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Yves Dean/Getty Image
在这个“上岸”与“内卷”交织的时代,年轻人似乎被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赛道上:他们在“优绩主义”的鞭策下冲刺,却在成年后的旷野中迷失方向;他们被批量送上“社会耗材”的生产线,却不得不在AI浪潮中重新寻找存在的意义。当大学教育沦为工具化的流水线,当文科被贴上“无用”的标签,当“985废物”的自嘲成为集体共鸣,我们不得不直面一个尖锐的问题:在效率至上的时代,人是否正在沦为系统运转的螺丝钉?
2008年,前耶鲁大学英文教授威廉·德雷谢维奇写了一篇文章《精英教育的劣势》,这篇文章在当时引发了巨大的影响。几年以后,他出版了《优秀的绵羊》这本书,这本书分析了“绵羊”的特质和现状、名校的选拔机制、精英家庭的养育以及可能的出路。相似的困境,同样困惑、温顺又努力的年轻人,像极了优秀的绵羊。这本书自出版以来掀起舆论海啸,被媒体评价为“可能会留下持久的印记”。
当我们站在当下回望,会发现文中描述的现实并没有变得更好,而是更坏。

《优秀的绵羊》10周年纪念版
中信出版集团
2025年3月
2025年,中信出版集团特别推出了《优秀的绵羊》10周年纪念版,邀请上海财经大学经济社会学系副教授、社会工作MSW中心主任孙哲,《优秀的绵羊》译者、中美教育专家林杰,作家、播客“食野之评”主播小野酱以社会学、教育与实践的多维视角,解剖了这场无声的精神危机。
01 为什么越努力越迷茫?
小野酱:这本书里有一个词叫“斯坦福狂鸭症”——一只悠闲的鸭子在湖面上逍遥自在地游过,水面之上的平静掩盖了水面之下鸭掌的疯狂拨动。很多人都是处在这种表面平静,但底下疯狂内卷的状态中。
中文有一个词叫“上岸”,我们一直在不断寻求上岸的过程,但我们好像永远都不知道最终的岸在哪里。
中文还有个词叫脆皮,就是说现在大学生都很脆皮,被保护得非常好。这本书里面作者提出,美国大学的学生像一个个被驯服出来的绵羊,成绩很优秀,也很会考试,但是他们的内心又很空洞、很虚无、很焦虑。这种现象是怎么产生的?
林杰:首先,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一定会有需要去独立思考的时间点,就像饿了就要去吃东西一样。只是在18岁之前游戏规则都已经被定好了,你只要在这个游戏规则里面胜出,你就会被外界认为是成功的。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你只要按照这个规则来,你父母也会觉得你是成功的。
就像你开车一样,在三条车道上,你只要是开得最快的那个就胜出了。但是,到了 18 岁时候,车突然开到一个大操场上了,已经没有什么车道了。这个时候你可以往左,也可以往右,也可以停在那里,甚至你也可以说往后退,很多学生不知道怎么选择了。
如果你是一直躺平的还行,但如果你之前 18 年是一直往前冲的,你是一辆好车,你车的性能非常好,但是方向盘是被别人决定了的。如果你这个车本来是个烂车,你开到那里的时候,反而不会那么慌。就是因为你之前开的是 100 码的车,到了18 岁的时候固定的车道已经没了,你得继续100码的速度往前开,方向盘现在给你了,但是你不知道车该往哪里开。
再反过来讲,想象一下,有个预言家,把你1 岁到 80 岁的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不给你任何迷茫的机会,你想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孙哲:社会学有很多对于这方面的研究,本质上我们一直都有路径依赖,我们的教育始终连工业化都没有走出来。比如说一节课45 分钟打铃,都是车间式的一种方式。我们现在改革最基本的一点是至少不要45 分钟打铃。
我们为什么会迷茫?我们以为已有的路径它是有用的,但其实它就是一个巨大的刻舟求剑的故事。迷茫本身是一个很正向的情绪,它需要有一个空间。我们在大学的时候迷茫,总比你在工作的时候迷茫要好,因为大学是一个沙盒。我们要把迷茫变成主体性的土壤,你看起来没有方向盘的时候,你再去思考为什么要有方向盘?为什么要有一个车?这些就是存在主义的危机,恰恰证明你是自由的。迷茫跟自由是相对应的,而闷头向前冲恰恰是不自由的,那就是一直按照工业化的教育来去做那个备用件。迷茫不一定意味着是脱轨,它有可能是意味着一种新的成长和创新。

小野酱:我会觉得首先迷茫是一个中性的词。因为任何的负面情绪,比如说负能量,它除了负以外,后面还有两个字叫“能量”,它其实蕴含着某种力量去让你完成某些事情。无论是你改变现状也好,或者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可能是以前父母不让你做的,它是有能量的。
迷茫是一个人生的常态,它甚至不是点状分布的,可能就是你完成了一个目标之后,就开始迷茫,又完成了下一个目标之后,又会迷茫。就像孙老师讲的,迷茫是一个土壤,它代表可能性,当你迷茫的时候,你就在思考说下一个阶段我们还能做点什么,还能尝试点什么,这就需要精神想象。
比如说霍金提出宇宙黑洞这样的理论,我们跟霍金之间显然不是差一个轮椅,我们差的是一个脑子。他坐在轮椅上,就有很大的精神想象力,去思考宇宙之外是什么,宇宙可能存在什么东西?
