”
……
也许是当上皇帝的人注定要精神错乱。
我跟在他身边短短三日,就被吓哭了好几次。
婢女小桃被顾筠抓紧宫来伺候我。
我们两个抱头痛哭。
小桃摸着我的胳膊,泪眼朦胧,“小姐,你怎么……胖了?”
我刚忍住的泪又落下来。
“他逼着我吃饭,不吃就要凌迟处死。”
小桃脸上出现了空白。
“所以……陛下他顿顿给您吃肉,衣服撕烂了换新的绫罗绸缎,还有小宫女伺候……跟从前过的日子一样。”
我也沉默了。
好像是这样的。
小桃眼睛一亮,“说明他对小姐还有情谊!”
我摇了摇头,“他恨我。”
一旦我沉浸在他的柔情里,顾筠便会嘴贱地提醒我:“余温令,朕讨厌你。”
然后再堂而皇之地欣赏我惊慌失措的表情,最后满意离去。
小桃摇摇头,还是觉得不对,思索片刻,“小姐,不如……您试探一下?”
到了晚上,我成功被小桃洗脑了。
目光游离地望着窗外。
等到了顾筠。
他今日眉宇间存着郁气,似乎刚跟大臣们吵过架。
一句话没说,便提着我扔进了帐子里。
我被摔得七荤八素,支支吾吾地骂道:“你……你个野狗,轻一点……”
顾筠解扣子的手一顿,俊眸微眯,“余温令,你吃错药了?”
“再闹腾一个试试?”
在他阴沉的注视下,我又狗胆包天地踹了他一脚。
结果下一秒,就被顾筠“就地正法”。
只听他恼火地说道:“就是野狗,你也得受着!”
他就像解开铁链的野狗,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
将我逼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救命啊……暴君——唔——”
顾筠恼火地捆住我。
“有本事别往朕身上爬!”
后半夜,我蔫巴巴地伏在他身上。
再也没力气闹腾了。
顾筠难得心情好,捋着我的黑发说:“明日给你爹写信,劝降。”
此时我才知道,我爹反了。
早在我被擒入宫之时,他便领着姨娘庶妹以及三千精兵,跑了。
6
自母亲离世那年,我的人生,便过得不那么尽如人意。
原本,我活在太尉府的庇护之下,还能自欺欺人地以为,我爹对我,有几分父女之情。
可如今,我成了无根的浮萍。
一连几日都丧气极了。
听闻顾筠和我爹的战事僵持了半个月。
两军打得不可开交。
顾筠亲自将我拎到书案前,逼我给我爹写信。
“就写,你要和亲。”
我卡了壳,墨水滴在纸面上,洇成一团。
“我……什么?”
顾筠惫懒地靠在美人榻上,玩着我的一缕黑发,张开一口阴恻恻的獠牙。
“说你对我情根深种,此生非我不可。”
“不然,我就把你爹的头砍下来,带回王都,拴在你裤腰带上。”
我吓得一抖,提醒道:“我爹还没称帝,不能叫和亲。”
顾筠脾气并不好:“你写不写?”
“写。”
我垂着头奋笔疾书。
洋洋洒洒的三千字,一大半都在写——爹,我爱惨了顾筠,离了他我真的会死。
一炷香后,顾筠盯着我的表白信,怒极反笑。
“你唤朕什么?”
我才意识到,我称他为——暴君。
正想逃,就被他卷着带进小榻上。
抱了个结实。
温凉的唇贴着我的颈子,轻轻汲取着我发间的味道。
“下次再叫暴君,就斩了你。”
他心情显然不错,将信扔出去。
“给余姚送去,他要不答应,就开打。”
转而捏着我肚子上的软肉,笑眯眯道:
“乖,再吃胖点,将来凌迟的时候,才能多剐几刀。”
……
我爹的回信还没收到,我的生辰就到了。
衣服紧了一圈,小桃忙着替我张罗新衣。
“小姐,生辰的事,您要跟陛下提呀……”
我摇了摇头,“有吃有穿就很好了。”
自从母亲过世后,我很久没过过生辰了。
顾筠自然是不知道的。
况且,他未必喜欢我呢。
何必徒增烦恼。
趁着小桃去给我做长寿面,我翻箱倒柜。
翻出了一些旧物。
都是那会儿我送给顾筠,或是顾筠送给我的。
其中有个卷了毛边的香囊。
原是一对。
我绣它们的时候,手被扎成了筛子。
后来,趁着顾筠睡着,我在他枕下偷偷塞了一个。
还顺走了他的一缕黑发塞在里面。
往事浮现,我宝贝般地摸了摸。
想把它再藏回去。
谁知顾筠来的这般猝不及防。
一进门便见到我坐在木箱子上,神情慌张。
顾筠净过手,将几只草编小鸟放在桌面上。
“过来。”
那是前几日我做梦时嘟囔的东西。
市井上一文钱一个,悬在窗下,被风一吹,跟真的小鸟一样。
我摇了摇头,半步不动。
顾筠笑了声,过来拉我。
“又闹什么脾气。”
啪嗒。
香囊从我屁股下面滚出来,掉在顾筠的脚边。
他的一双黑眸落在起了毛边的旧香囊上,定住不动了。
我下意识去抢,反被他先一步捡起,拿在手里把玩。
灯影幢幢。
灯芯垂进灯油中,爆开噼啪脆响。
顾筠的表情平静得可怕,像一汪幽寂的死潭。
无悲无喜。
好一会儿,他幽然问道:“余温令,这是什么意思?”
