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支書老李家老屋的二樑上,到現在還掛著一個葫蘆。這個葫蘆有些年頭了。小頭大肚子,發黃,上面落了一層薄灰,還起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褐色斑點,就像老李鬢角的老年斑。
「是的,葫蘆也老了。人都老了,哪還有不老的葫蘆?」老李搖搖頭,對著落滿雨跡的老牆,孤自嘆了一聲。他的嘆聲很低,只有盤旋在屋角的風能聽見,只有藏在院子里草叢中的小蟲兒能聽見。
夜裡下了雨,老李擔心老屋的狀況,一夜沒睡安穩,身上就像有虱子在咬他,總想撓撓,又撓不中要害。上午,老李就拿著刀,出了桑樹街,這走走那停停,看看麥子,看看油菜,看看溝渠兩邊細土上的蒲公英、灰灰菜和芨芨草,拐著拐著就拐進了自己家的老院子。
老院子現在是沒人住了。新農村建設,桑樹街上蓋了一排排小樓。幾年前,老李就和村裡的許多人家一樣,搬到街上住了。街不太遠,所以老李就趁個空兒過來看看老屋。家裡沒人住了,大門都不用鎖。大門是柳木門,往兩邊開著,門鐐子上掛著鎖,鎖孔里還插著鑰匙,生鏽了,在風裡懸著,倒落得逍遙自在。
老李一抬腳,就踏入一片旺盛的草里。原來沒人居住的時候,院子里的地也是挺肥沃的。它的上面長了好幾種草,旺旺的,像個草家族似的。老李走進堂屋,屋子裡空空的,該搬的都搬到街上去了。東牆上面漏雨,所以白石灰牆現在污成了灰石灰牆。灰石灰牆上還耷拉著幾張小學生獎狀,很舊了,像廢紙。那是老李三個孩子讀小學時得的獎狀。三個孩子,兩個已出嫁多年,小兒子也是二十大幾的人了。
老李的目光移開獎狀,往西看,就看到立在西牆角的那個帶著鏡子的大衣櫃,也是木頭的,又笨又丑,舊得要死。當年請木匠大成來打這個柜子時,大成還在上面抹了塗料,畫了藤蔓和細腰葫蘆,現在一點葫蘆的痕迹也看不到了。
老李走到櫃前,往嵌在櫃面上的方鏡子里一瞅,就瞅見了一頭灰白頭髮的自己。時間不饒人呀,還真是一把殺豬刀。老李把手裡割草的刀丟在牆邊,伸手就打開了櫃門。櫃里也是空的,不過櫃底還平放著一件針織衣服,上面星星點點印著白色的小花朵,老李知道那是葫蘆花兒,現在看上去還挺新的。這是老伴周榮的上衣,還是幾年前吳英送給周榮的。周榮只穿過一回,好看,但她捨不得穿,一直放在這柜子里。周榮說就放在這柜子里,以後經常回老屋看看,說不定割草時還能穿上一回。可是現在周榮得病了,躺在了醫院裡,以後怕是再也不會割草,再也不會穿這件衣服了。
老李拿起衣服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想了想,又拿了起來,裝進了口袋。老李想,拿到醫院去,周榮換身衣服時或許還能用著吧。
老李再一抬頭,就看到了懸掛在二樑上的葫蘆。老李還記著,這個葫蘆是當年爺爺掛在這二樑上的。掛的時候,這老葫蘆還不老,還是一個青色的葫蘆,爺爺也還不怎麼老,還可以種地,還可以從街上扛一袋芋干回來,做飯給一家幾口吃。
老李記得,那時他才幾歲,頂多不超過十歲,家裡有一片自留地,每年到了春天,地的邊上就會長出幾棵葫蘆。這葫蘆就是爺爺點種的。奶奶當時已不在人世了,奶奶的活兒就由爺爺來幹了。爺爺點種葫蘆,還要侍弄葫蘆,爺爺侍弄葫蘆時的認真勁兒就像奶奶一樣。
