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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午飯,吳大爺喜歡搬個馬扎到牆根下曬太陽。別人吃過午飯後睡一覺,他不,他不想錯過了曬太陽的機會。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特別是春秋兩季,只要天氣好,他都會走出家門曬一會兒太陽。冬天呢,他則躺在自家陽台的躺椅上曬太陽,天氣要是暖和,他照樣會搬個馬扎出門。
退休後的日子就是這麼一天天過去的,看似無聊,對他來說卻是一種享受。
吳大爺是從煤礦上退休的,他十七歲到礦上,在井下一干就是三十多年。退休前他就喜歡曬太陽,上井後,別人往澡堂跑,他卻在澡堂外的牆根下蹲下來,點上一根煙,眯縫了眼曬一會兒太陽。那感覺比回家後喝二兩小酒還舒服。是啊!人來到這個世上是為了看看陽光的。如果沒有陽光,就是給你金山銀山又有什麼意思呢。這是師傅說過的話,吳大爺到死都忘不了。
吳大爺的師傅老錢還沒到退休就死在井下了。一想起自己的師傅,吳大爺的心就會像貓抓了一樣難受。有時候他一坐就是半天,也不說話。直到老伴來喊他,說太陽都下去了,你還在那裡發什麼愣?他這才回過神來,說回家,回家。現在,老伴走了,去了一個沒有陽光的世界,而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陰天下雨,天天都能見到太陽。他覺得一個人到了晚年,之所以活下去,不是為了享受,而是為了每天都能看看陽光,曬一會兒太陽。
每次,過足了太陽癮,拎了馬扎回家之前,他總要說一句,師傅,今天的陽光還行吧?您要還沒過足癮,咱們明天再接著曬。
在吳大爺住的樓房前是一片空地,種了些花草和樹木,再往前是一棟二層樓,遠處呢,是高樓大廈。吳大爺一個人生活,自由自在。他的兒子幾次動員他,要他搬到他那去,說他年紀大了,一個人住不方便,萬一有個病,耽誤了怎麼辦?
吳大爺不同意,說自己喜歡清靜,身體也還好,等哪天真的走不動了,再考慮去兒子那裡也不晚。兒子見他執拗不從,只好由他去了。
聽說樓房前的那片空地要蓋一棟大樓,聽說那個房地產開發商已經看過了,聽說市政府已給那個房地產開發商下了批文。對道聽途說的事,吳大爺將信將疑,但告訴他這事的老劉卻信誓旦日,說老吳,不信你就等著瞧吧,用不了一年,這兒就會起一棟大樓。
他們蓋大樓關我什麼事?吳大爺不關心時事,他只關心天氣。
老劉說,當然關你的事了,不僅關你的事,還關係到我們大家的利益。
吳大爺這才說,說來聽聽。
老劉便說,等那棟大樓起來後我們這樓上的住戶可就見不到陽光了,你想啊,那棟大樓有二十多層哪。
吳大爺說,他們真的要蓋那麼高的樓?老劉說,那還有假!老吳,我們倒沒什麼,遭殃的人可是你了,以後你怕是不能像現在這樣天天曬太陽了。
吳大爺說,我不會同意的!
老劉笑起來,說你說了不算,你以為你是誰呀?