这香囊他自然是认识的。
我嗓子眼儿发堵,“一些旧物,你给我吧……”
顾筠冷笑出声,带着无尽的失望,“你不会以为,多年后,还能靠这些东西,从我这里拿到真心吧?”
一撮黑色的发丝从香囊里掉出来。
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筠彻底恼了。
我扑过去,扼住他的手腕小声哀求,“你别……这香囊我戴了三年,你还给我吧——”
我骨节都发了白,身子在微微发抖。
这是我最后的念想。
他不能……
顾筠轻而易举地挣开我的手,笑得讽刺。
“为何要戴三年?”
我嘴唇颤了颤,“因为我心悦你——”
“够了!”
顾筠捏着我的手腕挪到了他的小腹处,眼中的痛苦夹杂着戾气,理智全无。
“这道疤,全是拜你所赐。”
“当年既然要我的命,就该心狠一点,何必假手于人?”
我拼命想挣脱他的钳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没有害过你……”
今夜的这些话,终于将我们面前的平静撕开。
顾筠笑得讽刺。
“想同朕当结发夫妻,余温令,你做梦。”
说完,他将香囊连同那缕捆好的黑发,一同扔进了火里。
我尖叫一声,冲着火盆扑过去。
却被顾筠牢牢抱住。
纷乱的星子扬起。
朵朵火苗过后,化成了灰烬。
我终于崩溃了,哭得好不可怜。
顾筠语气寂寥。
“余温令,朕不会放你走的。”
“我受的那些苦,只是让你掉几滴眼泪,够可以了。”
7
那碗长寿面终归是没吃上。
小桃被关在门外,急得团团转。
屋内,顾筠禁锢着我,一遍遍问:“你还敢喜欢我?”
起初我是不肯说的,最后实在受不住,才可怜兮兮地说:“不敢了……不敢喜欢了。”
“再让我听见一次,就真的杀了你。”
三日后,顾筠离开了。
我病恹恹地躺了几日,除了睡觉就是发呆。
小桃哭成了泪人儿,“小姐,你到底哪不舒服啊?”
顾筠的人将宫殿四周围得固若金汤。
寻常人进不来。
小桃也出不去。
太医来诊过,说我只是累着了。
索性我能吃能睡,也没什么大碍。
只是不爱说话,小桃便松了口气。
几场闷雷过后,大雨倾盆而下。
王凝之亲自来了。
她如今还不是顾筠的皇后,可是宫中人人不敬重她。
王凝之坐在烛火中,晃动的光影遮住了她的面孔。
她一个侧目,便有人将一盒东西倒在了我的被褥上。
“当年你曾背着陛下,与他人私相授受。”
“这件事,他不知道吧?”
我看到亲自绣的帕子,脸色瞬间惨白。
那是当年我送给李家公子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凝之笑得畅快,“可怜顾筠投军,生死状都签了,只为来日风光娶你。”
“你不喜欢他,大可说明白,一了百了,何必水性杨花背叛他?”
我头脑一片嗡鸣。
昔日顾筠离开后的那些耻辱记忆,一同涌现。
我慢慢捂住头,“不要再说了……”
“求你了,别说了……”
王凝之笑容轻蔑,“你同我演什么?”
“顾筠死狗一样趴在路边,差点活不成,怎么不见你掉一滴眼泪?”
不等我说话,便有人将我捆了。
“送回去吧,等陛下回来,就说……”
她看着我,笑了,“人跑了。”
8
我从顾筠的禁宫中昏过去,再醒来,已经回到了我爹身边。
经历长途颠簸,我短短几个月积攒的肥肉,不过半月就掉了个干净。
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见到我爹。
只有小桃陪着我,在简陋的军帐中挨饿受冻。
战事胶着。
没人顾得上我。
这一夜,小桃从帐外偷偷跑进来,献宝一样掏出一个热腾腾的包子。
“小姐,您吃点东西吧……”
她饿得小脸蜡黄,却一个劲儿往我手里塞。
不住地咽口水。
我掰了半个,递给小桃。
她却突然哭出来。
拼命地塞给我。
“小姐,你都吃掉吧……下月初,他们要把你嫁给李公子,到时候……”
小桃脸色煞白,哆嗦道:“小桃代你嫁,您吃饱了,用尽全身力气跑,别回头。”
我苍白着一张脸,摇摇头拒绝。
李公子李响。
我从前的未婚夫。
亦是王都数一数二的粮商。
他觊觎我多年,当年我将顾筠驱赶出王都后,被他知晓我并非完璧。
一怒之下他当着众宾客的面,对我极尽羞辱。
如今他怎么会轻易放过我?
