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欢(农健/图)
2023年,于欢尤为忙碌。这一年里,他在山东省冠县老家开了第三家零食店,每天在店里要忙活10小时。回了家,他还要照料年初新添的女儿,整个人的状态都随女儿的喜怒哀乐而变化。
不过,忙碌之中,他偶尔还会点开南方周末的微信公众号看看。回想起6年前引爆全国的那场风波,他至今感慨:“如果不是《南方周末》作为媒体去推动的话,可能这个事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知道,或者说是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
那时的于欢正身陷囹圄。2016年4月14日,冠县一高利贷团伙以暴力向女老板苏银霞讨债,其间对她进行了侮辱。苏银霞之子于欢在反抗时以刀刺死了催债人杜志浩,并导致另外三名催债人受伤。2017年2月17日,聊城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以故意伤害罪判处于欢无期徒刑,于欢随即上诉。
同年3月23日,《南方周末》刊发报道《刺死辱母者》,随即激起千层浪。6月23日,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对于欢案二审公开宣判,认定于欢的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但属于防卫过当,依法对其减轻处罚,故将一审无期徒刑改判为有期徒刑五年。因在狱中表现良好,2020年11月18日,于欢减刑出狱。
出狱后的三年时间里,于欢重拾人生。他去南方讨欠款,家中一度破败了的工厂暂时没能重新开起来,但他借钱在冠县开店,努力还债,娶妻生女,逐渐回归小县城中万千普通青年的模样。
2023年12月1日,南方周末记者与于欢聊了聊他在狱中的思索与近年的生活,以下是于欢的自述。
“是中彩票的几率”
2017年,一审刚判我无期的时候,我挺绝望的。宣判前,我心理预期可能就是判10年左右,判了无期,就严重一些,可能需要二十多年才能回家,那个时候看不见什么希望。
结果刚出来,我家人想上诉,但我自己不想。家里的压力大,如果上诉,牵扯到的时间和精力都挺大的。资金也是大问题,找专家去论证花费也是挺多的,那个时候家里还有不少欠款。但是姑姑逼了我一把,我最后还是上诉了。
后来,我的案子引发全国轰动。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事情,是在看守所里,律师在会见的时候告诉我的,我也能看到新闻。知道这件事以后,我还是挺诧异的,以前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本身就是个普通人,这个案件能引发全国的关注,是中彩票的几率。
第一次接触《南方周末》,也是因为自己的案件,然后再去关注一些南周其他的报道。我觉得《南方周末》一直还是敢写、能写的,而且很多报道写得还是非常深刻的。
在那以后,我觉得二审改判起码是有希望了,总比没有任何声音要强太多。不过,也不敢说改判多有戏,因为所有事情都是要以最后结果为准,你无论怎么感觉都没用。再一个,一审到二审改判的几率不能说没有,但可能十个里面只有两个能改判,这就很少。
最后二审改判五年有期徒刑,我确实没有想到。一下子,回家的路要近得多了。无期徒刑至少得服刑20年,出来人也到中年了。但是5年对现代社会来说可能就是转瞬即逝。
在监狱里,每一天基本上都是一成不变的。我会做一些后勤类的工作,相对来说会轻松一点。每天的工作之外,我自己最常做的就是看书,因为本身就和社会脱节比较严重,也想通过看书学习加深一点自己的知识,减轻和社会的脱节。
我看的书籍什么种类的都有,有文学类的,也有法律类的,还有报纸。我对毕飞宇的小说《推拿》印象比较深刻,里面的推拿师是盲人,我比起自由的人可能是不如,但是比身体有缺陷或者说有损伤的人还是要好一点的,这样能给自己心理安慰,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
别人有跟我说过,我的案子入选“2017年推动法治进程十大案件”。不过,我心里也不会有特别大的感觉,比较平静。我觉得我的案子能改判已经很好了,其他的就没想那么多。
除了读书和后勤工作,我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尽快回家,自由还是非常重要的。出去以后要做的事我没怎么具体想过,因为你想得再好,也没有变化来得快,所以就是随遇而安。
人都是命,自己想开点就好。
“真的跟做梦一样”
2020年11月,踏出监狱大门那一刻,真的跟做梦一样。被关了那么长时间,一下子获得了自由,我还是很高兴的,有点不敢相信。
当时监狱是直接把我送到家门口了。五年里,(本地)也有了巨大发展,一路上,我看到好多以前是荒地的地方,现在都盖起高楼来了。
回了家,我先是和家人一块吃饭,见一下以前的朋友,还有一些该打电话的亲戚都得联系,因为好多人一直都在关心我。
见到亲人的时候,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因为好长时间没见过了。疫情爆发以后,监狱都没法会见,只能打电话跟家里人沟通。回来第一天晚上,我和我母亲还有姐姐聊到凌晨1点,说的都是这两年的经历和家里的状况,主要还是一些家庭鸡毛蒜皮的事情。那天晚上,我也是睡了三四个小时就醒了,还是觉得这个东西不太真实,感觉和做梦一样。
第二天,我回了农村的老家,去拜了爷爷奶奶的坟,也带了礼物去看村里的村民。一审时,很多村民写了联名信,请求轻判我。现在做这样的事情是很难的,我非常感谢他们,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可能我也不会有那么快回家的机会。
刚出来那几天,我还见了很多媒体,不过我说的不是太多,因为我比较内敛,那会儿整个人也都是懵的,好多东西都不太知道。在冠县,知道我的事情的人也有很多。走在大街上,他们会很热情地给我打招呼。
在生活上,我刚出来时会有一些不适应,主要是手机支付。2016年的时候刚开始流行手机支付,现在非常流行了,变化比较大,有一点点接受不了。
人际关系上也有些变化。有过去的亲戚朋友会稍微远离我一点,有的还和以前态度差不多,还是感觉和人有关系。我原来的手机号,因为多年没用被停号,后来被别人用了,还是我原先的同学帮我买回来的,他就觉得以前好多东西和手机号是绑定的,我回家之后用原来的号更方便。
相对来说,亲戚朋友接触得更多,生意上的伙伴接触就少一些了,其中的原因,谁知道呢?想那么多、琢磨别人干什么呢?