那天,吳大爺的心情很不好。老劉走後,他看著那片空地發起了呆,等他感覺到涼意時,太陽已經落下去了。
太陽照常升起,陽光照樣明朗乾淨,曬一會兒人便舒服得想睡覺。看看眼前的那片空地,那些花草還在,那些樹木還在,吳大爺呢,他的心情還和從前一樣,一個月過去了,他看到的還是過去的那片空地。想到老劉說的那些話,吳大爺笑了笑,對自己說,老劉是嫉妒我呢,他不曬太陽,也不想讓我安生。
前幾天,老李頭的老婆來找吳大爺,說要給他介紹一個老伴,說那女的才四十多歲,看上去很年輕!吳大爺支吾了半天,最後他才吞吞吐吐地說,等我和兒子商量一下再說。老李頭的老婆笑著說,才四十多歲,要是在過去,這年齡還正生孩子呢,你可要想好了。吳大爺說,不急,不急,過兩天再說。老李頭的老婆說,你這死老頭,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你要不同意我可要給別人說去了,三單元的馬胖子早就托我給他介紹一個呢。吳大爺說,這事太急了不好。老李頭的老婆笑了,說那我等你回話。
老李頭的老婆走後,吳大爺的心便七上八下地坐立不安起來。
才四十多歲,很年輕的。他咂摸著老李頭老婆的話,卻不知道要和誰去商量,他和兒子說不出口,他能說,她才四十多歲,很年輕的,只比你大十歲?吳大爺的心裡像揣了一隻兔子,讓他好幾天都魂不守舍。
兒子小的時候聽老的,現在兒子大了,老子倒要聽小的了。
老伴去世後,吳大爺也想過再找個女人,但他也就那麼想了想。按他現在的條件要想找個老伴還不是什麼難事,他有房子,有退休金。兒子呢,開了一個家電專賣店,每次來看他,都問他錢夠不夠花,而他從不要兒子的錢。有時兒子走時會偷偷給他留下一筆錢,數目不是很小,可他第二天就帶上那錢給兒子送去了。他不需要錢,一個人過日子,能吃多少用多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兒子見他不要錢,就提出給他雇一個保姆,說早晚好照顧他。他不同意,說我身體好好的,要什麼保姆啊!兒子沒有提給他找老伴的事。他呢,偶爾也想想,卻沒有對兒子說,他擔心兒子不同意,還有兒媳婦。他要是那麼說,兒子倒還可以體諒他,兒媳婦會怎麼想,所以他也就是想想而已。
過了兩天,老李頭的老婆又來了,開門見山地說,你考慮得咋樣啦?今天就聽你一句話了。吳大爺吭哧了半天才說,能不能再等等,我得和兒子商量商量。老李頭的老婆說,你可想好了,人家才四十多歲,一點也不顯老。他說,知道!知道!老李頭的老婆笑了起來,說商量什麼?一個大老爺們兒做事怎麼這樣婆婆媽媽的!你要再拿不定主意,那我可真的去給馬胖子介紹了。他說,能不能等到春上再說,你看都要過年了。老李頭的老婆說,為你這事我都跑斷腿了,等你們成了,你真該好好地謝我。他說,那是!那是!
老李頭的老婆走後,吳大爺拎了馬扎走出門來,看看天,才發覺是陰天,就悻悻地回家了。家是冷清的,房間里傢具的擺放還是老伴去世前的樣子。老伴活著時,喜歡嘮叨,東家長西家短,他總是不耐煩地揮揮手,有時甚至真想找塊膏藥把老伴的嘴巴貼上。現在老伴走了,他倒有些懷念那些日子了。有那個人和沒那個人,生活是不一樣的。
一眨眼年便過去了。再一眨眼,正月也過去了。老李頭的老婆沒有再來找吳大爺,她不來,他也不好意思去問,事情就這麼擱下了。
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吳大爺正在家裡侍弄他的那兩盆花草,忽然聽見外面吵吵嚷嚷的,就出門去看。
老吳,我說得沒錯吧?老劉大聲地說。你看他們來了,他就是那個開發商。順著老劉手指的方向看去,吳大爺看到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他正對著身邊的幾個人指手畫腳。
看看,車都開來了。老劉又說。
吳大爺看到了一台巨大的挖掘機,三輛汽車。
那個開發商朝開挖掘機的人揮了揮手,挖掘機便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那個巨大的鐵鏟便挖開了地皮。吳大爺感覺胸口突然一疼,大叫一聲,說你們幹什麼?那個開挖掘機的司機沒有聽見,那個在他操縱下的鐵鏟不停地落下,抬起。吳大爺衝上前,指了那個開發商的鼻子說,你們要幹什麼?
他是誰?開發商扭頭問身邊的人。被問的人搖搖頭,沒好氣地對吳大爺說走開!你不知道這裡危險嗎?快點走開!
吳大爺看看那台挖掘機,又看看那片空地,指著一棵香椿樹說,那樹是我的,你們要是糟蹋了我的樹,那我就和你們拚命!
那個開發商說,把他弄走!
兩個小夥子不由分說,架了吳大爺的胳膊就走。
你們幹什麼?你們幹什麼?吳大爺掙扎著,但那兩個小夥子的力氣太大了。
一個小夥子說,我們老闆把這塊地買下了,市長都同意了,你還來無理取鬧!
另一個小夥子說,回家呆著去吧!都這麼大年紀了鬧什麼鬧?
吳大爺說,你們不能在那裡蓋樓,就是市長同意了也不行!我們不同意,就是市長說了也不算……
開發商笑起來,對那兩個小夥子說,他是個瘋子,快把他弄走!
老劉忙跑過來,對那兩個小夥子說,你們快放手,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老人?