先是催芽,將一把葫蘆種子浸在溫水裡,隔夜取出來,放在陰涼處,蓋上紗布,等著。過幾天就出芽了。然後,爺爺就拿著鏟刀,到地邊去鬆土,刨眼子,把葫蘆芽種在土眼子里,輕輕掩上土,撫一撫,就算種好了。
土裡埋著葫蘆種子,也是埋著希望。守住了希望,再苦的春季也會過去。
爺爺種的葫蘆是土葫蘆,個大,上頭小,下頭大,有著圓鼓鼓的大肚子。爺爺說這種葫蘆好養活,憨厚,肉多。種子埋在土裡,澆兩回水,就冒芽了,突突往上躥,沒過多少天,就爬到竹竿頂端,跟海棠樹一樣高了。
爺爺種這種土葫蘆,其實圖的就是肉多。那年月,肚子三天兩頭癟著,是葫蘆一回一回把肚子撐了起來。葫蘆長大了,爺爺就提一把刀,把水嫩的葫蘆砍回來,壓在桌子上,去皮留肉,切成條條塊塊,放在鍋里煮,一家人就可以吃上幾頓。
老李現在還記得一家幾口人圍著桌子吃葫蘆條的情景,都吃得很有味,爺爺卻坐在一旁喝葫蘆湯。爺爺說他不喜歡吃葫蘆條,就喜歡喝葫蘆湯。隔幾天,爺爺又拎著一個葫蘆和幾條從溝渠里捉到的小魚回來。葫蘆塊燒小魚,大家都吃得很有味。爺爺坐在一旁喝酒,酒就裝在一個小葫蘆里,爺爺像神仙一樣,喝得美滋滋的。爺爺沒有吃魚,他說魚有刺,他愛吃葫蘆塊。
有一年初夏,爺爺去世了,沒能吃上新麥,也沒能吃上他點種的葫蘆。他沒有給家裡留下什麼,只有一樣,就是這個懸在二樑上的葫蘆。
老李並不清楚爺爺掛這個葫蘆究竟有多大意思。它對於家人而言,難道是一種昭示嗎?愛在地里刨食的爺爺還有一個愛好,他喜歡收集各種作物的種子,包括草籽。比如豌豆種子、黑豆種子、大蔥種子、芫荽種子、野茅芋種子、野莧菜種子……在夏末,或者是暮秋,爺爺從大田地里回來,便把他收拾到的那些種子,用一塊塊碎布包起來,繫上繩條兒,掛在屋檐下的牆皮上,或者是窗戶框邊。
爺爺做這些活兒的時候很仔細,好像他費勁積攢到的這些種子,就是專門用來傳宗接代的。種子很重要,種子就是命脈,沒有種子,就斷了血脈。
爺爺還會把這些種子裝在葫蘆殼裡。那時候,葫蘆收了回來,爺爺把葫蘆瓤子掏出來,放在窗台上晾曬,青白色的葫蘆皮成了橙黃色的葫蘆皮,就變成了葫蘆殼了。殼裡很乾爽,是收藏種子的好地方。
老李就曾看過爺爺放在葫蘆殼裡的那些種子,有大粒的,有小顆粒的;有黑色、紫色、褐色的,還有白色的,它們躺在一起,很安靜。
爺爺還用葫蘆做過瓢。把一個葫蘆切成兩半,除去瓤子,放在水裡煮一下,然後在太陽底下晒乾,就是瓢了。用來舀水就是水瓢,用來舀面就是面瓢,雖土,但是個好東西!現在水瓢、面瓢早已過時,已沒了蹤跡,可這葫蘆還掛著,還能有什麼用呢?
老李四下找尋著,就尋見窗戶下面的那個木凳子。他搬過木凳子,身子晃悠悠地站在上面,舉著胳膊,就把葫蘆從鐵鉤子上取了下來。
葫蘆的上端系著短短的一截麻繩,上端的一少部分被鋸開,便有了一個圓形的斷面。被鋸開的少部分成了蓋子,而下面的大肚子就成了蓋了蓋子的容器。麻繩穿過蓋子上的兩個洞眼,把兩頭固定在大肚子斷面的邊沿,提著麻繩,就可以容納日子裡的點點滴滴了。
老李掀開蓋子,朝葫蘆肚裡看。葫蘆肚裡黑魆魆的,一搖,有「刷刷」清脆的聲音,像是爺爺留在歲月里的幾句被風乾了的語言。老李把葫蘆肚子里的東西倒在手心裡,一看,原來是一些灰褐色的葫蘆種子——這在歲月的褶皺里藏了幾十年的種子。
老李感到身上又有些刺撓了。這些灰褐色的種子,現在都變成了虱子。老李看到了他的癢處。(未完)(作者 張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