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金廠村裡來了個孑然一身的老頭,自稱姓安,具體身份諱莫如深。曾有幾個「窮打聽」,拐彎抹角打探其身世,均遭白眼,吃足了閉門羹。無親無故又是外來戶,抬頭不見低頭見,總得有個稱呼吧?無奈情形下,老少爺們就都管他叫安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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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記憶中,這老頭鶴髮銀須,仙風道骨,走起路來鏗鏘有力、虎虎生風,懂門道的人一看這架勢,便知他拳腳功夫不淺。少年不更事,出於好奇,去過他茅舍幾回。家裡的牆壁上,掛著一張泛黃的、上彩色老照片,是張結婚照,看落款是在齊齊哈爾一家頗有名氣的照相館拍的。他與新娘子居中,頭戴禮帽,長袍馬褂,胸佩綬帶掛紅花,雙肩左右各斜挎著支德國造二十響「大鏡面」匣子,眉宇間透露著精明和睿智,看面相和打扮,想當年確實一表人才,風流倜儻。新娘子穿牡丹印花紅綢緞旗袍,雍容華貴,鴨蛋臉,柳葉眉,渾身散發著成熟女人的芬芳和風韻。新人後面及左右,則站著十幾位齊齊哈爾的頭面人物。據村裡有年紀人講,洞房花燭夜時,新娘子突然得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病,天尚未大亮便猝然離世。按照民間說法,他這是命中克妻,這輩子不易娶妻生子,是人生中天大的不幸!
大凡英雄豪傑都比較迷信,他就非常信命 ,既然命里註定斷子絕孫,這輩子就認了吧!因此,對上天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娶!」滄海橫流,物是人非,幾十年以後,他也有自食其言的時候,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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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傳說,他曾在黑龍江一帶,給「鬍子」出身的牛姓旅長當馬弁。因年輕又長得帥氣,頭腦機靈,人間「五毒」他一毒不沾,潔身自好,加之拳腳功夫甚是了得,牛旅長視其為心腹。當「鬍子」時結下的幾個仇家,多次想幹掉牛旅長,均被他捨生忘死的護駕,屢屢化險為夷。有一次為救牛旅長,他用身體硬生生地擋了三顆子彈,差點去見了閻王。牛旅長知恩圖報,有感於他捨命救己,破格提拔他為隨從副官,拿少校俸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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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官場混久了,他逐漸學會了阿諛奉承,見風使舵。當地一些名流士紳有事相求牛旅長,他在門口把門,雙手抱肩,面無表情,一條腿蹬在門框上,不管你是天王老子,還是皇親國戚,到了他這一畝三分地上沒個說法,別說想見牛旅長,連門都進不去。如果有誰吃了豹子膽,敢硬往裡闖,他毫不客氣,拔出鏡面匣子,子彈上膛,金雞圓眼機頭大張,黑洞洞的槍口保准頂在來者腦袋上!頭腦活泛會來事的,趕緊陪著笑臉,面上一句,「安哥好,安哥今天吉祥。」下面偷偷遞上銀子或金條,他立馬放下那條橫著的腿,鏡面匣子變戲法似的回插到腰間,隨即喜笑顏開地說:「您看看,您看看,老熟人嘛,這是誰和誰啊?旅長在家,您快裡邊有請。」同時不為人察覺地暗暗掂掂金銀分量,半推半就地飛快塞進懷裡。久而久之,在那一疙瘩的三教九流、烏龜王八蛋中,「安哥」成了響噹噹的大名人。不是沒有告黑狀的,但牛旅長聞之只是笑笑而已……