吳大爺說,我找市長去,我就不信市長會不管!
老劉說,沒用的,胳膊扭不過大腿。吳大爺卻不那麼想,他不相信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他要找市長去,說他不反對他們蓋大樓,蓋多高都不反對,但他們不能擋住了他的陽光,他要曬太陽,還要替他師傅曬太陽,他有這個權利。
第二天,吳大爺便去了市政府,接待他的不是市長,是市長的一個秘書。那個秘書自稱姓黃,他把吳大爺請進辦公室,還拿煙泡茶,要吳大爺慢慢說,不要激動。吳大爺說,你是市長嗎?我要見市長。黃秘書說,市長到省里開會去了,有什麼問題你對我說好了。吳大爺說,我的問題大了,怕你做不了主。黃秘書說,大爺,你說吧,政府會為你做主的。吳大爺要見的是市長,對市長的秘書他信不過,就說,和你說不清楚,我要等市長回來後親自和他說。
今天見不到市長我明天還來,我就不信會見不到他。吳大爺的驢脾氣上來了,反正退休了,閑著也是閑著,時間有的是,只要死不了,他就天天去找市長。人上了年紀,做事認死理。他去市政府反映問題,不是無理取鬧,都這麼大年紀了,對生活他已沒有什麼奢望,他就是想告訴市長,他想曬太陽,而他們卻要在他家的前面蓋大樓,等大樓蓋起來後他就曬不到太陽了。
從此,吳大爺天天跑市政府,剛開始那個黃秘書還接待他,時間長了人家便不耐煩了,不僅躲著不見他,還派人把他擋在了門外。他們不讓吳大爺進門,他就在大門外等,搬個馬扎,一坐就是大半天。
進出市政府大樓的人全都匆匆忙忙的。吳大爺不忙,除了一日三餐,他沒有多少事要做。那些進出大樓的人從不理睬他,有時他會攔住其中的一個人,說市長在嗎?我要見市長。那個人聽他那麼說便笑了,說市長出國了。他聽後說,市長總是很忙啊!那個人說,當然啦!一市之長能不忙嗎?其實,吳大爺並不想給市長添麻煩,他的要求也不大,就是讓市長管管那些人,別擋住了他的陽光。
剛開始時還有人因為好奇來問問他,時間一長,那些人對他便熟視無睹了,甚至把他當成了一個腦子有毛病的人。吳大爺呢,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倒非常有耐心,他會對那些從他身旁走過的人說,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了我師傅,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以不曬太陽,但我的師傅不能不曬太陽。他還會拿出一張泛黃褪色的照片來讓那些過往的人看,嘴巴不停地說,看看!他就是我的師傅,他是為了救我才死的,那年他才三十多歲,他喜歡曬太陽,我們每次上井後都要曬一會兒太陽的……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對師傅的死,他內疚了這麼多年,當初要不是救他,師傅怎麼會出事呢。
吳大爺的兒子得知他去市政府上訪後很是生氣,以威脅的口氣說,你這樣鬧下去會被抓起來的!
吳大爺說,我沒有鬧!我安分守己,我又沒有做違法的事,憑什麼抓我?
兒子說,你不是要曬太陽嗎?你到我那裡去住,家裡的陽台大著哩。
吳大爺說,我自己有房子,我不去你那兒!
兒子說,你不要無理取鬧,大家都在忙,你倒好,吃飽了沒事幹,跑市政府上訪,惟恐天下不亂。
吳大爺說,我怎麼無理取鬧了?我沒有!我只是想告訴他們蓋樓可以,但別擋住了我的陽光!