小桃还有亲人,她不能死。
我不一样。
孑然一身。
便是明日就死了,也没什么。
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
……
9
一晃便到了出嫁这天。
我哄着小桃喝下了掺着迷药的酒。
并给她留下了一箱首饰。
由于战事紧张,婚礼并没有大办。
入夜帐中燃起了篝火。
腥臭的汗水味儿顺着盖头下面的缝隙钻进来。
我披着盖头,看不到前路,只觉身体越发虚弱,涌上来的恶心感占据了全部神思。
一路走来,不少人在谈论战事。
“听说那叛军首领御驾亲征了。”
“前几日那伙弟兄死在了淮河边上,希望今夜他们别打过来。”
我的出现很快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四周传来起哄声。
“李公子,你如今要什么没有,为何偏偏喜欢这破鞋?”
李响的笑声传来。
“你们没看过余小姐跳舞吧?”
“今夜我做东,让她给你们跳一场。”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昔日在王都,跟着李响招摇过市的公子们,都尝过了个中趣味。
毁在他们手中的女子,数不胜数。
今夜不过是另一场属于禽兽的狂欢。
“那洞房花烛……”
李响冷哼一声,“自然也是你们的,你们大可比比,今夜过后,她肚子里能怀上谁的孽种。”
我再也压不住胃里的恶心,吐了出来。
今日我爹不在。
继母和庶妹也不在。
整个帐中没有一个女眷。
我就像个垃圾,被随意丢给了别人。
毫无尊严。
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人依靠了。
只能握住发钗抵在脖子上,浑身都在抖。
我大概是活不成了。
乱世嘛,哪天不死人。
前半生我享尽荣华富贵,接济了不少百姓。
母亲教我的事,能做的,我都做了。
最后一次,我保住了小桃。
尽力了。
在他们将我拖入人群中前,帐外突然传来轰鸣。
一阵地动山摇过后,有人喊道:“快跑!顾筠打过来了!”
恐慌几乎是瞬间炸开的。
四周燃起了熊熊火焰。
帐中的人四散奔逃。
我被人群裹挟着,冲入了混乱的人流中。
险些跌在脚下,被人踩过去。
夜幕之下,马蹄声四起。
兵戈相接。
一声怒吼从遥远的黑夜中传来。
带着劈山震地之威。
“余温令,你敢跑!”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影如藏身于暗夜中的利刃。
锋锐毕露。
是顾筠!
穿着一身火红嫁衣的我,像是被钉死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顾筠骑着高头大马,提一柄长枪向我杀来。
渐渐近了。
我看清了他的样子。
玉面染血。
状如修罗。
他长枪一挥,将我挑上马。
让我几乎瞬间落入他宽厚的怀中。
浓郁的血腥气将我包绕。
不待我反应过来,便被一只颤抖的手狠狠捏住下巴,迫使我看向前方。
“那便是你的夫君吗?”
顾筠几乎癫狂。
提起长枪向前掷去。
枪头划破长空,贯穿黑暗,钉进李响的胸膛。
耳边的笑声冰冷至极。
“余温令,你嫁一次,我就杀一次。”
“他死了,这次,你还想嫁谁?”
风卷着尸体的腥气钻进了鼻腔。
我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
10
我好像做了很多噩梦。
我娘死的那年,正好天下大乱。
皇室凋敝。
我爹有了起兵造反的念头。
开始以我为诱饵,暗中接洽各路人马。
李响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从李响父亲的寿宴上回来时,恰逢天降大雨。
遍地泥泞。
府中新买来的马夫入府。
我从街口回来,管家便唤了顾筠过来给我当脚踏凳。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直到我踩在他宽阔挺实的背上,才知道他带着鞭伤。
被我一踩,鲜血便汩汩流出。
回去之后,那副场景便总是萦绕在脑海中,忘不掉。
小桃替我打听了他的情况来。
说顾筠回去,伤口溃烂流脓,整日高烧不退。
得不到休息不说,还要每日值守。
后来,宫中赏赐了一匹枣红小马。
我为争夺此马,不惜跟庶妹起了争执。
最终,我将小马牵回了偏院,并点了顾筠伺马。
一晃半载,小马被顾筠养的膘肥体壮。
顾筠也长了一些肉。
身体健硕。
样貌较京城的贵公子,也是不输的,常引得府中丫头面红耳赤。
顾筠对我倒还算恭敬。
每隔七日将马牵出来,带我出门遛马。
颠得屁股疼不说,还要忍受风吹日晒。
顾筠回回都要忍受我的脾气和牢骚。
还会因为不接茬,被我扣月钱。
那会儿,父亲已经动了将我许配给李响的主意。
庶妹与我积怨已久,趁机在宴会上给我下了药。
我慌不择路,不得已夺了顾筠的清白。
事发那天,顾筠坐在床边,久久未动。
他身上还遗留着我的痕迹,像个失足的良家少年。
手腕上还带着被我捆出来的痕迹。
他沉默半晌,掏出一块品质低劣的玉佩,递给我。
“拿着。”
“我的命,是你的了。”
我又悔又惧,既不敢同他讲话,又不敢放他走。
忐忑难安。
后来才知道,他去报名从军了。
我见过顾筠的功夫,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顾筠依旧是那副少言寡语的样子。
却开始听我的话,顺着我。
我想要什么,他便给我什么。
我以为,我能等他几年。
可没想到,变故来得这样快。
我爹在继母的推波助澜下,开始替我同李家议亲。
直到那日,我和顾筠的关系,被发现了。
那日顾筠回府,不知府中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暗卫。
只要他敢纠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站在顾筠身前,将他送我的东西一股脑扔在地上。
“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我腻了,你有多远滚多远。”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违心话。
顾筠站在雨中,乌沉的眼睛黏在我身上。
久久未动。
恰巧天边一道惊雷炸开,大雨倾盆。
他勾起一丝轻蔑的弧度,“小姐,我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我狠狠抽了他一鞭子,“滚!”