過去那個社會,在東北窯子(妓院)很多,日本浪人也時不時地去逛逛,不過他們專找頭牌名媛。他雖然娶過媳婦,但未曾嘗過禁果。看到中國人進窯子,他就是搖搖頭不說什麼。但一看到日本人進窯子,他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心裡發狠暗罵:小鬼子你奶奶的「八格牙路」!那天有機會,非弄個日本娘們嘗嘗鮮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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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在東北近三十年,他只下過一回窯子,「袁大頭」花了不少,事沒辦成,反被窯姐和「七十鳥」(老鴇兒),戲稱為「生瓜蛋子」。他發過誓不娶,並沒有說不玩。牛旅長和同僚海侃,說是城裡有名的「怡春院」,最近從哈爾濱來了位新人,床上功夫甚是了得,一般男人半個回合就得敗下陣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牛旅長在那方面是高手,沒聽說過他有拿不趴下的女人。經不住誘惑和好奇,一天晚上沒公務,旅長放他假,讓他隨便放鬆放鬆。出了旅部,不知不覺地來到「怡春院」。「吆吆哎,安哥來了!安哥吉祥!」老鴇兒滿面春風迎上來,「安哥來嘗個鮮?」老鴇雖半老徐娘,但風韻猶存,乳峰顫顫,粉香撲鼻,一句酸溜溜的「安哥吉祥」,他立時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麻了爪子,意識有些恍惚,冥冥之中,傾囊掏出五十個「袁大頭」,一個子沒留,全部給了老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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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次高的窯子有規矩,與窯姐解衣寬頻前,需要專門另拿錢給窯姐,美名其曰「扳腿錢」。他不知道這其中的貓膩,反正掏上五十個「袁大頭」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就要霸王硬上弓,結果被窯姐一腳踹下了床。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赤條條地站在地上,呆若木雞。
「唉晞!第一回來吧?生瓜蛋子啊。」都說婊子無情,可這窯姐卻動了惻隱之心,說:「你這是被媽媽哄了啊。這樣吧,我給你洗洗腳,權作是對你那五十個大洋的補償。」
一代梟雄「東北王」張作霖,因其強烈反日,日本軍部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後快。1928年6月,在一個叫皇姑屯的地方,日本人預謀安放好炸彈,張大帥路過此地時,被炸成重傷不治而亡。牛旅長趁東北群龍無首之際,準備率部反水投靠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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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啊,跟著老子去日本人那吧,繼續吃香的喝辣的。聽他們說,你老想拾掇個日本娘們?好嘛,投了日本,那日本閨女和娘們,還不任你挑任你選啊?」牛旅長苦口婆心地做工作,想帶著他去當漢奸。他知道牛旅長處世為人的手段,在那「鬍子」成群、綹子成堆、大小軍閥如雲的年代,你心不狠手不辣,沒個仨花六個點的心眼,他牛旅長也不可能混到今天這個樣。投靠日本人,這是事關民族大義和英雄氣節的大事,決不能有絲毫含糊。為了表示堅決不與日本人共事的決心,他拔出佩劍,當著牛旅長和眾多同僚的面,斷拇指明志。念及救命之恩,又見他鐵了心不從,牛旅長嘆了口氣,說:「強扭得瓜不甜啊!你回關里吧!把你那鏡面匣子留下!帶著路上不安全。從此往後,你我各奔東西吧!」牛旅長還算仗義,給足了盤纏,親自送他去火車站,他脫下軍裝,給牛旅長磕了三個響頭,風餐露宿,歷盡艱險回了關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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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南有戶人家,男人英年早逝,撇下一對孤兒寡母。這寡婦姓蔡,三十來歲,頭緊腳緊。還算漂亮的臉蛋略呈菜色,幾條魚尾紋顯示著歲月的滄桑,成熟而豐滿的身段,卻也足以喚起男人的非分之想。
