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說:島上的風(4—3)

狂風暴雨一直折騰了一天兩夜。早晨,風停了。這突然的安靜竟使馮琦琦更加惶惶不安。她的年輕健美的身軀,竟一陣陣不由自主地顫抖,像在風雨中發抖的樹葉。她沒有勇氣去打開那扇門,然而,大兵們已經把門敲響了。

「老馮,馮大姐,還活著嗎?」蘇扣扣在門外哈哈地笑起來。

馮琦琦不願意將自己的軟弱暴露給別人看,趕忙整衣整容,屏神息氣,平平靜靜地開了門。

「讓你受驚了。」李丹那雙眼裡彷彿有火花跳躍了一下,也不知是嘲諷,還是關切。

「我欣賞了一幅壯麗的油畫。」馮琦琦輕鬆地說。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說不定,我向天以後的日子就好過了。」

「別高興得太早了,先生,這是颱風眼。」劉全寶頂了向天一句。

颱風還有眼?」生物系高材生對氣象學一竅不通,驚詫地問。

沒有人來向她解釋颱風眼的問題。大家一齊跑到高坡上,張望著憤怒的海。儘管此時覺察不到風的流動,耳邊聽不到風的呼嘯,但海水還在躁動咆哮。海中央好像有無數的惡龍在廝殺,一片片高如屋脊的黑色浪頭,擁擁擠擠地,漫無方向地在海中碰撞,浪頭碰著浪頭,像一群巨人在摔跤,角逐。前邊的倒下去,後邊的站起來。整個海面成了一片奇峰突兀,怪石岐艚的山巒。海空中沒有一隻鳥。海鳥正躲在岩縫裡縮著脖子打哆嗦。

小島的樹木微微抬起折彎的腰,好像隨時準備趴下去,一些滿身絨毛的鳥雛被摔死在地上。這時,馮琦琦忽然想起了爸爸的關於「天然雞兔場」的設想,要是老頭子經過一番008島暴風雨的洗禮,絕對不會生出這般天真的幻想的。

那兔、那雞能禁得起這樣激烈的風吹雨打嗎?即使島上沒老鼠。看來,蘇扣扣的「牛羊」設想也許可行,馮琦琦想著,不禁啞然失笑,她已決定,回去後一定要把這裡的情況向老頭子報告,攛掇爸爸給008島,給蘇扣扣送幾隻羊、幾頭牛……而這時,又一個奇特的自然景象令這位未來的女學者馮琦琦眼界大開:只見那厚厚陰沉猶如一塊沉重幕布的灰色天空,忽然裂開一條縫,露出了一線瓦藍的天空,那線晴空藍得刺目耀眼,令人不敢仰視,像蒼天的一隻眼睛,這就是所謂的「天眼開」嗎?誰知道!那「天眼」周圍則是立體的雲,層層高聳,像一道懸崖峭壁。馮琦琦被這瑰麗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面孔自得沒有一絲血色。她偷偷地看了一下四個大兵,發現他們也都面有惶然之狀,看來,這「天眼開」的景象他們也是初次見到。

「上帝保佑,阿門!」向天滑稽地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天眼」很快就閉上了。天又變得昏暗起來,雲層也越壓越低,在不遠處的海面上雲朵與浪頭連接在一起,一大朵一大朵飛速旋轉的黑雲彷彿在浪間穿行,雲與浪組成一道環形的高牆,在一步步地向里壓縮,擁擠。小島變成一個井底,井壁是海水,惡浪如張牙舞爪的怪雲。空氣凝重,氣壓越降越低,一種大難臨頭的恐怖使島上的生物都像死去了一般鴉雀無聲。馮琦琦看到在一條石縫裡蹲著兩隻渾身精濕的野貓,扎煞著又長又硬的鬍子,眼睛發著綠光,一動也不動。另一條石縫裡,幾十隻海鳥拚命擠在一起,幾十條細長的鳥脖子簇擁起來,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捏攏著它們……

「我,我給你們講個笑話,有一個地理老師說……月亮大得很,那上邊可以住幾萬萬人……一個小學生突然笑起來,老師問:」你笑什麼?『學生說:「老師,月亮變成月牙兒的時候,那上邊的人多麼擁擠啊!』……」