再后来,顾筠消失了。
我被送入李府。
被李响当众羞辱后,又遣送了回来。
自那日后,我便困在闺阁中,再也没出过庭院半步。
11
梦魇又冷又长。
梦中李响拽下我外套的那一刻,我尖叫一声,惊醒了。
窗外电闪雷鸣。
床边的人影被我拽住衣袖,一言不发。
待看清顾筠的面孔之后,我慢慢松懈下来。
李响,已经被他杀了。
一时间,气氛沉默下来。
“我杀了你的夫君,你不理我也正常。”
顾筠幽幽的声音传来,指腹轻轻摸着我的唇,“余温令,你就当我疯了。”
“这辈子,我不娶,你别嫁,就这么过吧。”
我正要开口,顾筠的掌心便贴在了我的小腹上。
“你怀了他的孩子,别乱动。”
我的思路被这句话打断。
终于从浑噩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怔怔地盯着小腹。
孩子……
我脸色瞬间煞白,难怪这一个月来,我食欲不振。
可顾筠竟然以为,是李响的?
“你……把手拿开……轻一些……别碰我。”
顾筠讽笑出声,“我没那么下作……让你生下来又何妨?”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能看见他眼底浓浓的嫉妒。
他想一刀捅死我。
我小心地拉开了一段距离,小声说:“顾筠,这孩子,是你的。”
顾筠表情一僵。
“你说什么?”
“我和李响没有关系……我没有逃,是王凝之送我走的。我爹想靠我和李响联姻,笼络权势。如果你不来……我差点……”
我怕得打了个哆嗦,没有说下去。
室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顾筠突然站起来,后退几步。
冷冷盯着我。
逐字逐句说道:
“朕说了,不论谁的,都让你生下来,你没听明白吗?”
我怯生生地望着他,有些无措。
“我……听明白了。”
“……”
“所以……你没必要诓朕。”
顾筠说的是陈述句。
眼神渐渐幽暗下来。
像一头蛰伏很久的饿狼。
将我死死盯住。
突然,他低骂一声“草!”
转头怒吼道:“御医呢?叫他们给朕滚回来!”
……
今晚顾筠的脾气十分暴躁。
殿中跪满了御医。
各个急得满头是汗。
为首的老爷子语重心长道:“陛下,您饶了老臣吧……今夜诊了二十遍了,姑娘身体太瘦,吃点东西补上去就行。最重要的,姑娘可千万不要受惊了……”
我这才知道,我昏迷的时候,顾筠已经抓着这群老爷子,挨个问了个遍。
如今又问了一遍。
老御医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阴晴不定的顾筠。
这下所有人都听出来了。
他是指,顾筠过于暴躁。
直到深夜,殿中才安静下来。
顾筠自从刚才之后,便没再说话。
沉着脸坐在灯影找不到的地方,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顾筠。”
“干嘛?”
