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牵绊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深秋,苏北青山寨的天空低得仿佛能够触到人的头顶,灰蒙蒙的云层压着整个村庄,就像压在我十岁的心口上一样沉重。
父亲走得突然,那场高烧来势汹汹,村里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等拉到公社医院,人已经没了气息。
母亲撑了不到三个月,有人说是积劳成疾,也有人说是想不开,但我知道,她是思念父亲思念过了头,那双曾经温暖的手,最后摸着我的脸时,已经冷得像冬天的井水。
生产队的社员们自发帮忙操办了简朴的丧事,一人添把米,一人搭把手,虽然那年头家家紧巴巴的,但乡亲们的这份情谊,在我心中却重若千斤。
"可怜见的,这幺小就没了爹娘,这可咋整啊?"王婶抹着眼泪,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两个红薯。
就在大家议论着我该何去何从的时候,父亲的亲弟弟——我的二叔苏长林站了出来。
"这孩子,我来管!"二叔拍着胸脯对前来吊唁的乡亲们说,"大哥大嫂的孩子,我不管谁管?"
那时的我,抓着二叔的衣角,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我哪里知道,二叔那拍得震天响的胸脯里,装的是什么心思。
腊月初,天降大雪,青山寨的土路上铺了厚厚一层白,踩上去咯吱作响。
"收拾东西,明天跟我走。"二叔站在我家门口,脸上的表情让我捉摸不透。
"去哪儿啊,二叔?"我怯生生地问。
"去县城,那边有人愿意收养你,副食店的经理,家里没孩子,会对你好的。"二叔的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一下子愣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收养?那我还是父母的孩子吗?
"我不去。"我抿着嘴,倔强地说。
"有什么不去的!"二叔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你看看这个家,还有什么?穷得叮当响!跟我能有什么出息?人家是副食店经理,家里什么没有?肉啊,糖啊,平时别人想买还买不到呢!你去了有肉吃,有学上,以后有出息,你爹娘在地下也安心!"
我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却不争气地一滴一滴掉在地上,融进了那雪白的地面。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二叔就敲响了我家的门。
他进屋后,先是环顾了一圈,然后二话不说开始翻箱倒柜,把家里仅剩的几件值钱物什都收进了自己的包袱里。
"这些东西我先替你收着,等你长大了再还给你。"二叔嘴上这么说,可那动作却像是怕别人跟他抢似的。
我抱着母亲留下的布袋子不撒手,里面装着一张全家福,那是去年生产队发奖状那天照的,父亲穿着破旧却干净的蓝布褂子,母亲穿着补了又补的花布衣裳,我站在中间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个也给我!"二叔伸手就要抢。
"不行!这是娘的!"我把布袋子紧紧护在怀里,固执地摇头。
二叔看我这副德行,嫌麻烦,啐了一口:"就这点破东西,拿着吧!走了!"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望这个生我养我的家,心里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
青山寨的冬天特别冷,北风呼啸着从田野上掠过,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我跟在二叔后面,小小的身子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可二叔却连头都不回一下。
"二叔,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我小跑几步追上他。
"回来?"二叔讥笑一声,"你以后就是人家的孩子了,哪还有回来一说?"
这话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来,我停住脚步,愣在原地。
二叔察觉我没跟上,回头吼道:"愣什么愣?快走!天黑前得赶到县城呢!"
一路上,二叔不停地给我描绘县城的好处,说那边人家有电灯,有收音机,有自行车,日子过得多舒坦。
"你去了就有福了,人家无儿无女,你就是他们的独苗,以后那家业还不都是你的?"二叔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我看不懂的光。
走到半路歇脚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小茶棚里喝了碗热水,二叔碰见了个熟人,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那家给了你多少好处啊?"那人问。
"嘿嘿,两百块钱,还答应以后能让我在副食店拿点紧俏货,你说这买卖划算不?"二叔丝毫没有避讳我的意思,满脸得意。
我坐在角落里,手里捧着热水碗,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我对二叔最后的一点期望。
原来,这是一场交易,而我,不过是件被出售的货物。
天色渐暗,风雪越来越大,二叔催着我加快脚步,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心如死灰地跟着他。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站住!苏长林,你站住!"