孙哲:社会学有一个很重要的词叫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社会学的想象力),有一本很著名书是莱特·米尔斯写的,其中提到不要把迷茫或者是疼痛、焦虑当成个体问题,而是认知到这是社会转型的结构型问题,是一种普遍的社会情绪。我们也不能去抱怨社会结构,而是你找到你跟这个社会结构的关联,它会去产生一种更加整体性的、更加有创造力的应对方式,这就是社会学的想象力。不要把一切的东西归为自己的错误,英语里面经常有句话就是 it’s not your fault,它并不是单纯的安慰你,它是让你看到一个更大的全景。
02 大学的功能,是批量生产社会耗材吗?
小野酱:现在的大学生非常卷,整夜泡在图书馆里面,不去谈恋爱,也不搞宿舍关系。甚至同一个宿舍有人拿到保研名额,其他同学就会想办法举报,有很多这样的极端事件。现在的学生跟学校不是紧密的关系,他们把学校当成一个工具,学生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刷题的耗材,大学的功用到底是什么?是批量生产的社会耗材吗?
孙哲 :这个例子恰恰说明是大学生不迷茫,觉得工具化就好。这种工具化就是像鸭子浮水,表面假装松弛,底下又在疯狂地卷,但又不知道卷的意义是什么。比如在金融还可以的时候,在大学无论是学数学还是学物理,高绩点的学生到最后都是去做金融。因为在金融上行的时候,从事金融工作是最性价比最高。
这本书有个例子特别有意思,在摩根士坦利工作的基金经理,特别讨厌那个金融,但收入又很高。最终从摩根士丹利离开去了上海,认为上海是神秘的东方城市,把上海当成是一个另类的出口。
金融化越高的地方风险性就越高,你无法去承担一个家庭化的责任。工商业时代很容易让人建立家庭,比如美国的福特主义,工厂承包了个人、伴侣以及子女的教育、医疗,人们就喜欢组建家庭、生育子女。金融化或者商品化,这是一整套设置。我们为什么会迷茫,好绩点的尽头是金融,金融的尽头又是什么?这是我们需要探讨的。
林杰 :如果在大学期间没有经历迷茫和思考就进入到职场,到30 岁、40 岁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不是我想要的。有可能你收入很高,也坐着头等舱出差,住五星级酒店,每天见不同的人。我们看到的只是他们表面光鲜的一面,他们内心是怎么样的不会告诉我们。
我现在就有学生在哈佛、耶鲁这种学校读书,他有可能喜欢读的是社会学,但是他的同学大一就进入高盛实习了,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就很迷茫。他自己的方法就是学社会学的同时辅修金融专业,相当于给自己加了保险。人就怕对比,发现别人比自己赚的钱多,就更加的恐慌。人在一定阶段的时候,无论是18 岁、28 岁还是38 岁,一定会碰到这个思考的过程。
面对迷茫不能逃避,你可以用空余的时间去做服务,服务的过程会给你带来快乐,你会帮助到别人,让别人变得更好。比如说一周拿出两个小时去做服务,我当时是教七八九岁的小孩子学中文,这个过程会有让你意想不到的收获。

小野酱:周轶君老师说过一句话“对待迷茫或者焦虑的最好方法就是具体”。你要做到具体的事情,服务也是具体,甚至服务是把自己的个人扔到一个群体里面,可能群体会给你一些答案。
孙哲 :想说另外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发现,顶级的金融家觉得一个月上两天班都已经极限了。他们其他的时间也不是像很多人想象的声色犬马,所有这些想象都是基于短缺经济,如果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他后面的选择就是service(服务)。我会研究不同的层面的金融从业者,有些财务顶层的投资者投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体验。一次失败的投资不会产生任何财务上的危机,但他会用其他的方式,比如社会服务的方式去实现真实的快乐。
所以,社会服务和志愿者是一种出路,而这种出路在已有的商业的教育是很少提到的。大众的认知是先去赚钱,赚了钱闲的没事干,当然可以做志愿者,始终是把这个公益变成一个消遣,或者是一种副业。然而,很多时候公益服务才是我们在迷茫或者超越物欲之后真正发现的一个“目的地”。
