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枝和水銀

水銀和宗枝從小生活在一個村子裡,村子中間是一片竹林,竹林以北地勢較高,竹林以南地勢較低,所以大家習慣把住在竹林以北的叫高頭村,竹林以南的叫下頭村,不管是高頭村還是下頭村,大家幹活掙工分都在一塊兒。水銀和宗枝見面說話,不常有時間在一塊玩耍,水銀知道宗枝家苦,一心想繼續上學的宗枝在升初中的時候被父親硬拉了下來,而母親也無能為力,見著瘦高的他和母親一起掙工分,還要照顧年幼的弟弟妹妹,水銀覺得這個男的能吃苦,心裡也有幾分心疼;宗枝見水銀搭話就說上幾句,從不多話,倆人接觸最多的時候可能就是宗枝教生產隊的女娃們識字掃文盲,他很認真地教,她很認真地學。

有一天還是生產隊集體幹活,宗枝的一個年長些的親戚打趣說:「老竇,把你家水銀給我家宗枝吧?」老竇和他媳婦很喜歡宗枝,相互看了一眼就應允了,宗枝的娘也高興著呢!從此以後水銀和宗枝見面再也不說話了,碰著面卻多了幾分羞澀,那年他們都17歲。

24歲水銀和宗枝結婚,這時候他們兩家的房子都搬到了村子的中央,宗枝家的後門一開就能看到老竇的家,水銀娘家的門一打開就是她的婆家。水銀有三個弟弟,她結婚的時候小弟弟還挺小,小弟弟到宗枝哥家吃了酒席回家哭著鬧著問為什麼大姐在宗枝哥家不回來了,直叫人哭笑不得。

水銀暈車暈船,他們結完婚宗枝帶著水銀到南京出差,當時宗枝在街道上的油坊做會計,油坊里有些採購的活都需要宗枝去打理。這趟蜜月旅行談不上開心,因為水銀暈車太厲害,只能快去快回,這趟旅行宗枝送了水銀唯一一件禮物-一條紅色的長圍巾,水銀後來把這條圍巾包裹在頭上禦寒,宗枝覺得這媳婦無趣卻又有幾分可愛,再後來這條圍巾包裹過孩子、衣服,最後用來扎棉被了。

水銀一米五三,宗枝一米七二,兩個人的身高差了很多,所以大家都叫水銀「矮大嫂」,水銀也不生氣。水銀一直覺得嫁的這個男人可靠、老實、善良,宗枝上班早出晚歸,家裡的活兒就水銀操持著,她認準了一個人,其他的事兒對她來說都可以忍,比如為了生個兒子她不惜和宗枝躲計劃生育把生下的三女兒送給別人。直到生下兒子他們已經擁有四個女兒了,他們也因此罰了很多款,宗枝也丟了吃「計劃糧」的機會從此回到農村守著一畝三分地艱難過活,屋漏偏逢連夜雨,宗枝在三十齣頭的時候出現了眼疾,尋了挺多醫吃了挺多中藥不得治,聽說南京的一個醫生可以手術治療,無奈母親擔心一旦動了刀子怕徹底瞎了就作罷,之後這個家可用「家道中落」來形容,水銀和宗枝這一生若沒有為了「人言可畏」生個兒子傳宗接代的話,他們應該是順遂的吧。

宗枝愛喝點小酒,一瓶幾塊錢的飛天洋河可以喝三天,他每天晚上就著花生米一小口一小口地嘬著酒,有時打開收音機一邊聽著評書一邊喝,旁人不能說話,孩子自覺地給他盛飯,水銀就默默地等著。這樣的平靜很難得,隨著孩子們一個個長大到了上學的年紀,宗枝越來越覺得壓力大。他在自己的日記本里寫著:老大要上衛校,老二和下面的幾個都要上學,學費沒有著落,但是孩子們的教育不能落,砸鍋賣鐵也要讓他們上...確實如此,除了被送養的三女兒,其餘子女他確實竭盡了全力供著上了。二女兒初中考高中的時候大女兒在上衛校,下面的小女兒和兒子也在小學了,生活的壓力壓著宗枝透不過氣來,他後來一直念叨對不起二女兒,如果有辦法的話他絕對不會讓二女兒輟學成全其他孩子的學業。人生如環,環環相扣,一環錯即使再接續起來也是有不完美的瑕疵的。