二叔听到声音,脸色一变,拉着我就想跑。
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自行车,踩着厚雪匆匆赶来——是我的舅舅!
"苏长林,你敢卖我外甥,我跟你拼命!"舅舅把自行车一丢,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把拽住了二叔的衣领。
"关你什么事?我是他叔,我抚养不了,送人怎么了?"二叔梗着脖子,理直气壮。
"抚养不了?你骗鬼呢!我都打听清楚了,你是想通过这事跟副食店搭上关系,为自己谋好处!"舅舅的眼睛里喷着火,"你拿了人家多少钱?说!"
二叔被舅舅的气势镇住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跟你说,这孩子我带走,你要敢拦,我就去公社告你卖亲侄子!"舅舅掷地有声,那股子气势,连一向蛮横的二叔都缩了缩脖子。
"你,你能养得了吗?你家里不也是三个孩子吗?再添一个,吃得消?"二叔试图反击。
"我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舅舅斩钉截铁地说,"宁可苦一点,也不能断了骨肉亲情!"
舅舅转身牵起我的手,那手粗糙但温暖,像父亲的手一样让我心安。
"孩子,跟舅舅回家。"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
回舅舅家的路上,风雪小了,天空露出一角青蓝。
舅舅把我抱上了自行车后座,一边艰难地踩着踏板,一边给我讲着话。
"你舅妈已经在家准备饭了,你表哥表姐都盼着你去呢。"舅舅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
"舅舅,你们家也不富裕,养我会不会太困难?"我小声问道,心里既期盼又忐忑。
"傻孩子,"舅舅停下车,扭头看着我,眼里满是坚定,"穷不可怕,人穷志不能穷,咱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日子总会好起来。"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心头暖暖的,好像有一盏灯被点亮了。
舅舅家确实不富裕,一间土坯房,四张床挤得满满当当,我的到来让原本就拥挤的空间更加局促。
舅妈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虽然面对突然多出来的一张嘴有些发愁,但从没在我面前表现出来。
"来,吃饭了,多吃点。"舅妈总是把最好的一块肉夹到我碗里,自己却只喝稀粥。
表哥比我大两岁,从我到家的那天起,就主动把自己的被窝分了一半给我。
表姐和小表弟也从没把我当外人,我们很快就像亲兄妹一样无话不谈。
但日子的艰难是真实存在的,尤其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多一个人就意味着要多出很多花销。
"队长,能不能把这孩子的户口迁过来?"一天,舅舅鼓足勇气去找生产队长。
"这可不行啊,现在户口管得严,私自收养是要挨批评的。"队长为难地说。
"他是我亲外甥,不是收养,是亲戚投靠。"舅舅据理力争。
经过反复商量,队长最终答应了,但提出了一个条件:"你得多承担些集体劳动,顶上这多出来的一口人。"
舅舅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从那以后,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工,直到星星挂满天空才回家,双手的老茧越来越厚,背也越来越驼。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见舅舅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那粗糙的大手拿着针线笨拙地穿梭,灯光映在他憔悴的脸上,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舅舅,对不起,我给你们家添麻烦了。"我忍不住说道。
舅舅抬头,愣了一下,然后放下手中的衣服,朝我招了招手:"过来。"
我走过去,舅舅摸了摸我的头,眼神慈爱:"傻孩子,你是我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家里人多热闹,哪来的麻烦?"