他声音有些低哑,带着淡淡的自厌。
“我睡不着。”
顾筠的身影这才动了动,坐到我身边来。
“闭上眼,别看我,睡吧。”
我感知道熟悉的气息,将头慢慢靠了过去。
很快陷入了沉睡。
12(顾筠视角)
顾筠从殿中出来,清晨的寒露落在肩头。
带来一片湿凉。
像极了那年冬,他逃出王都时的场景。
余温令已经睡着了。
他独自坐在偌大的宫殿前,将掌心中的香囊翻了一遍又一遍。
心如同在火上炙烤。
心腹从背后匆匆行来,“陛下,王凝之身边确实还藏有一支人手,行踪隐秘,难以探查。姑娘的事,确实是她的手笔。”
顾筠嗯了一声。
自始至终,他都了解余温令。
以她的能耐,跑不出皇城。
于乱军之中的那一声怒吼,是怒她不晓得逃命,差点葬身乱刀之下。
亦是怒她不过月余,便敢嫁与他人,再骗他一次。
可今夜从余温令的言谈举止中,顾筠又产生了新的念头。
她有事瞒着自己。
正如他当年差点命丧黄泉,其中凶险不想让她知道一样。
顾筠握紧了手中的香囊,语气阴森。
“余姚李响尚在狱中,去查。”
“当年朕离开后,他们做了什么。”
“此事,要不择手段。”
心腹听明白了。
重刑拷打之下,不等太阳升起,便会有定论。
陛下这是等不到天亮了。
月白如练,扑洒在殿前的青石砖上,勾勒出顾筠模糊的身影。
他想起了当年,自己从太尉府离开时的场景。
刚出城,就遭遇追杀,他造人暗算,差点被马拖行致死。
九死一生,逃往异乡。
彼时他不相信余温令会无情至此。
直到看见太尉府标识。
对方的隐卫招式毒辣,差点废掉他的一双腿。
时至今日,他的双膝,还会因为阴雨缠绵而隐隐作痛。
倘若那日阿令所说的话,并非出于真心。
他走后,阿令又会经历什么?
顾筠的心像是被巨石压住。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挤压尽了胸腔里的空气。
沉闷变成了隐痛。
愈演愈烈。
他从未觉得一个夜晚如此漫长,长到看不见前路,看不到光。
东方破晓。
心腹的脚步声落在身后。
“陛下,人在断气前,招了。”
“姑娘她……”
后面的话,像是突然隔了一层膜。
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卷起一股飓风,浩然席卷了他的理智。
他只记住了一句话。
“李响因姑娘不洁,当众羞辱。”
羞辱的细节,字字句句,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入了他的骨肉。
顾筠胸腔一痛,突然呕出一口血来。
“陛下!”
顾筠挥开他的手,撑着白玉石柱勉强起身。
如堕冰窖。
这便是她不肯同他冰释前嫌的原因。
这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
李响对她施加的侮辱,便是令她宁愿去死,也不肯同他说明白这些。
顾筠双眸猩红,一双眼睛迸射出硕硕寒光。
“今后天下,若有谁敢嘲女子不洁,施以剐刑。”
“李氏父子,抛去荒野喂狗。”
“族人,仗杀。”
几则命令很快由隐卫之手,传入内官耳中。
宫人步履匆匆离去。
顾筠独留了余姚一命,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他。
朝阳初升。
艳红似血。
内官小心翼翼地走来,“陛下,该上朝了。”
顾筠坐着未动。
内官见顾筠手中那枚破旧的香囊,说:“这些旧物,可让宫中绣娘缝补。”
良久,长阶上传来一声轻叹。
“再也补不起来了……”
13
这几个月来,我的睡眠一向很浅。
几乎是天刚亮,我就醒了。
整个人躺在顾筠怀中。
暖烘烘的体温透过一层薄薄的寝衣传过来。
我动了动。
顾筠便立刻睁开了眼睛。
他好像沐浴过,身上是很香的皂角味儿。
就是脸色有些憔悴,眼下浮现出乌青。
顾筠揽住我的腰,轻轻一带。
将我抱得满满当当。
“阿令……”
他低低地唤着我,亲昵又缱绻。
我还处于混沌状态,嘟囔道:“有些事,我要同你说……”
“对不起。”
顾筠吻住了我。
有咸湿的眼泪落在我唇边。
我一怔,僵在原地。
明白了什么。
顾筠拥住我颤抖的身体,轻声说:“阿令,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
顾筠最近把政务搬来了我的寝宫。
一日三餐,与我同饮同食。
亲自照料我的起居。
这些事顾筠当年没少干,如今干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我清减的身段,又慢慢添了一些肉。
王凝之求见过几次,被顾筠拒之门外。
宫人私底下都在传,王凝之的皇后之位,怕是保不住了。
这些事,顾筠没有告诉我。
大殿四周被禁卫军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我身体惫懒,也不爱往外面跑。
一晃入了秋,暑热散去,风里夹杂了凉意。
清晨,顾筠从外头回来,将洗好的酸果子放进我手里。
我蹲在小炉旁,正拿着小锤凿核桃。
顾筠净过手,自然地将我双手捧在手心里,将我拉过去。
“小桃找到了。”
我心一紧,担忧地问:“她还好吗?”
当初那场混战,小桃不知去向。
我偶尔会在夜间惊醒,梦见小桃已葬身在乱军之中。
顾筠讳莫如深,“小桃要过几日才能来看你,不要着急。”
近来顾筠越发沉默寡言,仿佛有什么心事,可每每看着我,眼神中又是藏不住的温情。
令我不好细问。
我偶然捕捉到他指腹上的针眼儿,“你做什么去了?”