兒子說,你不怕被人家笑話我還怕呢。
在兒子找過他的第二天,吳大爺病了。兒子把他送進了醫院。醫生要他住院治療,他不同意,說自己感冒了,吃點葯就會好的。醫生說,不是感冒,當然也不是什麼大病,只是比感冒稍微嚴重些。吳大爺問到底是什麼病,醫生閃爍其詞,說打兩天吊瓶就會好的。
兒子要找保姆來伺候吳大爺,可他不同意,說你要有那份孝心你就陪我兩天,要不你就走。兒子知道父親的脾氣倔,就說我們當然伺候你了,要不是你孫子上學,我連他一塊喊來伺候你。
那倒不必。吳大爺說,只要我孫子有那份孝心,我這病就好了一半了。
兒子和兒媳婦輪流伺候吳大爺,白天是兒媳婦,晚上是兒子。可吳大爺還是有些想去世的老伴。如果老伴還活著,那她會來照顧他的,但是老伴走了。
沒住幾天,吳大爺就沉不住氣了,鬧著要出院。兒子不同意,兒媳婦也說你可以不聽我們的,但醫生的話你總要聽吧,等醫生同意你出院我們肯定不攔。吳大爺說,我身體沒大事,在醫院待長了,沒病也會得病的。
得知吳大爺住院後,老劉買了水果來看他,兩人自然又談起了蓋樓的事。老劉說那樓蓋得快著呢,一天一層,等你出院了,那樓早就封頂了。聽老劉這麼一說,吳大爺背著兒子辦理了出院手續。他一天也不想在醫院呆了,再呆下去會誤大事的。
老劉說的不錯,他住院時那棟大樓剛剛動工,等他回到家一看,傻眼了:那棟大樓已經蓋到七層了。工地被護欄圍著,還掛著一個大牌子,上寫:非施工人員嚴禁進入工地。吳大爺要進入工地,腿還未邁進去就被一個小青年給推了出來。你要幹什麼?那個小青年說,快回家去!這裡可不是你要來的地方!吳大爺被推得踉踉蹌蹌,氣得說不出話來。我找市長去!吳大爺憋了半天終於說。那個小青年說,沒用的!您老就是去找聯合國秘書長也沒用!
吳大爺眨巴一下眼,看看那棟正在拔高的大樓,一時沒了話說。大樓都蓋起來了,你總不能要人家把樓拆了吧。
那是下午,吳大爺來到樓下,擱下小馬扎,坐下來。一會兒看看那些忙碌的建築工人,一會兒看看就要落下去的太陽。當他眯縫起眼享受一天中最後的陽光時,兩個身影擋住了他的陽光,他有些生氣,大聲地說,別擋住了我的陽光!
老吳!太陽都快落下去了還曬太陽啊?說話的是三單元的馬胖子。
吳大爺看一眼馬胖子,又看一眼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女人比馬胖子年輕,也就四十歲左右,打扮得花枝招展,眉毛又彎又細,嘴巴紅艷艷的。
馬胖子對那個女人說,這是老吳。女人笑了笑。
現在吳大爺明白了,老李頭的老婆不來找他,原來是把給他介紹的那個女人又介紹給了馬胖子。不過他並不生氣,那個眉毛又彎又細的女人可不是他要找的那種女人。
後來,吳大爺再曬太陽的時候便不 在自家樓下了,他繞過那棟正在施工的大樓,去了三里之外的鐵山,那裡人少,清凈,正好可以和師傅說說話。胳膊扭不過大腿,但胳膊比大腿靈活啊!當然,吳大爺不在自己樓下曬太陽還另有原因,那就是他不想看到馬胖子。
陽光是大家的,沒有誰可以買斷,只要不是陰天下雨,在哪兒都可以曬太陽,而且你可以對那個擋住了你的陽光的人說讓他走開。其實呢,要光是吳大爺自己,曬不曬太陽也沒多大關係,但師傅不能不曬,為了師傅,他必須曬太陽。
後來,大樓蓋起來了,那個房地產開發商為那些被擋住了陽光的住戶每家補償了一筆錢。吳大爺沒要那錢,因為他想不通,陽光居然也可以賣錢?陽光是屬於每一個人的,活著的人,甚至包括死了的人。死人也需要陽光,如果沒有陽光,師傅會感到冷的。
每天,吳大爺過足了太陽癮,總會在心裡對師傅說一聲,師傅,我們該回家了。
每天,見他腳步蹣跚地從鐵山回來,認識他的人都會說,老吳,回來了?
吳大爺點點頭,也不說話,個人穿過那棟大樓的陰影,慢慢地朝自家走去。每次從那棟大樓的陰影下走過,他都會感到一陣發冷,那是一種深入骨頭的冷。
大樓竣工了。
馬胖子和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也結婚了。那個女人本該是吳大爺,讓馬胖子撿了一個大便宜。
現在,吳大爺仍舊一個人生活,兒子有時會來看看他,有時一個人,有時一家人。他們從不在吳大爺那裡吃飯,來去總是匆匆的。吳大爺不怪他們,他已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當然,這種生活是離不開陽光的。不論是誰,只要有人妨礙他曬太陽,他都會揮著手,大聲地說,閃開!別擋住了我的陽光!
吳大爺坐在太陽地里,眯縫了眼看著天。暖乎乎的陽光,給個女人也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