向天舌頭打著嘟嚕說完笑話,馮琦琦、蘇扣扣、劉全寶都笑了。但那笑容宛如一道淡淡的霞光,頃刻就消逝了。唯有李丹朗聲大笑,笑得那麼開朗,那麼真誠:「向天,你這個笑話質量高,等颱風過後,你把它寫下來,寄到中國青年報星期刊去,肯定能發表。」

「我就是從那上邊學來的。」

大家又一次忍不住地笑了。向天卻一反常態,抽抽搭搭地像要哭起來:「媽的,這鬼地方……這鬼風……老子要是這次死不了,說啥也要打鋪蓋上島……哪怕到大陸上去蹲監獄,也比呆在這鬼地方好……」

「窩囊廢!」劉全寶鄙夷地罵了一句。

「老弟,擦乾眼淚,趕快上伙房燒水做飯。老劉,你也去。小扣扣跟我一起去,把我們的宿舍給馮琦琦騰一間,離得近點,準備萬一。走,去搬床鋪。」李丹拍拍向天的肩頭,又轉過臉來問馮琦琦,「你同意嗎?」

「謝謝……」馮琦琦忽然感到有股熱流哽住嗓子,淚水溢出了眼眶。

「等颱風過後,讓我們一起來考察008島的生物鏈條,我們當兵的對這個也很感興趣。」李丹臉上那種一貫的冰冷譏諷的表情消失了,他真誠地說。

馮琦琦永遠也忘不了李丹這一瞬間所表現出來的細膩感情,這個心靈上烙著巨大創傷的年輕人,那真誠的面孔顯得十分感人。

年輕的人們分頭忙碌起來。李丹和蘇扣扣隨著馮琦琦來到儲藏室幫助馮琦琦搬家。馮琦琦把牙缸、牙刷等雜物歸攏好,又順手從牆上搞下那頂用金黃色麥秸編織而成、俏皮的帽檐上鑲著花邊的遮陽小草帽,這時,她憑著下意識,感到有兩道熾熱的目光盯著她的手,她抬起頭,果然看到李丹的那一瞬間又變得複雜莫測的眼神。

「你喜歡嗎?……這頂草帽……是我同學回北京時從工藝商店排隊買的……」她說,「現在北京姑娘最時興戴這種草帽……如果你喜歡,就送給你……」馮琦琦語無倫次地說著。

「不,不,不喜歡。」李丹搖搖頭,走上前去,把被子搬走了。

馮琦琦一把拉住蘇扣扣,問:「小蘇,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副班長的愛人……不,那個壞女人,就是被人用一頂花邊草帽引去了的……不,我也說不清楚……」蘇扣扣慌慌張張地說,「副班長,這就抬床板嗎?」

如果一場巨大的颱風是一台戲劇。那麼,如田埂般平滑的浪頭在海上奔涌追逐就是序幕;第一個風浪衝擊波是不同凡響的初潮;令人心靈壓抑張皇失措的「颱風眼」是驚心動魄的過渡;而「颱風眼」之後的風暴就是真正的高xdx潮!馮琦琦上島後第五天下午,這個高xdx潮就鋪天蓋地地展開了。起初,五個年輕人還在一起說說笑笑,可當「颱風眼」匆匆過去,強颱風最瘋狂的第一聲怒吼從大洋里撲上小島之後,談笑就成為不可能的了。大家按照事先的布置,把武器,食物放在身邊,隨時準備在房子經受不住暴風雨時衝出去,馮琦琦是劉全寶的重點保護對象,如果一旦發生情況,劉全寶就要不顧一切保護她——這是李丹暗暗交代給劉全寶的命令。

對008島上這幾間簡陋的房屋來說,最大的威脅好像不是風,因為它建築在島子避風的低洼處,它的後邊是一排屏障般的礁石。所以,儘管幾十年來年年颱風不斷,但都未能摧毀它。但這一次卻不同了。這一次的颱風引起了強烈的海嘯,一個個高如山峰的黑色巨浪飛過礁石,像一顆顆重磅炸彈,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劈頭蓋臉地對著房子砸下來。五個年輕人圍成一團,瞅著四壁和搖搖欲墜的房頂,在狂風巨浪中,他們覺得這房屋像紙糊的玩具一樣,隨時都可能坍塌在地上。副班長李丹面有躊躇之色,他正在緊張思索,權衡著撤出房屋與留在屋裡憑僥倖度過這場災難的利弊。但這時,房子里的人聽到一陣如群狼叫嗥、如鼓角齊鳴、如裂帛、如驚雷、如迪斯科滾石音樂般的巨響,房頂塌陷下來,海水灌進房子,窗玻璃進成無數碎片。

