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遠村
疫情反覆,在外面打工的劉三山總是乾乾停停,忙活一年干來,還沒有過去正常年景半年掙得多。想想長期下去,家裡外頭兩頭都落下下個好,劉三山就聽了媳婦的建議:「去他娘那個腳,乾脆在家算了,咱也到了花甲之年了,還是回家守著老婆孫子熱炕頭,不管咋說還得上一頭。」
劉三山回了家,想著今年在家守著三四畝地,也不可能會有多大的賺頭,開春之後,就和老伴李桂蘭琢磨著再干點啥副業賺點錢,也彌補一些放棄出外打工的損失。
也是冥冥之中有福星保佑。劉三山兩口子這一琢磨,還真找到了一條賺錢的路子,這路子就是養搖頭蟲。這一養,到了今年霜降過後,還真大見效益,算下來,能掙五六萬元。小試牛刀就旗開得勝,可把劉三山兩口興奮壞了。興奮之餘,可都說:「說到底還得感謝黃毛的祖奶奶。黃毛,黃毛,今天給你燉排骨吃,到時候別忘給你老奶奶也送兩塊。」
黃毛是條毛色金黃小母狗,帶著狼犬和柴犬雜交的特徵,聽到主人叫它,顛顛地跑過來,搖著尾巴,先是「汪汪」叫了兩聲,接著就迷眼仰脖發出了一聲輕快的長嚎,帶著明顯的狼性。
「唉!說起來,黃大妞也離開人世有快四十來年了!俺真想它。它真是咱家的福星啊!」劉三山說著,就幫著李桂蘭收拾炊具,忙活著燉排骨,思緒呢,早回到了爹娘在世時常念叨的三年困難時期。
那時候,劉三山還沒出生,爹娘結婚後五年,生下了大哥金山,二哥銀山。到1960年,大哥已經4歲,二哥已經兩歲,全村都在一個鍋里攪勺把,史稱「吃食堂」,吃得到後來連紅薯秧子也磨成粉摻到紅薯面里,還是沒法填飽肚子。女人們從1959年到1961年,三年里基本都餓得絕了經,因此上,在豫西南柳河灣一帶,那幾年很少有娃子出生。
有道是「民以食為天」。村民們餓得實在是朝不保夕,自然就想些邪法,打起了偷雞摸狗的主意。牛馬驢這樣的大牲畜都歸生產隊集體飼養,老弱的已宰殺改善了大食堂的伙食,豬羊雞鴨鵝之類的家畜家禽,那幾年也很少有人家飼養,人都沒吃沒喝,哪能養得起它們呢?倒是因為狗們餓極了連人屎青草雜蟲也吃,貓們天生會逮老鼠,在村上有些人家還有倖存的。
那還是最饑荒的1960年青黃不接之時,村裡就成立了打狗隊,以「狗眼看不起窮人,是地富分子的奴才,打死吃掉就當是享受勝利果實」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開始對全村的狗們進行大捕殺。
劉三山家當時有一條正懷孕的母狗,生性溫馴,頗通人性,白天一般都眯眼卧在院門口,很少對著行人吠叫,只是到了晚上,碰見生人進了院落才大聲叫著報警。這母狗因為很招劉三山的父母和大哥二哥喜愛,就按它的毛色天性,用個女孩的小名起了個昵稱叫「黃大妞」。
村上興起打狗隊的時候,黃大妞身上還泛著油光,儘管只是半膘,沒有後秋時肥胖健碩,但因為懷著身孕,看去也有七八十斤,若真是捕殺了,總也能得到幾十斤狗肉。黃大妞之所以能在村民們飯都吃不上的年月還能皮毛髮光,是它掌握了在野地里的生存能力。尤其是在後秋上,地里莊稼雖說不多,可豆丹、螞蚱、蟋蟀、蟈蟈等蟲子卻不難捕到,柳河裡也有殘存的小魚小蝦和黃鱔、泥鰍、青蛙,田地河坡上還有老鼠、土蛇,有時候還有野兔、野雞、刺蝟等,這些野物兒都能逮了充饑養膘。
