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我和小舅舅，我猜外公和外婆都會成為素食主義者。
他們都喜歡吃蔬菜，這些天天天燒什麼大青菜小青菜空心菜捲心菜，吃得我和小舅舅都快變成兔子了。
小舅舅天天在我耳邊念叨「饞死了饞死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聽得嘴巴也饞死了，有一天回家後他突然不講了，眼睛亮亮地看著我
，神秘地把嘴巴湊到我耳邊，「小舞，小舅舅今天捉了只野公雞，想不想吃？」
我和小舅舅都是肉食動物，無肉不歡，已經連續過了很多天這種清湯寡水的日子了，一聽小舅舅說「野公雞」，我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問：「小舅舅，哪兒來的野公雞？和平常家裡養的雞長得一樣嗎？」
「從天上飛到我們甘蔗園裡的，今天一大早我去甘蔗園裡想看看哪棵甘蔗長得最甜，好砍給你吃，結果在幾棵甘蔗後發現了它，它好像被槍打傷了，看樣子活不成了，我們正好來解解饞，嘿嘿。」
「真的是野公雞嗎？長什麼樣子啊？」我好奇極了。
「它的羽毛是金紅的，尾巴像菠蘿一樣向四處散開來，當然和家雞長得不一樣，要不怎麼叫野雞呢，是不是？」小舅舅的雙腿不停地在地上輪換跳著，他說是體育老師讓他這樣經常練習的，以後還要推薦他去市裡參加長跑比賽。
「啊，它的羽毛這麼漂亮啊？小舅舅，我要！我要用來做個漂亮的毽子，讓那幫愛踢毽子的女生羨慕死！」我的眼睛開始閃閃發光。
「你看你看，鄭起舞，不是我說你哦！你小小年紀怎麼就有這種爭強好勝的思想呀，這可不行，小姑娘就應該溫順隨和嘛。」小舅舅語重心長地撫摸著我的頭，模仿外公的語氣和聲音教育我。
「哼，羞羞，」我刮著臉皮羞他，「你上次領著西鎮的一幫壞小子和東鎮的人打架怎麼不說？外公氣得把你關在小屋裡，罰你不許吃飯，還是我偷偷從窗戶上送蔥花油餅給你吃的……」
「好啦，小臭丫頭，還有完沒完啊你？」小舅舅狠狠地捏了一下我的臉，「說，到底想不想吃雞肉？」說到後一句時，他明顯地壓低了聲音，我聽到從那片紫色的甘蔗林里傳過來的沙沙風聲，不知怎麼的，我的心情忽然興奮緊張起來，簡直讓我透不過氣。
我努力踮起腳尖，俯在小舅舅耳邊大聲說：「想，
想，想！」
小舅舅趕緊推開我的腦袋，「傻丫頭，說一句就行了，噴出的熱氣弄得我耳朵癢死了。」他嘟嘟囔囔地拿手指挖
耳朵。
然後他拉我坐在地上，拿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小舞，你喜歡吃紅燒雞還是清燉雞？」說著說著，小舅舅的口水也快流下來了。
「嗯，兩樣我都很喜歡吃。那次外婆做茄子燒雞時，我怎麼吃也吃不夠，最後連茄子都吃得光光的，還有，我……」我意猶未盡地舔著嘴唇回憶。
「好啦，打住打住，今天的雞可不能讓外婆知道，再說茄子燒雞多普通啊，一點創意也沒有，看小舅舅燒給你吃！」小舅舅說著在地上熟練地畫了只雞的模樣。
「那你拿什麼燒？」我支起下巴，困惑地看著他。
「我拿火燒呀，傻丫頭。哈哈，這才是真正的『火燒』，你看武俠片裡面，英雄好漢浪跡天涯時，生一堆火，總能找到幾隻野雞燒，燒得雞腿上冒的油吱吱地響，嘖嘖，我早就想這麼幹了！」小舅舅的眼睛也閃閃發光起來。
「小舅舅，我好想吃……」我咽了口口水，「可是清燉雞也很好吃呀，而且外婆說，吃清燉雞很滋補身體的。」
「這好辦，我把雞切成兩半，一半紅燒一半清燉不就得了？」小舅舅興緻勃勃地說。
「太棒了！」我激動得雙手緊握，從地上一躍而起，老練地問小舅舅：「需要我做什麼？請下命令吧！」我和小舅舅飛檐走壁地摘桑葚，偷鄰居家剛成熟的紅黃相間的柿子，像壁虎一樣倒掛在房檐下摘西葫蘆……在多次合作的鍛煉下，配合得無比默契。往往他一個眼神我就能心領神會，發現所乾的壞事被人察覺到了，馬上就溜得無影無蹤，然後到我們的甘蔗園裡會合。