顾筠凑过来,将我抱着一起倒在榻上。
懒洋洋地说道:
“没什么,累了,陪我躺会儿。”
我知道顾筠还在拓展疆土。
马上入冬,仗不好打。
他和一众谋士都想赶在天冷前,把几个边陲小国收拾服帖。
然而朝中局势,却不容乐观。
估计等不到冬天过去,朝中就会发生一场动乱。
这种情形下,顾筠自然不会离开我半步。
又过了半个月,我始终见不到小桃。
向顾筠提起此事,他便用其他话题岔开。
我渐渐察觉出不对。
某日趁着顾筠离开,我溜出了大殿。
尾随宫人脚步,在一处偏僻的屋舍中,寻到了小桃。
许久不见,我差点没认出来。
昔日古灵精怪的少女,如今正缩在墙角。
睁着空茫的大眼睛,惊惧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紧,走过去,却只换来小桃惊恐的喊叫。
她身上皮肉完好无损。
看房屋中的摆设,应有尽有,并非是顾筠找人苛待她。
我慢慢走近,握住了小桃的手。
“小桃,是我,你别怕……”
小桃眨了眨眼,似乎过了好久,才认出我。
她死死扒住我的手,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少顷,嚎啕大哭。
“哥哥……我的哥哥……”
我拨开她凌乱的头发,心头发堵,“你的哥哥……怎么了?”
小桃说:“他被人吃掉了。”
14
黄昏,小桃睡着了。
我推开门,走出来。
门前站着顾筠的几位谋士。
我来不及同他们讲话,便冲到一旁的树下,吐得昏天黑地。
以人为食。
他们的军饷,竟然是人……
我匍匐在树下,轻声问:“是顾筠干的吗?”
几人对视一眼,“不是,是王方。”
王凝之的兄长。
“姑娘,王氏一党早已不受陛下管控。若非王凝之在宫中,她兄长早就反了。”
“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劝陛下出征。您留守宫中为质。待平定四海之后,再收拾王氏。”
四周鸦雀无声。
只剩下秋风吹来的一片落叶,绕着我们打了个旋,最后落在我面前。
我明白了顾筠这些天来的顾虑。
事情拖得越久,王氏的势力就会越发壮大。
唯有此法。
可若有差池,死的就是我。
谋士厉声道:
“姑娘甘愿让一群暴虐之徒掌控天下吗?”
“倘若开了豁口,中原千千万万的百姓,将沦为他们的口粮!”
我想起小桃空茫的眼睛,心中一痛。
如我苟且偷生,来日便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同小桃一样。
葬身他人之口。
我能做的,也就这么一点点了。
“好。”
“我愿意。”
……
顾筠要出征了。
他命人便将我的行囊收拾了出来,爱怜地摸着我的头发,
“阿令可曾到过江南?我们换个地方生活,你会喜欢的。”
想来,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我们离开宫城那日,便是他与王氏决裂之时。
届时上万顷绵延战火,将会在中原大地铺开。
百姓将再无宁日。
我笑了笑,靠近他怀里,压住了颤抖的手。
怎么不怕呢?
人在临死时,都会怕的。
顾筠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荷包,上面的图案似曾相识。
却有些别扭。
“阿令,这是我绣给你的。”
“上次……”
他说的应该是被焚毁的那个香囊。
我将它系在身上,拍了拍,“没关系,我不怪你。”
很快,到了大军开拔之日。
此时已至深秋,我的身子有些重了,夜里睡不安稳。
顾筠也没有睡。
他就这么抱着我,良久,轻声说:“阿令,放心睡吧,只要我活着,谁都欺负不了你。”
天明,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被一队隐卫护送,悄悄离开了宫殿。
按照顾筠的计划,我会在黎明时与他在城外汇合。
可是谋士已经派人调换了人手。
所以当顾筠领着大军出城时,并未在人群中看到我。
王都这一年的雨,下得格外密集。
我站在城楼上,迎着初生的朝阳,有些冷了。
我看着顾筠出现在城下,在人群中寻找我的身影,随后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陡然抬眼,看向城上。
我对着顾筠招了招手。
距离有些远。
我只看到顾筠的挣扎。
他第一瞬间朝我的方向跑过来。
没几步,便被一哄而上的将士们拦下。
他们低声说了什么。
大概就是:现在冲过来救我,不仅会惊动王氏,还会将我陷于危难之中。
顾筠脸色惨白,站在雨中。
不敢再近半步。
长街漫漫。
雨雾浓浓。
我们隔着雨幕遥遥相望。
顾筠好像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听不见。
随后,他率领大军,消失在远方。
这一年,原本该拉开的战火,止于一场绵绵的秋雨里。
无声无息。
15
眨眼冬去春来。
王都的百姓,并没有预想中那般安居乐业。
只因王凝之兄妹日益暴虐凶残。
流水一样的美人被送入宫中,又变成累累尸首,葬进了后山。
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
这日,我刚走进王凝之的宫中,便见王方提着染血的刀走出来,在门口跟我撞了个正着。
他扫了眼我的肚子,森严一笑。
“若是个皇子,陛下也算后继有人了。”
顾筠征战在外,王氏开始打起了我肚子里孩子的主意。
想着挟天子以令诸侯。
王凝之倚在床榻上,让人清理掉面前的血污和尸体,摇着扇子。
指挥我为她端茶递水。
“你们中原女子真是窝囊。死到临头,只会喊饶命。”
“我与你不同,不会与你们这些娇柔女子争风吃醋。我是要与顾筠坐拥天下的人。”
“如你这般见点血就手抖的女人,顾筠怎么可能喜欢?”