黃大妞最擅長的是抓豆丹吃。豆丹俗名又叫芝麻蟲。這肉蟲說是芝麻蟲,卻很少以芝麻葉為食,最喜歡生在黃豆地和紅薯地里。這蟲子幼蟲外觀像桑蠶,通體青色,頭上長一隻尖角,能長到兩寸來長,身體小手指粗細,蠕動著,靠吃莊稼的葉子為生。到了後秋時節,這蟲子便鑽進了土地里,大部分變成了紅色的蛹,這蛹有一寸來長,上頭長著由尖角變成的曲別針樣的鼻子,尾部卻是尖尖的,好幾個環節,人一旦從地里挖出它,它就不停地擺動著紅色的尖尾巴,煞是好玩。而這蛹過了一個冬季,在第二年又變成了一種灰白色的大蛾子,在夏末秋初開始了產卵的使命。
黃大妞抓豆丹吃野蟲子,就是到了青黃不接的農曆三月,懷了身孕還有半膘,自然就逃不過打狗隊的「狗眼」。有兩次打狗隊上門抓捕,虧得劉三山的父親劉明輝得信早,把它捂了嘴藏到床下的紅薯窖里,這才暫時躲過了大難。奈何這打狗隊在村上拉網似的抓捕,基本上已把大大小小的家犬捕殺凈盡,劉明輝眼看黃大妞再藏在家裡沒吃沒喝命將不保,這天半夜,就特地把它從紅薯窖中提出來,給它餵了半塊預備下的菜窩窩和一隻老鼠,摸著它的狗頭囑託:「大妞啊,這光景咱家是實在保不下你和肚子里的娃子們的命了。你聽我給你指條活路吧。」
黃大妞兩眼正閉著,這就抬頭睜眼,看看劉明輝,從嘴裡「嘰嚀」了一聲,明顯是不願意。
「大妞啊,不是我狠心攆你,是你藏在家裡真難躲過一劫啊!」劉明輝又抱著大妞的頭摩挲,說道,「眼下地里的麥苗已經能藏住兔子了,西坡地里的野貓洞、破墓、野樹林,都是你的藏身之地。你白天千萬貓在那裡別動彈,黑天里再出來抓兔子挖老鼠掏蛤蟆洞,等熬過了清明,麥稍一黃,也是你坐月子生小狗的時候,那時候,你藏在麥地里,一家子就不愁吃喝了。」
黃大妞聽著主人的叮囑,又哼唧了兩聲,好像是聽懂了人話。
「今夜裡我就護著你出門。」劉明輝見黃大妞認真地聽著,就又小聲叮嚀,「只是你出門了,到地里可千萬記住別亂叫喚啊。唉,你不召喚,狗娃們也不敢叫喚啊,一叫可就壞事了!」
叮囑完了這些,劉明輝起身打開房門,又悄悄地撥開院門,往四下望了望,但見四野寂遼,月光昏暗,已是四五更時分,外邊倒是安寧。於是,進門輕喚了一聲黃大妞,大妞便搖搖尾巴跟著他。正待出門,老伴張大英卻也醒了,醒了卻只是長嘆一聲,把大妞喚到跟前,又摸摸狗頭,帶著哭腔說:「妞呀,不是俺們狠心,是實在沒招了。你先在外躲一陣,等打狗隊不鬧騰了,家裡日子稍稍好過一點,俺就去接你回家啊。去吧,聽話啊!」
黃大妞就用鼻子蹭蹭女主人,爾後,聽劉明輝輕喚了一聲:「大妞,走了!」貓了腰跑出了院門。
一主一狗在暗夜裡出門往西,半刻鐘就出了村莊。放眼望去,便是一望無際的麥田。有冷風吹過,劉明輝不覺打了個冷戰。望望在夜空下用身子摩挲自己褲腿的黃大妞,劉明輝又俯下身子撫摸了一番狗頭,輕聲說道:「記住,到野地里白天趴著別動,黑地里再出來找吃食。還有,千萬可別亂叫啊!」想想,又拍了拍黃大妞的腦袋,說道:「啥人都會有個三災八難。你躲過了這一劫,俺只要餓不死,咱們早晚還會早早早晚晚在一起的。想你了,我會去看你的。去吧!」