“有三四家MCN机构找我”
我回家以后,家里欠了多少外债,家人也基本上没说过。不过我很快就外出帮家里的企业讨债了。谁去不是去?都是一家人。
2020年底,我去了南方讨债,当时欠债人欠了我们十来万。这个过程总体还是比较顺利的,有个四五天的时间就把钱要回来了。到2021年的时候,我们家里又打赢了一场官司,判决被告要还我们家120万。不过这个到现在还没还,打赢官司只是第一步,执行上还有困难。
我们家的工厂到2023年还是没有开起来。现在实体毕竟不是特别好做,可能今年做亏损的几率大一点,但是还是有开的想法的。
刚回家,我也考虑过自己要做什么工作。一些和政府稍微搭点关系的,我肯定做不了,我毕竟是承担过刑事责任;还有送快递这样需要开无犯罪证明的工作,我也不能做。
原先有三四家MCN机构找我,最多的开几百万签我做主播,但是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大能力。再一个,你拿人家钱,肯定要听人家的安排,签约之后,好多东西你不想做的,还是要听公司的,所以就婉拒了。
2021年中秋节,我尝试了摆摊卖月饼。当时不知道怎么做其他事情,想到家里亲戚有做食品生意的,就想去试试;再一个,毕竟是摆摊,试错成本相对来说要低一点。后来,我发现这个工作还真可以做,就慢慢地开始接触这一块。
2021年10月,我在冠县开了第一家零食店。开这个店成本相对来说低一些,找以前的律师借了一部分钱,几万块钱就起来了。开店以后,一天24小时,基本上除了睡觉之外,我全天都在店里待着,进货、整理货架、卖货。生意在县城还算可以,比维持收支平衡这个层面稍微好一点,利润可观也算不上,毕竟它不是一个暴利的行业。
2022年,我在冠县开了第二家零食店,第三家店2023年也开张了。现在不做不行了,内卷比较严重,你不往前进一步的话,别人可能就要前进两步了,这块市场你不占,其他人都给占完了。综合三家店的情况,是有得赚,可以达到收支平衡。
被改变的人生轨迹
2022年,我结婚了。
我和我妻子是前年就认识了,当时和她还有朋友在一块吃饭,加了联系方式,后来慢慢地联系上了。
以前,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不过从来都没有见过面。毕竟我之前有过这样的事,所以女方还是有顾虑的。我妻子不介意,之前的事谁也不愿发生,她觉得过日子主要看以后的行动。
后面的事情整体都比较顺利,就是见双方家长,然后说结婚的事情。我们这毕竟是小城市,到了这个岁数,可能找对象的首要任务就是结婚。
婚礼当天,我全程直播了。这是我的想法,因为好多人一直在关心着我,我是想通过这个方式让大伙见证一下我人生的又一个起点。我还是挺激动的,从之前什么都没有,无期徒刑,一直到2022年结婚,中间的转变是非常大的。
2023年初,我女儿出生了。带孩子肯定累,得根据她的心情、想法和作息时间去决定你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比如说,这会其实已经很晚了,她玩得正高兴,你让她睡觉,她是不睡的,必须是她自己玩累了、烦了才能睡着,你还得哄着她。
她高兴的话,全家都会高兴;她生病,全家就非常难受了。
2021年,我父亲也出狱了(于欢父亲因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判有期徒刑四年)。他目前状态还可以,忙一点自己的小生意,基本上也没什么太大的事。
回过头来看,我觉得这个案子对我最大的改变,是改变了生活轨迹。我想,如果我的人生没有这些事,可能就会非常平静、平淡。但是具体怎么改变了,也不好说,可能我以前没想过做实体店,但是现在我就在开店。
我也谈不上后悔不后悔当年所做的事。事情都是以前发生过的,改变不了,老是去纠结,也没什么意义,我也不怎么想了,还是看以后的日子。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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