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師)
連日來,過五賓士在內蒙古草原上,替隊里買馬,「馬不停蹄」,忙完「公務」,他學會了騎馬,套馬,收穫頗豐,甚是過癮。
——在家,他記住了:鷂子生來吃肉,麻雀生來吃谷。
在外,他懂得了:農耕民族吃谷,游牧民族吃肉。
夜裡,他夢見:數不清的虱子,密密麻麻地爬在他身上,他覺著渾身痒痒,用手抓,滿手爬,還像絲一樣連成串兒,將他網起來,他使勁掙扎著——
醒了,已是白天。他想著,也許是累,他沒有在意,還忙他的。
又一個夜,夢又接著做。
連著上夜的,他夢見,滿炕的蠏子,從席縫裡鑽出來,沖著他,七手八腳,向他刺著,麻酸疼,什麼味兒都有,他叫著,叫著!
醒了,隨口罵了聲:「娘的蛋!」唾了兩口,麻酸疼的感覺不減,他百思不得其解,沉悶著過了一天。
熬到另一個夜,夢又接著做。
連著上夜的:他家那條狗,瘋了,真瘋了,變成了瘋狗。怎麼瘋的,他不知道。這狗,對著來人亂咬。他攔,就咬了他咬掉了他的命根子,赤裸裸,血淋淋,他從來沒覺著這麼可怕。
醒了,他牙咬得響,眼裡卻噙著淚花兒。
滿身冒著冷汗。他覺著:大事不好了。靜了一會兒,才有了一點兒感覺。他沒有敢再大意。恍惚,分外不安,整個上午。
中午,他接著一份電報。
村上打來的,只有四個字:事大,速回。
他走時,兒子剛放暑假,媳婦已賢妻良母,孝敬公婆,一家和和美美,他走得很放心。
鹿坪那邊,日里下了大雨,直衝「觀洪台」。
災難,發生在夜裡,轉成暴雨,山洪暴發,過五父母妻兒無一人倖免。
他們住得高,洪水無情,灌進院里,又灌進屋裡,水灌滿了又溢出來,人全憋死在裡面。
夜裡,人睡得死,誰也沒反應過來,一切是天亮後,互通情報才知道的。
最老的老人都說,沒見過這麼大的水過五家地勢高,老人分析說:「怕是『起了蛟』。」
全村老小哭亂了。
老支書在縣上開會多天,回來想睡個長覺。虎雲連喊帶叫揪他的耳朵,接著報告消息,老支書一時間睡意全無。
應付突發事件,他要想一下,貼著枕頭,身子貼著炕,面朝天。一會兒,坐起來,鬆動了一下筋骨,只覺著脖頸一陣生疼。自嘲說:「這人不『人前面後』了嗎?」
過五進得村來,見父母妻兒全死了。尖叫著:「我該隨他們一起死啊!」
過五先是被挽著,然後背著,昏過去了,又用擔架抬著,折騰了幾種姿勢才進了屋。
哭醒後,發痴,發傻。
當他相信了這是事實的時候,眼裡再沒有了淚。
自有安排好了的人守著他,照顧他。
老頭兒吩咐說:「孩子,只有命是自己的,你可不可犯傻呀!」
水退後,死者的遺體被抬了出來,沖著河床在老遠的地方停住了。出人意料的是,一家人的屍體在一起,連著,掐都掐不開。
料理後事,安葬死者自然有人。
過五問:「伯,這是不是報應?」
老頭兒說:「人只有命,沒有報應。」
過五軟了,癱了,就那麼躺著,飯也由人喂。
老鼠說:「我掐算著,過五這家裡,應該著火,怎麼水淹了?」張娃說:「今日個你失算了,明日個到了那一頭,師父要對你上夾子啦。」
張娃老婆問:「大家都落淚了,怎麼不見你哭?」胖子他娘說:「黃河水下來,死人不計其數,早哭夠了,你見過死人嗎?」
老支書對著大伙兒說:「我都腿軟了。」胖子他娘說:「打起仗來,哪個將軍腿軟。」
張娃老婆說:「倒底外來戶,跟咱不一家人哪!」老鼠說:「過五家四口靈前,罰她跪上一上午,她不是好跪嗎?」
金鳳兒說:「你怎麼這麼沒肝沒肺呢?我這張嘴,虧了是肉長的,要是鐵打的,早磨得沒皮了。連秋生哥都說了,沒有了洋碼嫂,一個人不想做飯,做下飯也不想吃。」
鹿永什麼也沒說,他剛從過五家過來,手裡拿著一罐頭瓶蜂蜜。他見過五一個人過,日子孤單,硬是付了錢。回來後,給金鳳兒沖了一大碗,對她說:「喝下去,潤潤嗓子。」
金鳳兒氣得說:「我早該嫁人了。」鹿永認真的:「你怎麼不早說。」金鳳兒說:「早說了,我還後悔嗎?人一輩子,說過去就過去了。仇太虎羞辱秋蓮嫂,我都罵人家了。」
老支書過來說:「回來幾天還拌嘴,都老夫老妻了。」鹿永說:「我好說歹說說不通,三天內有兩天吵。」金鳳兒說:「他走了我睡不著覺,他回來我氣不打一處來。」老支書說:「我借一借,白天讓他去給大家講大好形勢,晚上還給你行不行?工人老大哥思想先進。」金鳳兒說:「他早跟咱們不一心了,你還信他!」
輪到更年期,金鳳兒話多起來——
她指著鹿永:「大男人呀大男人,孩子是我帶著,家裡是我扛著,你哪兒比我大呀你說。」張娃趁機湊趣說:「你肚量大,大人不記小人過,他大了,你那個地方,他進得去嗎?」
面對張娃,鹿永還是耐心地解釋著:「現在形勢好了,政策寬鬆了,配偶可以前去小住了。」金鳳兒一聽火了:「怎麼,我成了『配偶』,那不貓兒狗兒啦?」
夜裡,金鳳兒說:「指望不上你,兒子大了,我指望兒子啦。」
鹿永說:「我希望他干我的老本行。」金鳳兒說:「不行!」鹿永問:「那咋辦?」金鳳兒說:「出國。」
鹿永嚇了一跳。:「出國,那不成叛黨叛國了?」金鳳兒說:「悄悄的,你給我悄悄的。」鹿永問:「這主意,誰幫你出的?」金鳳兒說:「吳冕。」
說來話長。吳冕走了些年了,這話,金鳳兒一直記得。
鹿永說:「孩子大了,有國家安排,用不著你操心。」金鳳兒說:「咱的兒子,都讀大學了,你操的什麼心。」鹿永說:「廠里知識分子也不少,哪回運動來,哪回挨整。」金鳳兒說:「你怎麼比個女人膽還小?談虎色變!」鹿永說:「我這邊,先人墳頭沒長草,行不行,得靠你哪邊了!」金鳳兒說:「我有個表叔,國外混得不錯,錢玩大把的,親戚悄悄告訴我的。」