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传奇
景步航(哥伦比亚大学)
蔡文姬和第一任丈夫没有孩子,她若是继续留在婆家,只会遭受白眼。蔡文姬不愿天天被冷嘲热讽是克死丈夫的扫帚星,便毅然决然回到了自己家。如今的蔡家,可谓今非昔比。蔡邕早已不再是戴罪之身,而是大受当权者赏识,在朝中身居高位。 那时是中平六年(189),汉灵帝已经去世了,正值董卓当权。董卓早就听说蔡邕特别有能力和才气,只是一直不受重用,于是便传召他入宫担任代理祭酒。所谓祭酒,就是汉代的一个官职,主要负责掌管书籍文典,只有学富五车、德高望重之人才有资格担当。
一开始被董卓征召的时候,蔡邕的内心是拒绝的,毕竟他也知道董卓这人人品不咋样,弑君犯上,专断朝政。所以蔡邕当下就称病推脱了董卓的传召。董卓也不傻,一下就猜到了蔡邕是装病,气得一塌糊涂,好你个老蔡,心气挺高啊,居然敢拒绝我?我还就不信了,非让你来做官不可。 这次董卓不再直接下达指示了,而是间接地命令州郡征召蔡邕到府。蔡邕心想,罢了罢了,总得找份工作养家糊口吧。乱世之中,我一个打工人也是身不由己。既然如今董卓当权,他又看得起我,那就去吧。蔡邕入职之后,董卓倒也不记仇,对他很是敬重。受到董卓的赏识之后,蔡邕在事业上就像开了挂一样,先后担任过侍御史、尚书,差不多就是现在中央部长的级别。
老爸发达了,蔡文姬的生活质量也上了一个台阶。她回家的那段日子,过得格外自在,夜夜都是香梦沉酣,一觉黑甜;早上睡到自然醒之后,便会有下人伺候她穿衣洗漱吃早餐。老爸蔡邕奉命去长安城做官了,家中便只留了蔡文姬和她母亲两人。整个府邸的人,都围着蔡大小姐转。蔡文姬便安心地在家当“咸鱼”,每天弹弹琴、看看书,悠闲得不得了。这可以说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然而东汉末年,正逢乱世,时局变幻无常。前一秒还呼风唤雨的人,下一秒就有可能人头落地。董卓虽暂得大权,但他祸乱朝纲,又刚愎自用,树敌颇多,其中在朝中担任司徒的王允最是看他不顺眼。初平三年(192),王允设反间计,挑拨吕布将董卓杀死。虽说董卓是个乱臣贼子,但不管怎么说,他对蔡邕有着知遇之恩,还给困境之中的老蔡提供了份好工作。如今蔡邕听说董卓死了,便不由得有些伤感。
照理说此时董卓已经下台了,若要为他伤感一番,关起门来偷偷伤心一场也就罢了。但是蔡邕这人耿直啊,非得说出来,而且还是当着王允的面。蔡邕想起汉灵帝时期,自己被群臣排挤,被同僚诬陷,被皇帝误解,再想到后来被董卓重用,一路高升。而如今,重用自己的人已死,今后该何去何从呢?
想到这里,蔡邕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叹道,唉,我能有今天,全靠董卓当初提拔我,都说他是国贼,但不管怎样,他对我老蔡是有恩的。 这可把董卓的死对头王允气坏了,他大骂道,董卓这个大国贼差点倾覆了汉室,人人得而诛之,你却只想着他对你的礼遇,还帮着他说话,难道跟他一样是逆贼?活腻了吧!于是蔡邕就被王允下令收押治罪,蔡邕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递上辞表道歉,一众敬仰他才能的士大夫也纷纷替他求情。王允心想,唉,老家伙估计也是糊涂了,要不放他一马吧。然而蔡邕还没等到赦免,一把老骨头就被折腾得不行了,在监狱中与世长辞,时年六十岁。
蔡文姬和妈妈听到蔡邕去世的噩耗,娘儿俩抱在一起哭得昏天黑地。蔡文姬的母亲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没多久竟也随着蔡邕走了。可怜的蔡文姬一下失去双亲,再也没有爸爸保护自己了,再也没有妈妈疼爱自己了,从此以后,她便只能一个人艰难度日了。
父母双亡,是她人生中的第二个关卡。
本来蔡文姬出身名门,才貌双全,音律、诗文、书法,无一不精通。若说人生如闯关游戏,那么蔡文姬就是拿到了最强装备,进了最难的游戏模式。她先后经历了丧夫,丧父,丧母,上天好像是在考验她到底能经受住怎样的折磨。
或许有人要说,历史上的圣人、大儒、才子,哪一个不是历经磨难?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要感谢磨难,感谢挫折,造就了各界大咖,为世间留下一片遗泽。可是或许蔡文姬从来就没想过要成就盛名。难道她会去想,千百年后,世人会不会将她评为“古代四大才女”之一?我想作为一个女子,她希望的一定是,在家时能承欢父母膝下,嫁人后能与夫君举案齐眉,家庭和睦美满,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平安终老。
可是如今,再也没有这种可能了。蔡文姬心里好恨好痛,可她又不知该怪谁。看着空荡荡的家,蔡文姬心里的绝望一点点地泛上来。在这世间,她已一无所有,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呢?