「小舞，你拿乾淨的白紙去廚房偷偷把鹽啊，十三香啊什麼的包一包出來，再找個小瓶裝一點點醬油——雞肉蘸醬，香得夠嗆！哈！再到院子里的花壇邊揪一些小茴香葉子，嗯，讓我想想還需要什麼……對了，前幾天剛下過雨，估計黑木耳又生出來了，你通通去采來。我剛才去甘蔗園時，發現地上生了很多雪白的小蘑菇，這兩樣加起來就夠燉湯的了。」小舅舅像個英勇善戰的將軍一樣，熟練地給我分配工作。
「哎！一定完成任務！」我眉開眼笑地沖小舅舅擠擠眼，他滿意地笑了。
中午吃的是炸醬麵，外婆把面和得柔軟而有彈性，麵條切得跟韭菜葉差不多細，雪白的麵條上面蓋著用肉丁、炒黃豆、鹽花生、胡蘿蔔丁等炒成的醬，看起來鮮艷動人，聞起來特別香，平時我和小舅舅都很喜歡吃，但今天我們兩個都只吃了一點點。外公狐疑地看了我們一眼，小舅舅把碗一推說：「早上吃得太多了，現在吃不下了。」
「我也吃不下，吃不下。」我學著小舅舅的樣兒把碗
一推。
「誰不吃完誰晚上接著吃自己的剩飯！」外公瞪了我們一眼。
「晚上吃就晚上吃。」小舅舅滿不在乎地說。
「晚上吃就晚上吃。」我學著他的樣兒也滿不在乎地說。
「我出去看看咱家田裡的蠶豆有沒有成熟，熟了晚上就摘回來熬粥喝。」小舅舅說著站起身來。
「我出去看看咱家田裡的蠶豆有沒有成熟，熟了晚上就摘回來熬粥喝。」我一字不落地學著小舅舅說話，然後也站起身來。
吃過午飯後，外公外婆都習慣睡一會兒，他們都沒在意我們心不在焉的話，仍然慢條斯理地吃著炸醬麵。
我和小舅舅先是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出門，一跨出門檻，就像兩匹奔騰的小馬一樣，迅速撒開蹄子直奔甘蔗園裡去了。
那裡是我和小舅舅最樂意待的地方。我們常常腦袋挨著腦袋一起躺在甘蔗林下面的草地上，嘴巴里叼著一片甘蔗葉或者野草的莖，眯著眼睛看頭頂翠綠的甘蔗葉，從細密的甘蔗葉間漏下絲絲縷縷的陽光。
桃紅色的陽光從我的鼻樑跳到小舅舅的耳朵上，又從小舅舅的眼睛上蹦到我頭髮上，照得我的頭髮香香軟軟的，像一束烏黑的稻草。甘蔗葉摩擦著甘蔗葉，一刻不停地唱著永不改變的情歌：沙沙沙，沙沙沙，我的愛不說話。
真的，我總覺得甘蔗葉們唱的就是這句歌詞，在風的吹拂下，無論音調如何改變，這句歌詞卻永遠不變。
躺久了，我剛覺得背上有點涼意，小舅舅就喚我，「小舞，過來，草地返潮了，躺在小舅舅身上。」
我總是雀躍地叫一聲，歡喜地躺到小舅舅又寬闊又結實的胸膛上，就像青蛙媽媽馱著小青蛙一樣，小舅舅肚皮上躺著我，我把胳膊搭在他胳膊上，腿伸在他腿上，彷彿另一個小小的他。
小舅舅仍然微微閉著眼睛，然後摸索著把我頭頂的頭髮攏起來，順手扯一根長茅草，裝模作樣地給我扎辮子。
綠茅草，黑辮子，扎在一個粉紅臉蛋的小丫頭頭上，還怪好看的。
我的頭不安分地在小舅舅身上擦來擦去，他按住我的腦袋，「癢死了，癢死了！不許動了！」
我不理他，繼續把頭轉來轉去，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四處亂看，甘蔗園裡的景色天天看天天看，不知道怎麼的，總也看不厭。
「小鬼不聽話，就要受懲罰！」小舅舅一板一眼地說完，就開始猛地把手伸到我胳肢窩，撓我的痒痒，我癢得受不住，咯咯地笑著滾到旁邊的草地上，小舅舅作勢繼續把手伸過來，我就不停地往草地一旁滾，直到笑得喘不過氣來，被高大的甘蔗攔住，小舅舅才從地上一躍而起，走過來把我抱起來，拍打我身上的泥土草葉，然後雙手用力地舉過頭頂，長舒一口氣說：「夜氣上來了，地涼了，小寶寶回家嘍——！」他總是把最後那個「嘍」字拖得長長的，有一種幸福之後的惆悵。
在這種時候，我總是沒力氣走回家，我賴在地上抱著他的腿：「小舅舅背我回家嘛。我的腿好酸好酸哦，像喝了醋一樣，我走不動。」
