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的五年
"钱,对一个学生而言,是负担。这五万块我先替你收着。"舅妈周敏华在一屋子宾客面前,麻利地接过父亲朋友递来的红包,脸上挂着我看不懂的笑意。
屋里一下子静得连筷子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我叫周明生,今年十八岁,正是人生中最关键的转折点——高考成功考入了远在北方的一所985大学。
对于我们这个偏远县城的孩子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五年前,1998年的夏天,我刚上初二,父母为了多挣些钱,远赴深圳打工。
"打工皇帝"一词那时正流行,不少农村人带着对城市的向往,背井离乡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我被安排到舅舅李长河家住,这一住就是整整五年。
舅舅家在县城,有两居室的筒子楼,离县一中只有十五分钟的自行车程,条件比我们村里的土坯房好太多了。
记得第一天到舅舅家,我拎着一个蓝白相间的编织袋,里面装着全部家当——几件褪色的衣服、一本发黄的《初中数学解题方法大全》和母亲塞给我的两百块钱。
舅舅是中学老师,教语文,是个瘦高个,戴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后脑勺已经有些谢顶了。
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像是每个字都要在嘴里嚼一嚼才肯吐出来。
"明生来了啊,来,把行李放下,先喝碗绿豆汤解暑。"舅舅接过我的编织袋,轻得像是只装了空气。
我注意到舅妈站在厨房门口,目光在我的袋子上停留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舅妈周敏华比舅舅小两岁,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在县供销社当售货员。
她整日里跟各种算盘打交道,练就了一副算账的好本事。
"多一个人,每月至少多花一百五十块,一年就是一千八,五年就是九千块呢..."她时常在饭桌上这样盘算着,让我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我睡在客厅的折叠床上,透过薄薄的墙壁,能听见舅舅和舅妈的对话。
"多一张嘴吃饭,多一个人用水用电,咱们本来就不宽裕,你弟弟怎么不自己带着孩子?"舅妈压低声音说。
"他们不容易,下海经商哪有稳定收入。明生是个好孩子,懂事,不会添麻烦的。"舅舅的声音依旧温和。
"那学费呢?补习班呢?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花钱如流水..."
我把被子蒙过头顶,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
第二天一早,我主动起床打扫卫生,希望能减轻些舅舅家的负担。
"舅舅,我想在附近找个小工做,周末和放学后都可以。"我鼓起勇气说。
舅舅放下手中的《参考消息》,摘下眼镜擦了擦:"明生,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学习。"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旧皮箱,里面装满了试卷和习题集:"这些是我教过的学生用过的资料,你可以参考。"
我捧着那沉甸甸的皮箱,感觉像抱着一座宝藏。
舅舅家的日子过得规律而简单。
早上六点半起床,舅妈做的早饭多是稀饭配咸菜,偶尔有个鸡蛋。
舅舅总是把荷包蛋完整地夹到我碗里:"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舅妈会撇撇嘴:"现在的孩子,营养都跟不上脑子用得快。"
虽然话里有些酸,但她从不真的亏待我的饭食。
初中的课业不算太重,但舅舅却给我制定了严格的学习计划。
晚饭后,他会拿出一个老式闹钟放在桌上:"七点到九点,做作业;九点到十点,预习新课;十点到十点半,回顾今日所学。"
"哎呀,你管得太严了,孩子又不是机器。"舅妈嘴上抱怨,却每天晚上十点准时端来一杯冲好的奶粉。
"补补脑子。"她放下杯子就走,从不多说一句。
记得那年冬天,我感冒发烧到39度,舅舅二话不说背我去医院。
腊月的风吹得人脸生疼,舅舅的后背却暖烘烘的。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脚步却稳得很:"别怕,一会儿就到了。"
我趴在他的背上,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打湿了他单薄的棉袄。
回来时,舅妈站在门口,眉头紧锁:"看病花了多少钱?"
