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同學罵我是豬,往我書包里倒豆漿


十歲那年,我做了第三次手術。

躺在床上,我的右腿被厚厚的繃帶纏著,如同一個肥胖的雞腿菇。疼痛感一陣陣襲來,幾乎讓我暈厥。

我媽用紙巾一邊幫我抹汗,一邊說:「雪兒,疼就哭出來吧,憋著更難受!」

我搖搖頭,因為我知道,哭沒用,只會讓我更疼!我媽早就跟我說過,哭是最沒出息的表現。

只是,我看到隔壁床的小姐姐,被爸媽呵護的情景,我心裡莫名地不舒服。

我說:「媽,我不哭,我爸是不是就會來看我?」

我媽幫我抹汗的手微微抖動一下,她說:「泰坦尼克號缺水手,你爸被召喚過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說泰坦尼克號在哪裡?我爸什麼時候可以回來?我媽沒有回答我,轉移了話題。

當時的我,並不清楚,讓我騎在他脖子上玩耍的爸爸,怎麼會拋棄我們母女。

我媽曾是人人仰慕的女神,她長著一張娃娃臉,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她是我們村的代課老師,我爸是一個小職員,他們收入雖然不高,但在農村,也是令人羨慕的。

我的到來,也讓我媽由受人尊敬的女先生,一瞬間降職為勤懇耐勞的奶媽。

但她樂此不疲,給自己封了個「幸福女人」的頭銜,她說,她要把一生的好運一分為二,一半給爸爸,一半給我。

我和爸爸幸福了,她也就幸福了,一加一等於三,真是賺到啦!我媽快樂得像個松鼠,圍著她的松果團團轉。


直到我五歲那年,我媽發現我右腿好像使不上力,半邊身體不太受控制,不管幹什麼都只用一隻手,走路會拖腳,很容易摔倒。

爸媽帶我去醫院檢查,也沒能確診到底是什麼原因。我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最後右腿疼得已經走不了路,只能坐輪椅,而且語言功能也開始下降。

家裡的那點兒積攢都用在路費和高昂的檢查費上了,可惜病情仍然無法確認,爺爺奶奶嫌棄我是個女孩兒,更何況還患了病。

他們堅決不許爸媽再四處帶我去醫治,拿他們的話來講,掏空家底來醫治一個女娃,倒不如再生一個,更何況我爸是三代單傳。

但當時還沒有放開二胎政策,我爸又是公職,所以,爺爺奶奶的意思是把我送人。

那天,趁著我媽不在家,爺爺奶奶把玩具和衣服給我裝了滿滿兩大包,他們說帶我去串親戚。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死死抓住門框,哭鬧著不肯離開家,當我的手被爺爺強行拉開,被他們推出家門時,迎面撞上了我媽。

我哭著大叫:「媽媽,我不走,別把我送人!」

我媽對上我的眼睛,愣了一會兒,她扔了手裡的菜籃子,瘋了一樣朝我跑過來。

我從來沒見過我媽發過那麼大脾氣,她一把搶過我奶奶推著我的輪椅,我奶奶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

我媽幾乎嘶吼:「我再發現你們對我的雪兒做這樣的事情,我會殺了你們!」

爺爺奶奶怕是也沒想到我媽的反應如此激烈,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敢再提過把我送人的事兒。很快,他們又把目標轉向了我爸,他們逼迫我爸和我媽離婚。

我媽以為,深愛她的丈夫一定會站在她這邊。

可是沒有,我爸說,爺爺奶奶以死相逼,他不能眼看著自己的父母死在他面前,何況,他也不想過那種凌遲處死的生活,他勸我媽要不就隨了爺爺奶奶的意。

我們遠房一個親戚,夫妻兩個四十多歲了,也沒有孩子,他們想孩子都想瘋了。我爸說把我送給他們,以後如果我媽想我了,還可以去看我!

我媽冷笑一聲,說:「離婚吧,給我三萬塊錢,雪兒我來養,以後,雪兒和你們王家兩清!」


我媽揣著離婚後分得的幾萬塊錢,暫時住在了我在縣城的小姨家。我媽大概就是在那時候開始學會喝酒的,她喜歡喝最辣的老白干兒,一個人一次可以喝半斤。

我也不知道我媽酒量為何那麼大,無論怎麼喝,都不會醉。喝完酒,我媽就會抱著我念叨孟子的那句: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搬進小姨家不久,我媽就帶著我奔向了求醫路。

在那個手機不普及,網路不普及,沒有高鐵的年代,一個年輕的女人因為生病的孩子,她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前途,失去了愛好,失去了朋友。

只一門心思投入到生病的孩子身上,帶著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決心和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勇氣。我覺得這或許是我媽一生中干過最瘋狂的事了,留下我,養大我。