黃大妞又「唧嚀」一聲,順著大道跑了,跑出不遠,又回頭站住,兩隻閃閃發光的眼睛在夜幕里顯得分外明亮,明亮里又浮出虛光,顯然是流淚了。劉明輝又輕輕咳嗽了一聲,跺跺腳,黃大妞這才扭了頭,箭也似跑下了大道,倏乎消失在夜色中的麥田裡。
大約是黃大妞夜遁後的月把光景,村上的狗們已被打狗隊消滅得再無蹤影。沒了狗肉湯吃喝的打狗隊便散了伙。而田野里的麥子們,這時候儘管還不夠壯實,依舊在農曆四月里開始拔節灌漿,多少給飢腸轆轆的鄉親們帶來些希望。
這時節,原來見了人心驚膽戰,老遠就跑得無了影蹤的野兔們卻膽大起來,見了在麥田地邊薅草的老人小孩,竟敢立起前爪隔著丈把遠距離對視,待你扔過去一塊土坷垃才不緊不慢地跑進麥壟子里。
一天早上,劉明輝起來掃院子,卻見院子里丟著一隻足足有四五斤重的大野兔。而院牆頭上,顯然有什麼動物蹬過的痕迹。劉明輝掂著野兔,心中似乎明白了什麼,不由生出了一股暖流,又有些酸酸的。
又過了一個星期,劉家的院子里又丟進了一隻野雞。
劉明輝私下裡和張大英一商量,還是在隨後的好幾天里去大西坡轉悠了幾圈,先是邊走邊唱著宛梆或豫劇中的唱段,後來就趁著四下無人之際,冷不停冒出一句:「可別亂動了你呀,弄不好有危險哩!」
隨後月余,院內再無動靜。
五月里,割罷麥子,饑荒稍稍減輕,不久,玉米、高粱、芝麻、黃豆、綠豆、紅薯等秋莊稼便成片地在原野上鋪展開來,青紗帳迎風招展著,又成了野兔、野雞、刺蝟、老鼠們的天堂。
劉明輝這就抽空挎一個草筐子,唱著地方戲,又到大西坡里隨意溜達。這天,在一片苞谷地里,劉明輝就聽到有動物「唧嚀」一聲,循聲望去,分明是黃大妞趴在壟溝里,尾巴急促地搖動著。
「哎呀,大妞呀!」劉明輝見四下無人,就蹲下身子輕喚,「大妞,過來,過來,叫我看看你!」
黃大妞這就匍匐著朝劉明輝蹭過來。待它警惕地掃視了一番,這便對著青紗帳里低聲而悠長地嚎叫了兩聲,就聽見鄰近的黃豆地里一陣晃動,從裡邊一下子躥出三隻黃絨絨的小狗來。一隻小狗的嘴巴里,還叼著一隻亂動的芝麻蟲。
「嘿嘿,大妞呀,你可真中,真當媽了?還把娃們養得恁好!中啊,你中啊!」劉明輝一看,笑著不停地誇讚黃大妞。黃大妞美得用鼻子拱拱這個小狗,又用爪子扒拉扒拉那個小狗,歡快地在玉米壟溝撒著歡兒,顯然是在炫耀自己的成就。
「好了,好了!大妞,你還是先帶著娃子們躲藏一段吧。我看日子也快好起來了,你娘們再耐心等一段,我能早點叫你們回去就回家呀!」劉明輝生怕暴露了大妞母子們的形蹤,就拍拍大妞的頭,又一個個愛撫了已經長有半尺高的狗崽們,一揮手,讓它們鑽進了無邊的青紗帳里。青紗帳里隨之又響起了幾聲低沉的長嚎。
日月很快就輪迴到了1961年的麥收時節,在劉明輝的巡視提醒中,黃大妞母子們又躲過了一次危機時刻。到了這年秋季,紅薯又一次豐收,已經解散的大食堂又讓柳河灣里家家戶戶生起了飲煙。
「娃子們,是時候叫咱們大妞一家回來了!」這天,刨完紅薯的劉明輝對金山和銀山說道,「咱家的大妞和娃子們都藏在那片槐樹林里,你們把撿到的那些搖頭蟲,逮到的螞蚱都留著給大妞家當見面禮吧。」
金山銀山一聽,高興得一蹦三尺高,跟頭流水地隨著爹爹就往西坡的槐樹林跑去。
「大妞啊,帶著娃子們出來吧,日子開始好過些了。回家嘍!」劉明輝朝林子里大聲召喚,兩個兒子也連連大叫著:「大妞,出來吃搖頭蟲。」「還有老扁螞蚱哩!」