二零一零年左右三女兒回家認親,這時候大女兒和二女兒已經結婚生子,最小的女兒也已經大學畢業,就剩下兒子還在讀大專了,水銀和宗枝總算快熬出了頭。這時候的水銀又瘦又小,但是幹活麻利,性子急,走路總是小跑著,特別是孩子們回家她總是天不亮就起床生煤爐燒水殺雞剁肉,她雖然生養了很多孩子是很多孩子的母親,但是她不是一個「能幹」的母親,別人家媽媽納的鞋總帶些小花帶著搭扣,她給孩子們準備的布鞋總是千一色的黑布大口鞋;別人家媽媽會給孩子包餃子包餛飩,她總是做麵疙瘩放點豬油蔥末;別人家媽媽能給孩子扎很好看的麻花辮,她總是讓姐姐給妹妹扎.....因為她的事兒太多了,地里的和家裡的都要她張羅操持,那些需要媽媽分神的細緻活兒只能以快速度解決,孩子們能吃飽穿暖健康地活著就好了。對於水銀的這些「不稱職」孩子們抱怨著、心疼著也安慰著,這個矮媽媽隨著眼疾的爸爸一生吃了太多的苦。

宗枝的眼睛後來也治好了,是他嫁到蘇州的小女兒牽頭,兩個姐姐一起給他籌錢做手術做好的。他手術拆線後小女兒帶他去公園裡玩,他開心得著實像個孩子,看到一種從根底開到枝頭的花直呼神奇,看到池塘里張著大嘴巴吃食的金魚直拍手讓我看,看到樓頂上的廣告牌立馬念出字來驕傲地跟我確認,過馬路也不用牽回頭笑著說:看,走的是直線!回到村裡他更是驕傲地跟人家說我能看到大方田了,我能看到山上的風車...有一日村裡有人看見宗枝在洗馬桶直打趣:呦,宗枝哥,你現在真是精細活都能做了!宗枝不覺得這是笑話他,他自豪著呢,看了幾十年的模糊總算清晰了,他跟水銀說:你真辛苦了,以前家裡的這些活兒都你一個人干啊。水銀也不覺得辛苦:都是為了孩子為了家,你這眼睛好了以後就都你做吧。兩人默笑,歲月靜好。

平凡的人有著平凡的夢,自然老去,兒孫滿堂,家事順遂,平安喜樂...2017年宗枝和水銀搬到了新建的新農村,不到一年宗枝的父親生病離世,這個從小沒有給他太多關愛的父親在離世前叫了宗枝:兒子,咱們回家吧,我們不治了。這一聲「兒子」把宗枝對父親的「恨」喊的酸楚哽咽。彷彿就從父親的離世開始,家事就不太順遂了,一年後水銀腦梗差點兒癱瘓,子女和水銀的兄弟都埋怨宗枝,他從水銀出院回家後就做起了更多的家務,後來在雲南的兒子告知他網路借貸欠了二十多萬,因為兒子把宗枝設置為緊急聯繫人,催債的電話一個接一個的打到他的手機上,這些帶有恐嚇性質的電話他不知道接了多少,直到兒子向姐姐們攤牌的時候幾個女兒才知道這事兒,女兒們雖然幫弟弟還了錢,但是對於水銀和宗枝對兒子的教育非常生氣,所以一段時間裡女兒給父親的電話也都是埋怨,而所有的埋怨的他和水銀默默承受,從未責罵兒子半句。

六十七歲那年宗枝確診為阿爾茲海默症,確診的前兩年他只是健忘,總是找東西,還出現幻覺,來蘇州複查眼睛卻在無錫就下了車,小女兒下班著急忙慌地趕到無錫尋他,他坐在一個小咖啡館裡,小女兒一進門見他低著頭拿著手機怔怔地摳著,地上的一隻蛇皮袋裡一隻雞伸出頭隨處張望著,女兒叫了他他抬頭像犯了錯的孩子:太丑了,回頭千萬不要跟你媽講,又讓給你添麻煩了。小女兒忍住淚水向店員道謝,宗枝握著女兒的手,很緊很緊,他自此再也沒甩開牽著他的兒女的手了。他這兩年一直說自己腸胃不好,每天晚上都要起床大便三四次,女兒帶他去做腸鏡都沒有問題,他還是要來蘇州做檢查,在蘇州小女兒帶他去做胃鏡,全麻醒來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女兒,胃鏡做了也沒有問題。後來大女兒告訴妹妹說要不帶爸爸去看下腦子吧,那一年在蘇州、南京、合肥跑了大半年,確診阿爾茲海默症。

確診後不到一年宗枝就不認識孩子們了,再後來就不認識自己的媽媽和水銀了,現在他躺在療養院的病床上完全不能自理,已經失語,生活起居絕大多數由水銀照理。水銀腦梗後有挺嚴重的後遺症,右半邊的手腳不能幹精細的活也沒有力氣,她已經不是那個小跑著幹活的媽媽了,但是現在宗枝的吃飯就是由水銀這只不靈活的右手來喂。

水銀時常把臉貼在宗枝的臉上一邊說一邊落眼淚,兒女滿堂,該面對的應該老兩口一起說一起擔,現在宗枝呼隆呼隆地發著音,渙散的眼神已經不能跟水銀有任何回應,終究留下水銀一個人面對。女兒們看著水銀: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水銀是我媽,宗枝是我爸,我是他們最小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