旁边的小宫女都快吓哭了。
我垂着眼睛,稳稳托着手中的茶盏,一言不发。
起初我也是怕的。
可许久过去,顾筠在战场上捷报频频。
已成燎原之势。
等王氏反应过来,已经不敢轻易动我了。
我们千里相隔,性命相托。
谁也离不开谁。
眨眼到了月底,传来了顾筠凯旋的消息。
王都的局势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禁军将整座皇城围得水泄不通。
我临盆在即,却被接到了王凝之的宫中。
从天亮等到天黑。
巍峨的宫殿矗立在暮色中,像一头蛰伏着的狰狞巨兽。
顾筠没能进宫来。
其实我也没能指望他顺利进宫。
双方势力到了这个份上,只能开打。
王凝之坐在殿中,有人进来报信。
“将军吩咐了,娘娘尽管拿捏住余温令母子的性命,待天亮自有分晓。”
王凝之一愣,把人叫住:
“你告诉哥哥,别杀顾筠,我喜欢他,我要留着当他的皇后。”
那人面露难色,却还是一点头退出去了。
王凝之重新躺回舒适地小榻上,“余温令,过来给我捶腿。”
此时殿中所有人的侍卫都退了出去。
只剩下几个平常服侍她的宫女。
我行动不便,被人搀扶着跪在了王凝之面前。
远处兵戈交接声越来越近。
杀声震天。
熊熊火焰烧开了夜幕,浇得天空一片通红。
我听见了王方的狞笑声。
“顾筠,你兵多又怎样,你妻儿在我手中。只要你乖乖去死,我便饶了她们。”
“否则,我便将她做成人彘,摆在我宫里。”
“陛下,撤吧!”
“只要放弃此地,王氏必败!”
“待您功成,如花美眷,要多少有多少……”
顾筠没有说话。
王凝之闭着眼睛,由着下人按揉着太阳穴,笑出声,
“你知道顾筠为了救你,中了多少箭吗?”
“只要他放弃救你,和城外大军汇合,我和哥哥必败。”
“可惜,他非要不知死活,闯进宫中。”
“那就别怪我——”
一柄金簪都陡然刺破了王凝之的喉咙。
她身后的宫女握着簪柄,双手都在抖。
鲜血顺着手腕汩汩留下来。
只是她胆子太小了,簪子刺歪了少许。
并不致命。
王凝之愤怒地瞪大了眼,张开嘴正要喊人。
我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握住她的手,将长簪推了进去。
事情只是发生在一瞬间。
殿中所有的宫女都傻了眼。
我说:“都愣着干什么?”
“想等着她叫来人,把你们都做成人彘吗?”
宫女在短暂地震惊过后,一哄而上。
昔日积攒的恐惧,怨愤,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众人齐心协力,压在王凝之身上。
直到她咽了气。
……
16
闭合的宫殿敞开了。
灯火幽暗。
伏尸遍地。
我畅通无阻地踩在染血的青石砖上,向前走去。
我看到了顾筠。
也看到了背对着我的王方。
随着我的靠近,四周渐渐诡异的平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抱着一个圆形的包裹,浑身染血,踉跄前行。
王方脸色大变,“谁把她放出来了?”
顾筠半跪在地,浑身都僵住了,染血的脸望向我这边。
急得破了音。
“阿令!回去!”
“都不许动!”
“别伤着她!”
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我将包裹朝着王方丢去。
吼道:
“王凝之已死!”
“王方,我身后是三千精兵,你已经被围了!”
声音在高屋建瓴之间回荡。
振起了天边的飞雀。
屋檐下的铜铃吹起了悦耳的清音。
我身后果然传来兵戈遁地之声。
是那仅存的几名宫女敲击出吨响。
包裹在地上滚动了两下,露出了本来面目。
王方信以为真,喉结一滚,撕心裂肺道:
“妹妹!”
“毒妇,我杀了你!”
至此,敌军大乱。
王方杀红了眼,提起长枪朝我奔来。
顾筠夺过将士手中的长弓。
挽弦如满月,嗖得一声。
将王方射了个对穿。
全场死寂。
晨光熹微。
我在一片死寂中,扯着嗓子喊道:
“后方仅余一百王氏亲卫,杀!”
我奋力推开尸体,跌跌撞撞朝着顾筠奔去。
身后,是叛军张开的漫天箭雨。
自苍穹洒落。
银光森森,宛若白昼。
我在箭雨中奔跑。
与迎战的将士们擦身而过。
那将士笑得张狂,“护好夫人,其余人,随我杀!”