然而蔡文姬没想到的是,更悲惨的事,还在后面。
兴平二年(195),江山未定,南匈奴趁机进攻中原,大肆劫掠。一时间,天下乱成了一锅粥。四处的乱兵,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原本平静的城镇和村庄,瞬间爆发出破碎和撕裂的声响。异族的狩猎者,像是闯入羊群的狼,刀尖是他们的獠牙,斧钺是他们的利爪。他们需要大量的鲜血,才能填满对杀戮的渴望。
战火也蔓延到了蔡文姬的家乡。
蔡文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无辜的百姓被残忍枭首,那些人头分离的脖颈处,形成了一个个汩汩冒血的小型喷泉。人们的头颅被挂在胡人的战马上,各色的面孔摇摇晃晃,留给世间一个或不甘或惊恐或绝望的表情。而他们临死前没有闭上的眼睛,好像仍在盯着自己被掳走的妻女,仍在观看着这场血腥的杀戮游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变成一个人间炼狱。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灵涂炭,苍天都为之悲恸。
蔡文姬后来在《悲愤诗》中记录下了当时的乱象与惨状: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胆为烂腐。
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匈奴的士兵们,早就听说中原的女子有如佳肴,个个鲜美无比。而蔡文姬作为声名远扬、才貌无双的豪门贵女,更是让他们垂涎三尺。她只是一个小小弱女子而已,在这乱世中无依无傍,所以当胡人将蔡文姬掳走时,她毫无反抗之力。
她只有深深地呼吸,仿佛要把这片土地的晨曦和黄昏,都吸入身体里。
去往匈奴人领地的路途,漫长又颠簸。挣扎,求饶,痛哭,全都毫无用处,只会进一步激起胡羌士兵的兽性,招来更重的鞭打,更难听的谩骂折辱。蔡文姬已经没有力气哭泣了,她只是机械地呼吸空气,吞咽食物。
真是生不如死。
想自杀?那也没门。日夜都有士兵死死盯着。到手的猎物若是死了,那多无聊。要的就是玩弄你于股掌之间,就像观赏一条砧板上的鱼被刮去鳞片后,将会如何挣扎。
越往西北前进,风沙越大,空气越干。蔡文姬虽然没有上过地理课,但她根据周遭的景物判断,这里已是大漠的腹地。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离家乡已经很远很远了,想要回家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此处,难道就是她人生的尽头了吗?
终于到了。蔡文姬被当作最美味的珍馐,献给了南匈奴的左贤王,那里地位最高的官员。
她是那么的白皙、娇贵、柔弱,左贤王喜欢得不得了。
蔡文姬后来根据自己在胡地的经历,写就了《胡笳十八拍》,其中有一句,“胡人宠我兮有二子”。可能有人读到这句话时,会产生这样的误解:蔡文姬是和王昭君一样,远嫁大漠,她得到了匈奴左贤王的宠爱,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一家四口说不准还挺开心幸福的。的确,“草原枭雄征服中原侯门贵女”的情节让人很容易脑补出一篇“匈奴左贤王独宠汉人小娇妻”的甜虐文,然而真正的历史,从来就只有虐心,没有甜。
蔡文姬根本就不是左贤王的妻子。匈奴男人的妻子,通常都被称为阏氏,但蔡文姬从未被如此称呼过。她甚至连小妾都算不上,根据史料记载,南匈奴左贤王的姬妾中,根本就没有蔡文姬这个人。
而且《后汉书·董祀妻传》说蔡文姬是“没于”左贤王,意思就是她沦落到了左贤王手中,而不是嫁给左贤王。蔡文姬自己也说“惟我薄命兮没戎虏”“戎羯逼我兮为室家”“遭恶辱兮当告谁”。可见她从来就不是左贤王名正言顺的妻子,而是被随意打骂、受尽屈辱的女奴,是左贤王发泄欲望的玩偶,是他炫耀自己身份地位的工具。
战争,就是血与火,是刀与剑,是战马的嘶鸣,是乾坤颠倒,是烟尘滚滚,是残肢断臂,是马革裹尸。而女人,在沦为战争的牺牲品时,有着一样的痛楚。这份痛楚,因历时长久,而更为残忍。
这是在凌迟敌族最美丽柔弱的一个群体。一刀刀地割下去,让你痛,却偏不让你死。
匈奴的大军霸占了中原的土地、中原的财富,以及中原的女子。掠夺敌族的女性,是每一场战争中最哀艳的一笔。这些女子不会被干脆利落地杀死,毕竟通过暴力手段得到的,只是一时快意,而胡人想要的,是一个长期而彻底的占领。占领中原女性的身体,又迫使她们用母体分娩出流着匈奴人血液的孩子,用孩子困住她们想回家的心。当了妈妈的女人最忍受不了母子分离,于是她们渐渐地被同化,棱角被磨尽,柔顺得像一摊泥。
她们逐渐也有了黝黑的皮肤,会说一点匈奴语,也慢慢习惯了吃牛羊肉奶制品,就这样成了一个匈奴女人。
对匈奴这样的北方蛮族来说,汉族的年轻女子,是最珍贵的珠宝,值得为之而争斗,累累伤痕,都是英勇的象征。这不仅是男性征服女性的骄傲,更是异族征服中原的骄傲。他们虽然表面上臣服中原已久,但蠢蠢欲动的心从未停止过跳动。如今一朝将尊贵的中原女子占为己有,肆意玩弄,在这一刻,他们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和报复的快意。
况且汉人的女子,是多么美丽和稀有啊。
匈奴本族的女人,由于基因和生活环境,大多生得比较粗犷,她们在草原上风吹日晒,脸庞黑黑的,高高的颧骨上顶着两坨红。她们吃着牛羊肉长大,身形都比较壮硕,肩能扛,手能提,看上去一拳就能打死一头牛。而中原的女子呢,一个个都是那么柔若无骨,娇嫩白皙。虽然对美的定义有很多种,匈奴女子也有她们淳朴健硕的美,但或许是因为“物以稀为贵”,匈奴男人就喜欢柔婉纤弱的汉族女孩。
更何况蔡文姬,是中原远近闻名的才女,得到了她,简直就是无上的荣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