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楚墨青衣‖今日頭條號獨家發布
女人叫小荷,生她的時候,家門口的那方荷塘抽莖發芽了,乍一看,小荷才露尖尖角,這時,接生婆從裡屋走出來,跟坐在檐下的父親說,是個橫胎,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她給弄下來。
帶把子嗎?
接生婆不語。
父親的臉立刻就陰了下來。接著,自言自語一句,都三個了。
也就是說,在小荷之前,她已經有兩個姐姐了,她行三,是個超生的,當時父母是冒著被罰款的風險,合力把她要下來,要之前,本是指望她是個能續香火的男娃,結果還是一朵花。
此時家裡已經有蘭花跟桂花,這個,母親說,叫芳吧。蘭桂齊芳,也算齊齊整整,說不定以後的家,還靠她發揚光大呢。
母親雖沒上過學堂,但還是認得幾個字,因祖上是讀書的,所以印象中好像家裡有過這麼一個書齋,書齋名就叫這四個字。
所以第一個女兒出生,她二話不說就把那個蘭字給了她,等到二女兒出來,她猶豫一下,覺得這個桂字,要是個男娃多好,可惜了。
但可惜沒辦法,既然生了,就只能一視同仁,於是,母親安慰父親,說現在不是講究男女平等嗎,我們只要把這一雙女兒培養好,讓她們走出這片土地,走到外面去,就沒人敢嫌棄她們了。
父親聽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不是嫌不嫌棄的事,是因為香火的問題,我家已經三代單傳,一旦在我手上斷了,你說我父母的老臉,該往哪擱,而我,該有何面目去面對他們。
母親聽完,默不作聲,許久,才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那就緩幾年吧,起碼得等我的身體養好再說。
母親在生桂花的時候,大出血,把身體弄虧了,生完之後,懨懨地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能起床了,卻發現原來風風火火生生猛猛的身子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這樣的身子骨要操持一個家,還有一雙幼女的撫養任務,可想而知其辛苦的程度,所以父親也就不敢再多言,只把眼睛落在母親蒼白的臉上,說多養幾隻雞吧,補補就好了。
沒想到母親這一補,就補了快三年,這三年來,不是父親憐惜母親的身體而讓她休養生息,而是根本就懷不上。
等到能懷上的時候,大女兒已經可以上學堂了,二女兒也能脫離母親的手,自個兒獨立玩過家家,也許因少了這一雙兒女在身邊絆住手腳,母親突然就覺得輕鬆很多,同時也覺得身體的全部機能已經在慢慢恢復,雖不能復元到生小孩之前,但起碼干起活來,不至於沒兩下就累得氣喘。
所以,晚上,那方面的需求就提高了,次數一頻繁,命中率就提上去了。終於,在一次父親賣力完之後,覺得再不行的話,估計得去醫院查查看,沒想到就成了。
過不久,母親偷偷告訴父親,說她那個沒來了。
父親一時回味不過來,問哪個?