03 AI时代,文科真的没有前途吗?
小野酱 :最近复旦裁撤了很多文科,哈佛大学早在1 月份的时候裁撤了很多文科。这几个月全世界都在讨论“文科无用论”,很多文科的学生也觉得说自己好像是一个废物,学了一个东西好像也没什么用,也不能赚很多的钱,很多公司招聘的也会要求理工科优先,两位老师对与“文科无用论”有什么看法?还有就是,在AI浪潮的冲击下,学历和成绩是否仍然重要?
孙哲 :AI 时代最不缺的就是工具,但是我们又说要把自己变成工具,这是非常明显的悖论。你学了任何一个工具化的技能,从通水管到写程序,都可能被第二天被取代,被任何的软硬件所取代,哪怕是更高阶复杂系统。我们现在做的是这五年不要被取代,或者是我们下个月不要被取代,就像那个每天都有“震惊了家人们”,又出来一个新的技术,赶快学吧!旧的工具包还没有学完,新的技术就出现了。
文科无用论是特别傻的一件事。尤其在金融界里面,几个人能够在 AI 时代被人记住。但是,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和刘慈欣的《三体》,是能被人记住的。这两个一个是历史学家,一个是科幻作家,都是文科生。 知道太多的AI技术对你现实没有影响,反而你可能更不懂了。但是赫拉利和刘慈欣会对你有影响,比如刘慈欣的“降维”,赫拉利的“想象的共同体”,这其中并不一定很多的技术创新,但却做了整合的叙事以及前瞻的想象。这两个人就是word builder ,新世界的建立者。
英文里有三个词, vocation 有召唤的意味,是人的事业,profession 是人的专业特长,job 是零工。这个时代不管有没有AI,你要去找到自己个事业。
举一些例子,得到的创始人罗振宇经常被人说是贩卖焦虑,他最近做了一个长视频的系列节目叫《文明》 ,他说他到了 50 多岁,这就是他的事业。他不一定想要去做知识付费,如果从财务独立或财务自由的维度,他可能也都达到了,他就觉得一直没有找到他的事业,他后来就觉得找到了,就很幸福。
我恰恰觉得 AI 不是单纯的技术创新,AI的人性大于物性,AI是更加人性的东西,更加灵性的东西,它是一个基于语言的智能体。AI并不是单纯的一个工具,一开始是你的助手,是你的映射,最终成为你的分身(agent)。不管是我作为学者还是作为一个创作者,我都很乐于跟 AI 去交流。我甚至不把AI当成一个机器去交流,而是把AI变成朋友。“与AI为友”是碳基文明能够保持最后尊严的一个比较积极的想象。

林杰:我做个比喻,工科、理科就像拳击,打出去一拳都能看到效果。文科更像内功,内功要达到一定的水平就是大师了,拳击手打过来的话是伤不到你的。但是内功比较慢,它需要很多的积累,不像工科、理科很快见效。但是文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是能够穿透时间的。对于普通人来讲,从风险可控的角度,我去练拳击,明天有人过来抢我钱的话,我能够自卫,我能够保护自己。但是眼前的无用不代表长久的无用,你到了大师级别的时候,能够胜过所有的拳击手。
小野酱:有一个最简单的解释,如果说选择大于努力的话,那么体会出你要做的事情的道远比具体的术要更重要的。我们在解决具体问题的时候,只有升维的视角才能解决降维的问题。如果我们用一个平移的视角,我们永远没有办法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看待所处的问题或者困境。所以,具备某种想象力是非常重要的,只有想象力才能创造性的解决问题,而不是按照既有的答案解决问题。你要代入自己个性化的处境,利用升维视角才能更漂亮地解决问题。
孙哲 :这是一个战略和战术的问题。工科的价值是让你成为工具的价值,文科的价值是让你成为人的价值,那就看这个时代哪个被承认的更多。一个矛盾在于是我们不缺工具,但我们缺人。当然,文科当然也是有问题的,如果只是一种八股型的人,或者跟社会没有关系的人,那也是有问题的。
回到林老师刚刚说的,不一定用十年去练一个苦功名震天下,人文业需要解决当前的问题和认知观。提高认知观的方法可能就是读一本书,去想作为人的核心。有了新的认知观,人可以很快速地调用新的工具。在这个技术爆炸的时代,不缺工具答案和解法,缺的是提问和行动。
04 优绩主义社会,如何实现自身价值?