我跌进了顾筠怀中。
尚未接触到地面,便被他打横抱起。
头也不回地撤向后方。
顾筠捧着我的脸,颤抖着擦去我脸上的血,劈头盖脸骂道:“你不要命了!”
我脸色惨白,嗫嚅道:“我要生了。”
顾筠短暂的一愣,吼得肝胆俱裂。
“军医!我夫人要生了!把军医叫来!”
刚经历一场战乱,此时的皇城中,竟然没有能接生的稳婆。
一年长的军医说道:“臣略懂接生之法,只是在稳婆来之前,具体操作,要靠陛下了。”
顾筠的唇上毫无血色,紧紧握着我的手,“好,你说,我来。”
……
我生产那日,可谓是九死一生。
将领们打仗回来,屁股都没坐热,又风风火火出城抓稳婆。
等天黑带着十几名稳婆闯进来,孩子已经出生了。
一对女儿。
当时顾筠吓得脸色惨白,满手是血地把稳婆抓进去。
“我夫人晕了,你让她醒醒!”
据说那天的顾筠像个疯子,两个孩子,一个丢在了床脚,一个忘在了桌上。
屋里弄得一团乱,唯独我身边,是干干净净的。
他按照军医的说法,做得很好。
只是我后来累晕过去,给顾筠吓掉了魂。
大夫说,我怀着折腾了许久,还能顺利生产,也是个奇迹。
17
我也是出了月子,才知道顾筠领着几个武将,把朝中的文官给打了。
原因是我册封礼刚结束不久,几位活下来的老臣便开始劝顾筠选秀。
“皇后伤了根基,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若是没有太子,去找谁继承大统啊?”
当时是一个武将率先从人群后头窜出来。
拽住老爷子,抡起拳头就往上招呼。
“你他妈的老畜生,若没有我家夫人,你们几个老东西早就被王方烤了吃了!”
“你敢提这事,我弄死你!”
顾筠原本是作壁上观的。
眼见一群武将和文官打起来。
顾筠冷笑一声,撸起袖子,加入了其中。
朝堂之上,一片混战。
这日下朝,顾筠嘴角挂着淤青回来了。
他显然心情不错,一来就凑到我身边讨吻。
“阿令,我想好了,咱家的两个姑娘,一个当皇帝,一个当将军,一点也不影响。”
“我不纳妾,也不生了。”
我定定地望着他, “你认真的?”
“自然。”
顾筠做决定,总是很快。
当天, 就写了道圣旨昭告天下。
堵上了一干老臣的嘴。
很快, 冬去春来。
天下一统, 百姓安居乐业。
顾筠三十岁的年纪, 说不生,便真的膝下再也没有添过一个孩子。
两个女儿, 一个叫顾晏青,一个叫顾升平。
取海晏河清, 四海升平之意。
如今,早已随着太傅学起了治国之道。
朝中原先反对的老臣,近年来也渐渐闭上嘴。
因为两个孩子确实不输男儿。
又一年春, 顾筠带着我离宫远行。
恰逢春雨绵绵。
行至京郊远处的一处山洞, 我们进去避雨。
在山洞中, 竟然发现了不少丢卸地士兵盔甲。
陈年记忆袭来, 我紧张地攥住顾筠的手。
“这里有叛军……”
只因那盔甲上, 并无我朝的印迹。
顾筠捏着我的手, 耐心地替我扫掉乌发上的落叶, 说:“不是叛军,是你的人。”
“我的?”
“嗯。”
原来顾筠当年第一次打入王都时, 便将这队私兵藏在了山上。
不过一百人的精锐, 是他最后的底牌。
他们没有虎符,只认顾筠的话。
乱世之秋, 这些人, 就像护心甲, 牢牢保住了顾筠的命脉。
后来,顾筠出征。
我留在了王都。
他想都没想,便把这群人也留下了。
最后的命令便是“易主”。
此后数年,这群人将会不择手段地救我于危难。
保我不死。
他日哪怕是顾筠想杀我,他们便是横在我面前的盾。
甚至会想尽一切办法,杀掉顾筠。
顾筠攥着我的手,轻轻叹道:
“我说过, 不会有任何人欺负你,包括我。”
“若我有一天,不幸——”
顾筠的话陡然打住。
因为我的眼圈已经泛了红。
顾筠闭上了嘴。
他闭了闭眼,半晌认命般, 放轻了语气, “罢了,瞧你这样子,我便不舍了。”
“我答应你, 将来死在你后面。”
我怔怔地望着他, “真的?”
这些年,顾筠的身体渐渐显露出了其他的毛病。
比如他的腿,阴天下雨会疼。
常年征战, 旧伤缠身。
这份担忧, 我已经埋在心底很久了。
顾筠笑着亲了亲我, “真的,我说话,就没有不算话的。”
“我与阿令, 还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
彼时雨停。
山间一片新绿。
错落枝叶之外,是万丈晴空。
和郎朗日光普照之下的盛世山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