為了節省錢不去住旅館,也為了方便第二天挂號,晚上,我媽就帶著我睡在醫院大廳的椅子上。

咋暖還寒的夜裡,風還是可以把人的骨頭吹裂。我媽拿一個小棉被裹著我,把我緊緊摟在懷裡。

醫院大廳里過夜的人太多,那天夜裡,醫院裡開始趕人。我媽抱著我隨那些人去了門口,可是,保安同樣不許我們睡在門口,萬般無奈,我媽只得抱著我來到了馬路邊。

可天公不作美,半夜,雷聲轟隆,下起了雨,四周並沒有可避雨的地方。我媽摸索了半天,從包里找出一把雨傘,她一手擁著我,一手撐著傘。

我蜷縮在她懷裡,感受著我媽帶給我的體溫,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卻還是使勁把我攬入懷裡。

這樣的日子經歷得多了,我們反而覺得習以為常了。

我媽帶著我輾轉多地,後來才在北京一家醫院確診,不是腿的問題,是脊柱問題,先天性發育不良。醫生說,不及時治療,成為腦癱也極有可能。

做手術是唯一的治療方法,但不止一次手術,而且手術費高昂,還不能保證百分百康復。

為了方便給我治病,我媽乾脆就在要做手術的醫院附近租了個五平米的小車庫,房子潮濕陰暗,甚至連張床也沒有,我媽從外面撿回來別人扔掉的木板,一對付就是一張簡易的木板床。

第一次手術,媽媽特地給我買了一套紅色公主裙,給我扎了一頭漂亮的小辮子,再用皮筋把那些小辮子挽成一朵花兒,上面扎了一個蝴蝶結。

那天,媽媽也給自己化了淡妝,塗了口紅,她抱著我說:「雪兒,手術可能會很痛,但也是我們新的開始,就像蠶蛹蛻皮一樣,你得一點一點自己褪去,才會變成美麗的小公主。」

媽媽問我怕嗎?怕,我怕得發抖,可是,我還是搖了搖頭說不怕。因為我想讓媽媽開心。


那年冬天特別冷,外面的雪花紛紛揚揚開始飄落,地上積了厚厚一層。剛做完手術的我,腿疼得渾身打哆嗦,牙齒咬得咯嘣響,可我就是不讓眼淚流下來。

我媽用厚厚的被子裹著我,把我移到門口。

她說:「雪兒,你看外面的雪花漂亮吧?知道媽媽為什麼給你起名叫雪兒嗎?因為在媽媽的心裡,雪,是大地的精華。

「它不同於雨,雨是透明無色的。就算落地也是染上了一身的泥濘,有時連續不斷的下,讓人生厭。

「而雪不同,雪就算墜落在地,也是保持原有的潔白無瑕。就算化成水,也要凝結成透明清澈的冰。所以,媽媽希望你要做一片雪花兒,保持你乾淨又堅強的心。」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為了照顧到我,我媽不能做早九晚五的工作,但她還是抽空去接一些兼職。手術後三個月,她依照醫生的囑託,開始給我按摩。

我不知道,我媽給我按摩的時候,為什麼總是戴著厚厚的手套。

那天,我看到小姨用棉簽在我媽手上塗抹著什麼,她一邊塗一邊說:「姐,工地那麼累的活兒,是你一個女人做的嗎?再這樣下去你的手就廢了,明天不許去了啊!」

這時我才發現,我媽的手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地方已經開始化膿。我媽所謂的兼職,就是最臟最累的搬運工。

我媽搖了搖頭:「只有這個工作來錢又多又快,還自由,放心,等我鍛鍊出來就沒事兒了。」

八歲的我,還不是特別懂得媽媽為了我到底付出了多少。但我知道,是我,硬生生把她從一個嬌美纖弱的老師,變成了一個鐵骨錚錚的女漢子。她體重暴增,從一開始抱著我吃力到後來背著我樓上樓下跑,腳底像生了風。

九歲那年,我媽才把我送進學校。我快樂得像一隻鳥兒。可是,很快我就發現我和別人的不一樣。

由於腦子反應慢,老師講的課我聽不懂,作業不會做。我的作業經常被撕掉,書包里有被倒的豆漿。

有一次,我聽到幾個同學在竊竊私語,他們掩著口,拿眼瞟著我說:「瞧她,走路像鴨子,做事像蝸牛,笨得像頭豬,真搞不懂,老師怎麼讓她進了我們班,真是丟人!」

聽著他們的話,我哭了,哭得很傷心,做手術的時候,那麼疼,我都沒哭出一聲。自從我生病之後,我媽把我保護得太好了。除了身體的疼痛,我受不到來自外界的一絲傷害,同學對我的排外,才讓我感覺我和別人並不一樣。

放學回家,我問我媽為什麼別人都不肯理我,是不是因為我跟別人不一樣。

「你是和別人不一樣啊!」我媽看著我認真地說,「雪兒,你是媽媽獨一無二的寶貝兒,你是上帝特意賜給我的,你有不同於其他人的使命,所以,你也和別人不一樣。」

我成績差,我媽只有重新幫我補習,上課講過的內容再講一遍,作業不會就一題題過,做完作業還要繼續做按摩,才一兩年級的時候每天就要折騰到十一二點才能睡。

就這樣,一路磕磕絆絆走過來,我的功課竟然也沒拉下太多。

後來,我媽在小姨的幫助下,開了一家早餐店,四合面烤餅是我媽的絕活。慕名來吃早餐的人很多,我媽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好。