你說還有哪個,就每月的那個。
啊,父親這下才醒悟過來,一高興,竟忘乎所以,說好好,我就說我怎麼會不行呢,不行怎麼會有前頭那兩個小傢伙,這下我就放心了,我還擔心你這身子骨不行,現在好了,都沒事了,邊說邊滿口袋想找煙抽。
手被母親按住了,說這個時候你抽這個,會影響到肚子里那個。
父親一愣,想想覺得母親說得有道理,於是第一次為了肚子里那個還啥都不是,還只是顆花生米大小的胚胎,而戒了煙。
煙戒了,而情緒卻高漲了,於是就用酒把自己的興奮給釋放出來了,那天晚上,父親把自己給灌得酩酊大醉,說他這輩子最高興的是,莫過於母親又懷上了,他後半輩子的希望,有著落了。
然而母親雖有了,但因不知是男是女,所以心有惴惻,想著萬一,但萬一這種事,不是要等到生下來才知道嗎,所以她也就不管不顧了,先顧好自己的肚子再說。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沒想到還是個女兒。
這下父親沉默了,母親知道這沉默的背後,就是在怨她斷了他家的香火,雖言語上不敢明說,但那重重的嘆息,不是已經說明了一切。
只是這一切已經無法重來,但就算能重來,那又怎麼樣,難道重新塞回去,然後等著上天憐見,給他們再送一個來。
萬一要是再簽收一個女娃,那不是白忙乎,而且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明知是不可能的事為什麼還要一味去強求呢,於是母親再不管父親怎麼在她耳邊念叨,說要不等緩些時間,咱再要一個。
要,要得去嗎?兩個的日子已經捉襟見肘,現在有了第三個,還正愁不知拿什麼去養活,還要,還要等著去喝西北風啊。母親很少有發脾氣的時候,現在被父親這種不管不顧的態度給激怒了,於是第一次沖父親放狠話。
其實那也不叫狠話,而是擺現實讓父親醒悟。
好在父親也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雖心有遺憾,但也知道再生下去的話,憑他養家的本事,估計這個家以後就會經常面臨揭不開鍋現象。
於是,只能又重重地嘆息一聲,說先把這三個養起來再說吧。還有,三丫頭的名字,我覺得芳不行,脂粉味太濃,乾脆就叫荷吧,小荷,和氣生財,你覺得怎麼樣,你看咱家門口那方荷塘,自這丫頭出生,好像長勢喜人,整天那麼多蜻蜓圍邊上,說不定以後會是個說得上話的主。
母親想想,覺得也是,以為父親開竅了,開始為女兒的未來處身設想。
沒想到過不久,一個大清早,母親還在灶間生火,突然看見祖母伸著一個頭進來,向坐在裡屋的父親招了招手,父親用眼角的餘光往灶間一看,看母親正在忙著給灶膛添火,於是就向祖母擺擺手,意思是讓她外面說。
母子倆就在外面的庭子里嘀咕了好大一會,之後祖母就走了,留下父親一個人站在院子中間,眼睛向著灶間看,當時母親已把一家人的早飯煮好了,想出去菜園子掐幾把青菜來配粥,一抬頭,剛好迎上父親的眼光,她發現父親有意想躲閃,可是已經來不及,乾脆就沖她一笑。
也許就因這一笑緩解了父親的緊張,讓他鼓足勇氣,一橫心,沖母親來一句,你出來,我有個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啥事這麼鄭重其事,母親一邊用手把頭髮攏一攏,一邊往外走,突想起一件事,說媽呢?
走了。
媽一大清早就過來,有事?
也沒什麼,就是過來跟我們商量著,說鄰村有一戶人家看上咱家小荷,想抱養過去。父親乾脆順著母親的話,直接就把剛才還在猶豫不知如何開口的事給直白了。
你說什麼,想把咱小荷送人,媽的主意,還是你打一開始心裡就有過的想法。
你別想多了,不是你想的那樣,就是前幾天媽聽隔壁的張嬸說她娘家有一遠房親戚,結婚十來年,還沒有孩子,想抱養一個,說那家的家底還挺殷實的,夫妻除了家裡的那一畝三分地,平時還做點小買賣,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沒個繞膝的小孩。
估計不是聽張嬸說,是媽急著叫張嬸幫著打聽吧,不管媽怎麼不待見小荷,那都是她的事,孩子是我們的,我只想聽你的想法,是不是你也已打定主意想把小荷送走?