寡婦門前是非多。籬笆扎得緊,野狗進不來。她孤寡清高,潔身自愛,除了農忙沒辦法,不得不上坡、下湖幹活掙工分外,基本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再就是頂多與鄰家嬸子、大娘,啦會家長里短說說話,接著就關門上閂,雷打不開。如此這般守節,即便是有想法的偷腥饞貓,也沒有了下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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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村裡的人誰也沒想到,年近六旬的安爺與蔡寡婦,磨眼對磨穿——對了眼,好上了!有一年夏天,蔡寡婦的小兒子石頭,偷著去村前深水汪洗澡,腳下一滑,斜撇著掉進兩人深地「淹子」里,小傢伙不會鳧水,一冒一沉,眼瞅著就要沉底。也許是這孩子命大,安爺剛好從此路過,毫不猶豫跳進水裡,把孩子救了上來。一陣連蜷帶拍,孩子又還了陽。問清姓誰名誰,家住哪裡,安爺背著孩子去了蔡寡婦家……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一來二往,眉來眼去,男人與女人那點事不用多說,感恩也罷,把持不住也好,安爺終於和寡婦上了床。有道是:「可憐數滴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瓣中。」蔡寡婦的土地是肥沃的,久旱逢甘霖;爺安的種子是成實的,乾柴恰遇烈火。年余,安爺老來喜得貴子,視其為掌上明珠,為平安穩當,便取名「安穩」,真正當上了「爺」。
有道是:露水夫妻,提褲子無情。安爺與蔡寡婦訂立君子協議:安穩掐奶後,蔡寡婦不得再見孩子!都說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一天不見孩子,蔡寡婦難受無比,但也無可奈何,安爺的門檻高,任憑她求哥哥拜奶奶,想見孩子門也沒有。念想得實在不行了,隔三差五地讓石頭帶著幾個雞蛋去看看,也只有石頭去才能見上安穩。有好幾回蔡寡婦趕集上店時,特意路過安爺家門口,就是為了聽聽安穩的啼哭和咿呀學語聲,只有這樣,蔡寡婦晚上才能睡個踏實覺……
1941年,日本人為了和八路軍搶奪黃金,在金廠村設了個據點,駐紮著一個小隊十幾個鬼子,另有二十來個漢奸。當年八月十五晚上,八路軍老四團派出一個連,計劃與地下黨裡應外合把據點拿下。部隊從圍子牆北門潛入,沒想到內應叛變告密。八路軍想原路撤退時,遭到早已埋伏在圍牆東、西炮樓上的鬼子,兩挺機槍的瘋狂射擊。金場村北是片二百米寬的開闊地,除一位副連長死裡逃生外,其餘近百名八路軍戰士,全倒在了那片小平原上。第二天早晨,鬼子、漢奸出來打掃戰場,對受傷未死的八路軍,一律用刺刀對穿腦袋……
漢奸頭子給了安爺幾個大洋,讓他召集幾個人掩埋屍體。在鬼子、漢奸的嚴密監視下,幾個老頭用細麻繩捆綁著八路軍戰士的遺體,拖拉著,一具具扔進了村西邊的水汪里。
「唉!你這些八路軍啊!媽了個巴子,當官的胡搗鼓、瞎指揮!眼瞅著打不下來,怎麼往村北跑呢?一馬平川,你還能跑過槍子?往村南跑啊!那裡有嶺、有溝、還有礦窩子啊!這個當官的死了不多!」安爺嘆了口氣,說:「只是可惜了這些大頭兵小年青呀!」看著那些也就有十八九歲,全都剃光頭的八路軍戰士躺在那,他心疼得直嘟囔。
這時兩個鬼子和四個漢奸,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槍,凶神惡煞般朝這邊走來,安爺心裡一陣緊張,連忙改口說:「八路軍你胡打秧,噗里噗通下了汪……」有個鑲金牙的漢奸是本村的,知道安爺的底細,朝鬼子比划了幾下,那倆鬼子呲呲牙回炮樓去了……安爺那兩天怎麼也睡不踏實,一閉眼就看到那些渾身是血、孩子臉、光腦袋,頭部兩邊有血窟窿的屍體。「媽了個巴子,這些驢辦的日本鬼子!人都死了,還給人家頭上串糖葫蘆!他娘的還是人不?不如個畜生!小鬼子啊,你一家人不得好死!」他在心裡怒罵、詛咒著,划算著怎麼也得折騰折騰這些日本鱉孫。
一天晚上下半夜,喝了幾口老白乾,借著酒勁隻身潛入鬼子炮樓,行騰挪大法,使偷雞摸狗之術,悄無聲息地抱走了鬼子一挺「歪把子」機槍,並摟草打兔子,捎帶著出來四枚「甜瓜」式手榴彈和近百發子彈……抗戰勝利後,有知情者說過此事,當時,安爺確實冒著掉腦袋的危險,順了鬼子一挺機槍和部分彈藥,不聲不響地送給了八路軍。不過出乎安爺意料的是,那挺歪把子機槍沒撞針……
對其一生,他曾自嘲:想當年在東北,氣宇軒昂!金戈鐵馬挎雙槍,戎裝浴血,征戰千里沙場;現如今回故鄉,渾身大瘡!虎落平陽雞犬欺,殘陽西墜,窮困潦倒饑荒。末了深嘆口氣,面向青天高聲怒罵:「日它個日本老娘!」
上世紀七十年代一個冬天,安爺過完102歲生日後,帶著他前世今生的秘密駕鶴西去。是安穩披麻戴孝,高高舉起綁著一炷香的竹竿,面向正西方為安爺指路,並大聲吆呼三聲:「爺哎,爺!上西方大路!甜處安心,苦處使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