而我們的求醫路一直沒有間斷,我媽把早餐店掙的錢全用在了給我治病上,我們的日子過得很拮据,但我媽總能讓我們的生活過得富有詩意。

我的書桌上永遠有一束青翠欲滴的綠植,每天早上我都會在悠揚的輕音樂里醒來。

進入初中前,我做了第五次手術,也是最後一次手術。醫生說已經很成功了,雖然我走路還會踮腳,雖然我說話還是不太清晰,但已經比預期的好太多了。


初中,我開始住校,我們一個月回家一次。我媽每個禮拜都會來看我,或許年紀大了,漸漸有了同理心,小學裡被同學排擠的事情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在學校的人緣出奇地好,我媽還沒進校門,就已經有好幾個同學跑到我身邊,興奮地告訴我:「劉雪,阿姨來了…」

說話間,我媽就會被幾個同學簇擁著走進宿舍。我媽的頭上又添了幾縷白髮,皺紋也更深了。唯一不變的是,她的臉上,永遠掛著慈祥的笑。

我媽一邊哈哈笑著,一邊把她做的烤餅,零食拿出來,分給大家吃,一邊說:「別擠,別擠,孩子們,都有份兒。」

我們吃著她帶來的零食,看著我媽整理我們每一個人的床鋪,我們的衣服被她掛掛好,鞋子擺成一字型,桌子上凌亂的東西全部被她收拾整齊。

每個同學的肚子都吃得溜圓兒,我媽也特別滿足,臨離開學校,她還一遍遍叮囑,有機會,一定要我帶同學回家。

所有同學都說我媽是最熱情的人,我問她,為什麼對我同學那麼好。

她說:」我怕他們不願意和你玩呀,我想永遠護著你,可小雛鳥終究要試著飛遠,在羽翼之外的冰冷世間,我希望還能有人喜歡你,對你好,所以,我願意像愛你一樣愛他們。」

我的世界一片祥和,我的朋友很多,我的成績也很好。我從來沒有因為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而自暴自棄。因為在我媽的字典里沒有:悲傷,黑暗,失望,只有:快樂,陽光和希望!

幾年後,我考進了我夢想中的大學,看著滿頭銀髮的母親,我的眼睛澀澀的。

我媽也已經衰老,她再也不是那個背著我樓上樓下地跑,再也不是那個一次性能被兩袋水泥的人了。

我撫了撫我媽額頭的皺紋, 「媽,我可以養活自己了,您以後也別那麼辛苦了,您應該考慮一下我小姨介紹給您的王叔叔……」

「臭丫頭,還管上你媽了?照顧好你自己就行了,我不會委屈自己的!」我媽說。

這時候,我爺爺奶奶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了我們現在的家,當他們顫巍巍地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看到我媽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僵硬的表情。

她沒有說話,示意我把他們帶到屋裡,爺爺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淚給我媽道歉,說當初都是他們的錯。

原來,我爸拋下我們母女不久後再婚,和他的新婚妻子度蜜月的時候,乘坐的輪船出了事故,雙雙溺亡。我媽早就知道了這件事兒,怕我難過,一直沒有告訴我。

為爸爸的事兒,爺爺奶奶差點兒丟了半條命,在這個世上,我成了他們唯一的親人。他們恨不得給我媽跪下道歉,說當時鬼迷了心竅,最對不起的就是我和我媽。

當他們顫巍巍地從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想要遞給我媽時,我媽擺了擺手。

「你們是雪兒的爺爺奶奶,她認不認你們,是她的事兒,她已經成年,我無權干涉她的自由。至於我,從我和雪兒她爸離婚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已經沒了關係。」

說完這句話,我媽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出去。我知道,在我媽示意我把爺爺奶奶帶進家門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放下了過去。

至於我,即便不會完完全全原諒他們,可能也不會太多恨意。年過八十的兩個老人,恨什麼呢。

何況,我和我媽這些年雖然有苦有累,但我們卻一直生活得很幸福。這也正應了那句:幸福不是獎賞,而是結果;苦難不是懲罰,而是報應。

開學頭天晚上,我媽拉著我走喝起了酒,可是,從沒醉過酒的我媽,半杯下肚,已經有了醉意。她臉色通紅,拉著我的手,說:「雪兒,媽這輩子,有你,值了!」

我拿著筷子的手有些顫抖,還是沒忍住,淚水吧嗒吧嗒往下落。

我又想起我媽經常說的那句話:最大的快樂,就是和自己愛的人一起生活!也只有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才會幸福!

而我這些年的快樂和幸福,也是因為一直有我媽在我身邊!未來的路還很長,我相信,我和我媽,我們一定會幸福快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