其實小荷到了那個家庭,說不定是她造化,起碼衣食無憂。
你是說咱養不起咱小荷。
不是這樣說,是覺得若有好人家抱走咱小荷,咱們壓力小了,說不定還可以考慮再要一個。
一個兒子,這就是你們母子倆剛才避著我嘀咕出來的結果。
父親不敢迎著母親的眼光,只是把眼睛望向外面,此時外面已天光大白,陸陸續續有人扛農具下田了,他想再不出工,估計今天就會比別人少干很多少活,可是他早飯還沒吃,而母親的怒意已顯而易見。
不過現在父親啥都顧不上,想先顧上自己的肚子要緊,他得趕緊吃飽飯,才有力氣下田去幹活,所以他略過母親那一臉的怒容,先自個兒進屋,也不管有沒有下粥的配菜,先幾碗稀粥下肚,末了再揭開灶台的蒸篦,從裡面拿出兩個玉米大饅頭,邊走邊往嘴裡送。
也不知是因心急還是心不在焉,平時走熟的路,今天在跨門檻的時候,突然就被自己的腳絆倒了,整個人直接就摔在地上,摔壞了幾根肋骨。這下等於把整個家庭的脊梁骨給摔斷了,在將養的這段時間,所有的家庭的重擔,就全都壓在母親一介弱女子身上。
本以為等父親養好傷好,這個家的主力就還是他,誰知這一摔,沒想到把父親的腰椎摔出問題,造成腰間盤突出,幹不了重活。
從那以後,父親再不提小荷送人的事,而母親的肩膀,也一日重似一日地扛起這個家的重擔,如此日復一日的肩挑背扛,等到把腰扛彎,把背扛駝了,終於把三個女兒扛成人了。
其中最有出息的小荷終於幫她揚眉吐氣了,成了這個家第一個走出去,走進城裡的大學生。若干年後,當母親老了,小荷也在城裡安了家,打算把母親接進城,可是母親卻捨不得這個家,捨不得家裡的一畝三分地,還有與子偕老的老伴。
小荷說,媽,爸有我姐呢,我跟大姐二姐商量好了,爸由她們照顧,至於生活費,我們三姐妹分攤,我每月打回來,所以你就跟我進城吧,其實爸要是行動方便,我都想一起帶著出去,就由我一人給你們養老好了。
母親說,有你這句話,我們就知足了,但你爸沒有我不行,他需要我,所以你那頭,只要跟姑爺好好把日子過好,就是對媽最大的孝心。
最後,不管小荷如何動用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還是說不動母親跟她一起進城去,沒辦法,只能抽空多往娘家跑,因為這裡有她最牽掛的人,她的母親,如果沒有她,估計當年她真的就會被那家人抱走。
而那對想抱養她的夫婦,在年近不惑的時候,突然老蚌生珠,有了自己的骨肉,而且也是個女娃,若她真給了那家人,她還有讀書的機會?
小荷不敢作此想像,因為她只知道這家人現在的女兒,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卻整天拿父母的血汗錢,去過她所謂的精緻生活。
如此的不堪造就的人生,安知不是父母教育的敗筆。所以兩相一對比,她對母親就有一種更深的眷顧,更千方百計想找機會報答母親。
然而母親卻永遠不給她這個機會,那天,小荷突然接到大姐的電話,說是母親不行了。她一時回味不過來,還傻傻地問哪裡不行了,因為當時在她腦海里,閃現出來的還以為是母親的老毛病又犯,有可能是後背痛到更加直不起腰了,背更駝了,所以她隨口而出,我還是把她接來城吧,軟的不行,這次我就跟她來硬的。
那頭的大姐已經哭出聲了,說媽都沒了,你說這個有用嗎?
啊!這下把小荷的三魂丟掉七魄,登時就像丟了魂的人,急著往家趕。
一回去,當然是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大姐說,母親臨終的最後一句話,只有兩字。
女人。
女人是什麼?
是像母親一樣為母則剛。還是是像大姐二姐一樣,把自己錮守在一方叫家的天地里,抑或是像她一樣,借力母親那一方羸弱的肩膀,踮起腳尖看到外面還有一方更好的天地,於是就跑去更遠的地方,看更遠的山水。
然而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那就叫女人。
小荷想,這估計就是母親想要表達的意思吧,身為女人,一樣都不易,一樣因這個身份而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因為天有多長地有多遠,你是女人就註定要承受更多的苦忍受更多的淚,要不,怎麼會有紅顏命薄一樹花,春風已抱曲琵琶。
更甚者,還有紅顏命薄古今同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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