小舅舅哈哈大笑著用力捏我的臉蛋，然後學我說話：「我的腿好酸好酸哦，像喝了醋一樣……哈，原來你的腿也會喝醋呀。」
我不理他，依然哼哼唧唧地抱著他的腿，閉著眼睛晃啊晃。
最後，小舅舅總會蹲下身，讓我趴在他背上，聽著甘蔗林沉醉的催眠曲似的歌唱，一路嗅著甘蔗葉的清香回家去。回到家，我往往早已沉沉睡去，頭沉重地搭在小舅舅脖子上，還流下了一道亮晶晶的口水。
小舅舅帶著我走進甘蔗林深處，撥開茂密的草叢，我探頭一看，裡面有一團用褐色的干荷葉包裹起來的東西。小舅舅走進去，彎腰把那團東西雙手捧起來，招呼我，「小舞，快過來，柴我已經撿好了。」
我趕緊跳進那個密不透風的由棵棵野草圍成的草城堡里，長而茂密的茅草又唰地一下圍攏了，外面看來絲毫不露痕迹，誰也想不到裡面躲著兩個小人兒。
這個草城堡是屬於小舅舅和我的，他在裡面藏自己用自行車鏈條做的鐵手槍、各種形狀奇特的小刀、一套他的一個軍人大朋友送給他的迷彩服夏裝——他怕外公問七問八的，不敢帶回家，也用油紙包好放在秘密草城堡里。我也在裡面藏我縫的鼻子皺皺的布娃娃，一團銀灰色的毛線，幾根表姐送我的花花綠綠的小夾子，很多塊我從沙子里精心挑選出來的鵝卵石。
小舅舅剝開荷葉，從裡面露出一隻光溜溜的雞，已經拔好了毛，看起來和平常吃的家雞沒什麼不同。
「咦，漂亮的雞毛呢？」我睜大眼睛問小舅舅。
「當然是扔了，你又不能連毛吃。」小舅舅頭也不抬地把雞放在鋪展開來的荷葉上，從一個矮矮的樹樁後摸出一柄刀來。
我不吭聲了，緊緊盯著小舅舅。
「小舞，就照你說的，一半紅燒，一半清燉。」小舅舅把雞翻過來，白白的胸脯朝上，用刀利落地把雞切開來，切到一半時，刀刃碰到了雞的脊椎骨，用很大力氣也切不斷，小舅舅急了，雙手抓著雞用力一撕，把雞撕開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小舅舅，你可真像個土匪！」
「土匪就土匪。」小舅舅拿一片新鮮的綠荷葉包住一半雞，「待會兒土匪燒好了雞，你可不許吃哦！」
「啊，不是的，小舅舅不是土匪，小舅舅是最好最親的小舅舅呢，嘿嘿。」我蹲著挪到小舅舅身邊，親昵地挨
著他。
「去，去，離我遠一點！小舞，你拿的鹽和調料呢？小茴香帶了嗎？好，這半隻雞給你，把鹽和十三香均勻地抹在雞身上，哎，誰讓你用手抹的？用勺子！」
小舅舅遞給我一把小勺子。我接過來，挖了小半勺鹽，倒在雞身上，一下子撒了不少，我趕緊偷看了一眼小舅舅，他正把另外半隻雞大卸八塊呢，根本沒注意到我。我又挖了一些鹽，倒在手心裡，用手均勻地抹在雞身上，嗯，這下好多了，就繼續這樣干吧，反正小舅舅也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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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 《風與甘蔗園之歌》
作者：趙菱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8月
在春天的原野上聞著一朵花又一朵花，直到醉倒；在甘蔗園的秘密基地自製叫花雞，香得連舌頭都要化掉；在寂靜無人的琴湖邊，希望遇到「應話仙」一塊兒到湖底探秘……
在琴溪鎮上，小舞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可是，小舞慢慢地有了心事：為什麼別人都有爸爸媽媽？小舅舅的日記里有什麼秘密？小熊為什麼要離開？永不分離的陪伴真的存在嗎？
小舞玩著，鬧著，疑惑著，找尋著，一天天地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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