"可是,我听村里人说,你们养我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低着头,小声嘟囔。
"胡说八道!"舅舅难得严厉起来,"人这一辈子,钱财是身外物,做人的良心才重要。你二叔有钱,可他做的事情能安心吗?我们虽然穷了点,但一家人和和美美,这才是真正的富足。"
舅舅的话像春风一样吹进我的心田,那一刻,我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舅舅家慢慢长大,上学、读书、帮着干农活,苦中有乐,也有了笑声。
舅舅总是变着法子鼓励我们好好学习,他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你们的出路在读书上,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考恢复的第四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医学院,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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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啊,当年你收养这孩子,我们都说你傻,现在看来,是我们眼光短啊!"村长举杯敬舅舅。
舅舅笑着摆手:"什么收养不收养的,就是自家孩子!"
听到这话,我眼眶一热,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医院工作,成为一名医生,有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
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全部交给了舅舅,想要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舅舅却把钱推了回来:"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们不缺这个。"
"舅舅,这些年您供我上学,供我吃穿,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坚持道。
舅舅摇摇头,眼中满是慈爱:"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收。你养活好自己,过上好日子,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
就这样,我在县城安顿下来,经常回村看望舅舅一家,生活平静而幸福。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一个突发事件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天,我正在医院值班,急诊室送来一位胃穿孔的病人,当我掀开病人的衣服准备检查时,愣住了——那张消瘦憔悴却无比熟悉的脸,竟是二十年未见的二叔!
"二,二叔?"我惊讶地叫出声。
躺在病床上的人睁开混沌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久,才虚弱地问:"你是,是小满?"
我点点头,一时间五味杂陈。
二叔的情况很紧急,我立刻安排手术,作为主刀医生,我全神贯注地工作着,把所有的私人情感都搁置一旁。
手术很成功,二叔转危为安,但他的状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得多。
从护士那里我得知,二叔是独自一人被送来的,没有家属陪同,衣着破旧,身上只有几十块钱。
我安排二叔住进了特护病房,每天亲自查房,确保他得到最好的治疗。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术后第三天,二叔终于有力气说话了,他的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我平静地回答,一边检查着他的伤口。
"可是,当年,我,我差点把你卖了。"二叔说这话时,声音颤抖,眼中满是羞愧。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你恨我吗?"二叔试探着问。
"曾经恨过。"我实话实说,"但现在不了。"
二叔沉默了,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你婶子呢?"我转移话题问道。
"她,她瘫痪好几年了,在家里躺着。"二叔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们没有孩子,就我一个人照顾她,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二叔的境况如此凄凉。
"当年,当年我做了错事。"二叔忽然激动起来,抓住我的手,"我拿了人家两百块钱,想着能在副食店捞点好处,可谁知道没过几年,那经理就调走了,我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这些年,我常常做噩梦,梦见你爹娘来找我讨说法。"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舅舅是好人啊,他,他救了你,也救了我的良心。"二叔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些年,我没脸去找你们,就这么混着,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差。"
听着二叔的忏悔,我心中的那根弦松动了。
"二叔,您好好养病,出院后,我去看看二婶。"我轻声说道。
二叔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叔?"
。"我说出了心里话,"家人之间,再大的过错都值得原谅。"
二叔出院那天,我开车送他回家,一路上他不停地道谢,眼中满是感激和悔意。
二婶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她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房子也破败不堪,处处透着凄凉。
在我的安排下,二婶被送进了县医院进行全面检查和治疗,而我也常常去照顾她,帮二叔减轻负担。
消息传回村里,舅舅得知后特意来到县城看我。
"做得好!"舅舅拍着我的肩膀,欣慰地说,"这才是真正的大爱啊!你比我强多了。"
"这都是您教我的,舅舅。"我真诚地说。
舅舅摇摇头,眼中闪烁着泪光:"我没教你这些,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的善良和宽容。你爹娘若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
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温暖和感动,仿佛看到了父母欣慰的笑容。
血缘是天生的牵绊,却不一定是最牢固的纽带;亲情需要用爱去浇灌,才能开出最美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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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间,我们都是彼此的过客,唯有真情才能穿越时光,抵达心灵深处。
而我,将继续用舅舅教给我的爱与责任,去温暖更多需要帮助的人,让这份血脉牵绊,在人世间生生不息地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