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島·小小說】夜

嗅煙

清晨上班前,他照了照洗漱台上的鏡子,抹上鬍鬚膏,剃了絡腮鬍。他要把黑眼圈,浮腫的眼袋,統統藏在鳥鳴里,不留一絲痕迹。

街角,人來人往。他擠在人群里,腳步沉重而無力。華燈初上,下班回家的路變得漫長。

「我的生活,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他拍拍自己調侃著。

「客戶馬上到了,我們的方案準備就緒了吧!」老尹微笑著提醒。

「是的,沒問題。」他中氣十足地回答。

然而,事情並非所料。他癱軟在椅子上。

面對老尹鐵青的臉色,揮舞著大手,滔滔不絕:強制、抵抗、爭取……

他一個字都未入耳,彷彿隔著一堵牆。

他只盯著老尹一毛不拔的圓圓的頭,宛如竄出一根根頭髮,鐵骨錚錚地豎立著,與他爭辯。

「老尹!」他大叫一聲,話在喉嚨里卡住了。

輾轉反側,他時不時地拿起手機看看鐘點,凌晨二點十分、三點二十分……清醒的大腦,能聽見遙遠汽車的喇叭聲,和蟋蟀噓噓聲。

嚯嚯嚯,外面起風了。他感到自己進入了核潛艇,船員很貼心,怕他冷,給他的背蓋上白色的被單,白色的船身剛好容下他的身子,他一動不動。

他習慣性地閉上眼睛,黑暗蒙罩著他,任由在無垠的大海里飄呀飄。

海風在他的耳邊呼嘯,海鷗張開有力的翅膀,在呼喚它的孩兒。他已被海水沉沒。他用盡了力氣,仍發不出一點聲音。

海浪敲打他的身體,好多魚兒圍在他的身邊,它們色彩斑斕,想用身體把他托起;可他已進入海底,身子卻在慢慢地放鬆。他眼眶裡的一滴淚,掛在睫毛上,就是不讓落下來。

鬧鐘準時地跳起了天鵝舞。他急忙按下鈴聲,握在手裡的鬧鐘,差點飛出窗外。

下班回家時下起了雨,陰沉沉的夜晚,他躲在麵包店的遮陽傘下,在人流里彷彿看見熟悉的背影,跟自己一模一樣,那是以前的自己呀,剛張開的嘴被雨水擋住。

鈴鈴鈴打開手機,是房貸到期的信息。

子夜,靜悄悄。他像一隻貓頭鷹,四處張望。他感到自己來到龐然大物的機器前,白色的機體,有一條綠色的細條在機器轉動時一閃一閃,有長方形、球形、半球體,在身上旋轉著,閃爍著細細的紅光,像蛇的信子。他閉上眼睛時,彷彿整個身體已被掏空,唯有聽著自己的呼吸,傳到遙遠的草原,在荒蕪的曠野是奔跑。他想起小時候,在一處山坡上,微風習習,白色的蒲公英到處亂飄,他接住了一朵,用嘴一吹,蒲公英隨風飄走,他怔怔地看著。

他眼眶裡的一滴淚已風乾。凌晨的鬧鐘準時響起,聽起來有些刺耳,他還是蹭地起來,不讓床扣住身子。

他站在公司十一層的窗前,俯視樓下一輛輛的各種牌子、各種款式、各種顏色的車子。有一種衝動,眼皮下打開的窗口大小,容不下他身體的厚度,寬度是夠了的,只要用手輕輕往前推,爬上護欄,縱身一躍,不但能看見下面十層房間里的風景,看他們的人生常態,或非常態,還有自己身體墜落時的一路風景,看高樓、看白雲、看俯視的人群,看人群里睜著驚訝眼神和捂住嘴巴的少女,看到父母眼裡的眼淚。當然最後一條的看,他是不曾想過的,或許來不及想。

他伸手把窗戶關上,按上窗扣,彷彿已躲過了一場劫難。樓下的行人像往常一樣,來來往往。而他心潮澎湃,像木人站在房間中央一動不動。只感觸到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順著面頰流到嘴邊。

下班後,天已黑。還是這條街道,還是人來人往的人流,他擠在中間,差點被淹沒。他沒有直接回家,而去了藥店,在藥店門前徘徊著。藥店里排著長長的隊伍,拿著與他同一種葯。看著手裡攥著的白色藥瓶,他抬頭仰望天空,微微一笑,白色藥瓶藏在公文包的角落裡,外麵包著紙巾。這時手機鈴響了,母親告訴他患躁狂抑鬱症的哥哥一夜未歸。

凌晨,遠處傳來布谷鳥的鳴叫聲,春天來了。他從公文包里取出藥瓶,捏在手裡,瓶子在他掌心不停地轉動著像只陀螺……

——轉載《群島·小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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