舅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收据:"七十八块三。"
"七十八?就打一针输液要这么贵?你弟妹的学费还没着落呢!"舅妈接过收据仔细端详。
舅舅只轻声说:"明生也是咱的孩子。"
舅妈愣了一下,随后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汤:"趁热喝了,晚上就能出汗。"
那碗鸡蛋汤里放了两个蛋,平时我们一家三口吃饭,一个鸡蛋都要掰成三瓣。
就这样,日子在紧巴巴中过得飞快。
我慢慢发现,舅妈虽然嘴上总是计较,但在关键时刻从不含糊。
她会把我的校服洗得干干净净,在膝盖处和袖口缝上补丁;会在我参加竞赛前炖一锅鸡汤;会在舅舅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两块钱:"去买点卷子做做。"
舅舅更是尽心尽力。他教我写作文,一遍遍修改;教我背古诗文,讲解每个字的来龙去脉;最让我感动的是,他会在我遇到数学难题时,自己先钻研好几个小时,然后才来教我。
"我大学念的是中文系,这些理科题对我来说也是挑战。"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咱爷俩一起攻关!"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我的学习成绩节节攀升。
初中毕业时,我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了市重点高中。
舅舅破例买了一只醉鸡庆祝,全家人围在方桌旁,舅舅难得地喝了两杯二锅头,脸红扑扑的。
"好好干,争取三年后考个好大学!"他举着小酒盅,眼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亮。
舅妈在一旁絮叨:"三年可不短,又是一笔开销啊..."
然而当我需要去市里高中报到时,舅妈从一个布口袋里数出三千块钱。
"学费两千二,生活费五百,剩下的买点学习资料。"她的动作很快,像是怕自己反悔。
"这钱..."我惊讶地抬头。
"你爸妈每月寄来的钱,我都给你存着呢,就当是你的学费基金。"舅妈低头整理着我的行李,"别告诉你舅舅,他只知道读书,不知道现在的学校有多黑。"
高中三年,我寄宿在学校,但每个周末都回舅舅家。
舅舅的皮箱里多了更多的资料:"这些是我托人从省城带来的,都是最新的考点。"
舅妈的唠叨少了,但每次我回来,床铺总是整整齐齐,枕头下面压着刚换的内衣。
有时我起夜,会看见舅妈坐在昏黄的灯下,给我的袜子一针一线地缝补。
高考的日子像是一场马拉松,我挑灯夜战,舅舅陪我到深夜,舅妈则在每天早上四点半准时起床做早饭。
"考场上别紧张,把平时做过的题都忘了,用新眼光去看题目。"舅舅送我到校门口,拍拍我的肩膀。
他的皱纹比五年前深了许多,鬓角也全白了。
高考结束那天,我如释重负地回到家,舅妈难得地没有安排我做任何事。
"睡吧,好好睡一觉。"她轻轻关上我的房门。
一个月后,高考成绩公布,我以超出重点线67分的成绩,被北方的一所985大学录取。
那一刻,舅舅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反复擦拭着眼镜,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舅妈第一次在我面前笑得这么开心:"我就知道你行!"
父亲知道我考上大学后,专程从深圳赶回来,在县城最好的饭店摆了升学宴。
这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体面的一次宴席,订了整整五桌。
父亲穿着一件崭新的夹克衫,头发剪得齐整,脸上的皱纹里刻满了风尘。
"这是老周家的光荣!"他举起酒杯,声音有些颤抖,"感谢各位这些年对明生的关照,特别是我大哥和大嫂,没有你们,就没有明生的今天。"
酒过三巡,父亲那些当年的同学、战友都来捧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诚的喜悦。
李铁民叔叔是父亲的老战友,现在在县水利局当科长,他拿出一个大红包。
"好好学习,别辜负了父辈的期望啊!"李叔郑重地把红包递给我,"这里有五万块,是给你的大学生活费和学习资金。咱们老李家虽然没出过大学生,但能帮你圆这个梦,我也满足了。"
我刚要接过红包,舅妈眼疾手快地插了进来:"这孩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容易乱花。我替他保管着。"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红包转眼就进了她的皮包。
一席话,让满堂宾客都不好说什么,但我分明看到父亲的脸色变了。
回家路上,车厢里的气氛凝重得像是要下雨。
父亲坐在出租车前排,不停地抽烟,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缭绕。
舅舅欲言又止,舅妈则一路看向窗外,好像对窗外的电线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爸,没事的。"我小声说,却换来父亲更沉重的叹息。
那晚,我辗转难眠,听见客厅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我悄悄起身,站在门后,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克制的愤怒:"敏华,那钱是给明生上大学用的,不是..."