小野酱:现在有很多学生所在的学校很好,学习成绩也都很好,但很优秀又很困惑,他们自己在豆瓣上开了个小组叫“ 985 废物”,这些人明明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了中国最好的高校,然后他们还自称自己是废物。这些背后隐藏了一个什么样的社会问题呢?
孙哲 :我们对于一个问题很多时候是“应激”,而不是“应对”。我们知道这个制度肯定有问题,但我们很多时候是一个应激的状态,用这种 mocking (嘲弄的)的方式来舒缓结构给你带来的焦虑,但这于事无补,只是在一个低维度不断的来去循环。讽刺的无力就在于它是延续了这种被压制和被控制的结构性问题,它只是一个舒缓口,它永远改变不了一边受苦一边吐槽的状态。
人面对自己的智商和自己的情绪,都知道这个系统有问题。现在大学生都是单向度的去卷绩点,他们已经不谈恋爱,甚至不迷茫。我觉得迷茫不是问题,反而是蒙眼狂奔,明知道是在一个有问题的结构当中的那种隐忧、那种爆发才是更可怕的。
我说一点积极的,一个最简单的出路就是读书会。比如此时此刻,在一个商场里面共读一本书。面对价值单一化这个问题的时候,要考虑怎么样多元化,这需要要找到另类叙事。另类叙事就在于阅读,用阅读带来的远见和洞见去创造。这个系统本来就有问题,用之前的经验是找不到之后的出路的。

Photo: VCG
小野酱 :现在整个社会被优绩主义包裹之下,我们在这种场域里,怎么来探索出自己的价值,怎么来肯定自己的价值?我们怎么发现自己擅长的东西,然后去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呢?比如我学了金融之后,我发现我并不开心.所以我还抽空去写了书的,因为我觉得写文字的时候我很沉静,我有心流的状态,所以我就对去写书。
林杰 :其实人做决定的话是两种方式,一种是大脑做决定,就是逻辑分析;另外一种做决定就是用心流,它没有逻辑。我觉得我在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很开心,这不是用逻辑去分析出来的,这是感性的东西。我听有人这么来建议的,这也是我从其他人那里学到的,做小决定用逻辑,做大的决定用心,用感觉。
孙哲 :首先我们要看优秀的标准怎么去定义。这本书给我们一个参考,领导力这个词最早是哈佛提出来的,后来又通过工商业和金融业引入到国内。所谓的领导力就是精英阶层生活的塔尖,成功者那这种意义上的价值是单向度的,是有梯度的,是财富和身份。
这本书的作者就提出“大学与其致力于培养这种所谓的领导者,不如致力于培养优秀的公民和思想家(毕竟这里是大学)。”哈佛把“领导力”捧的很高,领导者不能迷茫,没有给他们迷茫自由与土壤,他们要去把价值单一化、阶层化,然后去往上爬。这本书提出博雅教育的多样性。首先我们要创造一个多样性的环境,价值首先是多元的,你才能有自己的价值,如果价值是单一的,你就不断的被规训单一的价值,你就会被领导,或者你就算成为一个领导者,你依然是牺牲了自己才成为那个“领导力者”。
我们怎样确定我们喜欢一件事 ,怎样找到自己真正的“兴趣”,这其实有个社会化机制。电影《抓娃娃》里面有一个情景,里面的主人公为什么喜欢捡瓶子?因为他的父母制造了一个捡瓶子合家欢的场景,所以他就很喜欢捡瓶子。他为什么喜欢长跑?因为他家没苦硬吃、装穷,他就长跑给家里赚钱,他就说他很喜欢长跑。从表面看主人公有两个爱好,捡瓶子和长跑,而且在长跑的时候捡瓶子就很无厘头。如果我们用社会化机制去分析你的兴趣是从哪来的,每个人都有一个社会化最初的介质,是多样的而非单一的。
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成长机缘,每个社会需要各种各样的社会化场景,需要教育,需要长跑,需要丰富多彩的场景让人连结。这个机制蕴含着一种想象:用创造力去放大你与社会产生关联的场景,去珍视个体在人群中的产生有机团结时的喜悦,这就是通往幸福的独特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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