「快,帶上武器衝出去!」李丹高喊著。在海的嘈雜吼聲中,李丹的喊叫,微弱得就像蚊蟲在遙遠的地方嗡嗡嚶嚶。

劉全寶把衝鋒槍甩上肩頭,拉住嚇得已渾身癱軟、雙眼迷離的馮琦琦,一腳踢開房門,沖了出去,海水嘩啦一聲湧進屋來。向天什麼也沒顧上拿,空手從窗口跳了出去。這時,又一個巨大的浪頭砸下來,海水混雜著房頂上的磚石瓦塊落了下來。一根沉重的水泥預製梁打在正在把班用輕機槍掄上肩頭的蘇扣扣的腰上,蘇扣扣撲倒在水裡。房子的後牆經不起這連續的打擊,像一個疲乏的老人一樣緩緩地倒過來。李丹臉色鐵青,一步衝上前去,用他那瘦削的肩頭頂住了那堵牆壁。

「快來救扣扣——!」他竭盡全力喊了一聲。被風吹得緊貼石階小路,拖著馮琦琦向高坡爬行的劉全寶,隱隱約約昕到李丹的喊聲,回頭一看,只見面色慘白的向天跟在他的身後,李丹和蘇扣扣沒有出來。「向天,你媽的!」劉全寶把馮琦琦推到向天那裡,喊道:「緊拉住她!」便團攏身子,一個就地十八滾滾回到已泡在海水中的房子里。他掀起水泥預製梁,把昏迷不醒的蘇扣扣拖出來。這時,那堵危牆已經壓彎了李丹瘦瘦的身軀。李丹的軍帽已被海水沖走,頭髮零亂地粘在臉上。嘴唇上流出了血。手托著蘇扣扣的劉全寶一步跨出房門,沒及回頭,就聽到背後轟隆一聲悶響,砸起的水花濺了幾丈高……

「副班長——!」被風浪衝擊得左搖右晃的劉全寶大叫一聲,淚水就蒙住了雙眼。

「副班長——!」雙手緊緊地抓住一棵小樹的馮琦琦和向天也撕肝裂膽地叫了一聲。

劉全寶背著蘇扣扣,像一隻海豹一樣,慢慢地往上爬,海水時而淹沒他,時而又露出他。等他來到向天身邊時,回頭一看,他們的營房已無影無蹤,只有在風浪喘息的間隙里,才可以看到坍在水裡的房頂。馮琦琦兩眼發直地盯著那吞沒了李丹的地方,那裡,有一個金黃色的圓點跳動了一下,又跳動了一下,……啊,是她的那頂漂亮的遮陽小草帽……

「副班長——!」劉全寶、馮琦琦、向天一齊喊叫。然而,回答他們的只有風浪、海水、雷鳴、電閃、鞭子一樣的急雨,一排巨浪滾過,馮琦琦那頂曾使副班長李丹觸景生情的花邊草帽也消逝得無影無蹤。

劉全寶背著蘇扣扣,向天拉著馮琦琦,一點一點地向小島中心的制高點爬去,那裡,雖然他們的小崗樓早已被颱風掀下大海,但崗樓後邊的岩石上,有一個凹進去的石罅,也許能夠安身。當他們掙扎到那裡時,都已衣衫襤褸,遍身泥濘,劉全寶的兩個膝蓋血肉模糊,蘇扣扣依然昏迷不醒……

站在小島的制高點上,三個年輕人再次認識了颱風這個橫行恣肆的惡魔的猙獰面目。大學生馮琦琦從牙縫裡噝噝地向里吸著涼氣,心臟像被攥住了的小鳥一樣撲棱亂跳。她甚至無法從她的辭彙倉庫里挑出幾個語詞來形容這歇斯底里大發作的世界。連劉全寶這個七年的老海島兵也是第一次面對面地見到這駭人的景象,那黑臉上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向天的小臉焦黃髮灰,雙目獃滯無光,看起來,他的心裡也在刮颱風,也許是在為那片刻的怯懦而後悔吧?那挺班用輕機槍,本來是應該由他負責帶出的,副班長有明確的分工。可是,他不但扔下了輕機槍,連自己的半自動步槍也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