"我知道是给明生的!"舅妈打断他,"你以为我要贪这钱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明生在我家这五年,我对他怎样,你心里没数吗?"舅妈的声音有些哽咽,"一个高中生,兜里揣着五万块,万一丢了怎么办?被人骗了怎么办?"
"敏华说得有道理。"舅舅低声说,"明生在我家这几年,敏华确实操了不少心。她小时候家里穷,七个兄弟姐妹,常年吃不饱饭,养成了这种性格。她内心很缺安全感..."
我从门缝里看到,舅妈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颤抖。
"以前过年,我家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七个孩子围着一盘白菜炖豆腐,谁多吃一口,别人就少一口..."舅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父亲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我理解。这些年,要不是你们,明生哪有今天。这样,我再给你们两万,就当是这些年的感谢。"
"这..."舅舅有些犹豫。
"收下吧,你对明生的付出,钱怎么算得清?"父亲的声音哽咽了,"我和他妈在外打工,挣的是钱,丢的却是骨肉亲情。这些年,你们才是明生真正的父母啊。"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一直以为,舅妈是个算计的人,却没想到她的精打细算下,藏着这么多的无奈与心酸。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想去厨房帮忙。
舅妈已经在灶台前忙活了,看到我,她难得地有些局促:"昨晚...你都听见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舅妈擦了擦手:"那钱我会好好替你保管的,等你开学需要了,随时给你。"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些年,我嘴上可能不太好听,但..."
"我知道,舅妈。"我突然上前抱住她,"谢谢您。"
舅妈僵了一下,随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迅速分开:"行了行了,大小伙子了,矫情什么。快去叫你舅舅吃饭。"
但我看见,她转身时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开学的日子很快到来。
四川的八月骄阳似火,柏油马路被晒得冒烟,空气中弥漫着槐花和汗水的味道。
全家人送我到汽车站,父亲提着我的行李,舅舅拎着一袋路上吃的干粮。
"车上十几个小时,饿了就吃点。"舅舅把袋子塞进我的背包。
舅妈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白信封,看起来有些厚。
"上车前把这个收好。"她把信封塞进我手里,"别让人看见。"
我打开信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钞票,还有一张纸条:"这里是李叔给的五万,还有我这些年给你存的两千块零花钱。大学里苦点没关系,但别亏待自己的肚子。有事就打电话,电话费不用省。"
我愣住了,看着这个素来精明的舅妈,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了些许不舍和柔软。
"这..."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别忘了常给家里写信。"舅妈别过脸去,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这五年,你也是我的孩子啊。"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某个角落。
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来:舅妈半夜起来给我加被子;我发烧时她熬的姜汤;我考试考砸时她难得的安慰;我取得好成绩时她嘴角压抑不住的笑意...
原来,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有人用温言软语,有人用絮叨唠叨,但都是爱。
"谢谢舅妈,这些年..."我的声音哽咽了。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舅妈转过身,声音却也有些不稳,"上车吧,别误了点。"
汽车启动前,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儿子,出息了就多回来看看。"
"知道了,爸。"我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舅舅,"这是我这些年记的笔记和感悟,舅舅以后教书可以用。"
舅舅接过本子,眼镜片后的眼睛湿润了:"好好好,这是最好的礼物。"
车子缓缓驶出车站,窗外舅舅的玳瑁眼镜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的鬓角全白了,却笑得像个孩子。
舅妈站在他身旁,手还高高举着,嘴里似乎在说着什么。
我突然明白,人心是最复杂的,而亲情,却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温暖你的全部。
舅舅与舅妈对我的爱,一个外化如水,一个内敛似山。
五年的时光里,他们给了我温暖的家,教会我做人的道理,更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家人。
车窗外的风很急,吹干了我的眼泪,却吹不散我心中的感激与不舍。
我知道,不管未来的路有多远,身后始终有一盏灯为我亮着,那里有我最亲爱的人,等我凯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