稍等,林子里傳來幾聲長嚎。又等片刻,就見黃大妞首先躥了出來,隨後,又朝林子里輕嚎兩聲,三隻矯健的黃狗又相繼跑了出來。大夥正興奮著,又從林子里跑出了一隻半大黑白相間的花狗來,這花狗圍著黃大妞搖頭擺尾,又警惕地望著劉明輝父子。
「哈哈哈,好你個大妞,真鬼精鬼精哩!」劉明輝大笑著指著俯在地上搖尾巴的黃大妞,對金山銀山說,「你們看看吧,大妞真能成精了。過去,它只帶小黃狗們出來,連我也不知它還生個小花狗。你們知道為啥不?它是擔心小花狗沒有掩護色,容易暴露目標哩!」
黃大妞哼唧著,好像是承認主人看透了它的心思。
劉明輝父子帶著在外東躲西藏一年多的黃大妞一家回村,很快驚動了柳河灣。三里五村的人都來看稀罕。大家最初都搞不明白,黃大妞和它的4個子女,兩公兩母,不知道為啥都不會叫出正經的狗吠聲,從嗓子里憋出的,都是類似狼嚎的長調。不久,還是金山在逗小花狗時發現了它脖頸上的傷痕,原來是它的聲帶被咬壞了。而那3隻黃狗,也無一例外。
「大妞,老實交代,這幾個狗娃的嗓子是你咬壞的吧?」劉明輝佯裝惱怒,用手往脖頸上比畫,又發出狼嚎,問黃大妞,黃大妞這就發出「嗚嗚」的悲吟,眼裡滲出兩滴濁淚來。
張大英見此,就邊給黃大妞母子們倒紅薯吃,邊感嘆:「大妞也真不容易啊!娃子們,你們往後可要對它們好!」
正因為念著黃大妞一家的不易和黃大妞的好,這一家子都被劉明輝一家養了起來。黃大妞知道主人家養它們母子不易,加上改不掉吃野物的習性,總是帶著一群子孫到莊稼地里逮小動物吃。時不時地,還給主人家叼回一隻兔子或野雞回來。每到秋天,大妞母女又添了小狗,總見它們在小狗面前嘔出大口大口的食物來,讓小狗們吃得滾瓜溜圓的。1962年秋出生的劉三山三四歲時已經知道,那是「狗沁」,主要成分就是芝麻蟲或搖頭蟲以及蟋蟀螞蚱的混合物,全是營養豐富的野味。
黃大妞一直活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才閉了眼,算起來也算狗類中的高壽。它閉眼後由劉三山根據爹媽的囑咐,埋在了柳河灣一處向陽的緩坡上。它的後代,到如今已經繁衍成一種既會狗吠又會狼嚎的一大族群,在柳河灣一帶成為看家護院的著名犬種。劉家現在正養著的黃毛,已經是黃大妞的十幾代孫,而它還有個活著的老奶奶,也是年近三十的高齡老狗,算來也該向黃大妞的女兒小花狗叫祖姥姥了。
「這幾年,早聽說南方人愛吃芝麻蟲,一斤能賣四五十塊。那咱要是賣搖頭蟲,肯定比芝麻蟲更值錢!」劉三山憑著這個由黃大妞家族誘發的靈感,這就試出了一個獨門生意。因此,就有意留下一部分搖頭蟲做種蟲,喊上大哥二哥兩家一道在柳河灣搞起無公害奇蟲養殖。
「咱是發家不忘引路人。等公司正式成立那天,帶上排骨、芝麻蟲,喊上黃毛和它老奶,去黃大妞的墓地,也祭拜祭拜這個給咱家帶來好運的好妞,它們的祖先吧!」金山銀山一聽,拍手叫好。
黃毛聽見劉家三兄弟的對話,又叫又嚎地,很歡勢。它那奇特的叫聲,引來了滿河灣親戚們歡快的呼應,也讓疫情尚未完全消散的柳河灣,頓時活泛起來,顯得生機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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